第十二節 在公社的院子裏(1 / 1)

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以來,被稱作“公社”的地方都不免冷清。在牧區,現在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打草季節,公社幾乎成了世外山莊。二十年前,鄉間最閑的是寺廟,最忙的是公社,現在掉轉過來了。也許當年往公社跑的人現在都忙著上香呢。草原上沒有農村那種無宗教體係的、隨處可見的小廟,至少我們去的達爾罕烏拉蘇木沒有。蘇木在蒙古語中即是公社。

達爾罕烏拉,由山名而來。烏拉是山,達爾罕乃“永久”之意。草原上除了柔軟起伏長滿綠草的丘嶺,很難見到山。達爾罕山是石山,岩壁裸露,但不嶙峋。嶙峋為惡山之相,如人之豁鼻露齒。此山威嚴,像一尊豐頤廣額的菩薩。登上山頂,人發皆向後背去,女人則要把裙裾夾緊在腿間,此為風掠的結果。山風透明強勁,好像在試探人的骨骼是否結實。此處眺望漫漫達裏湖,一如碧藍的鏡子,湖水可以不費事地漫到腳邊。

公社的院子比城裏的小公園還大些,幾排房子鬆鬆列於院內。在院裏閑逛的有狗們。一條細腰身的黃狗,筆直向前走,忽然倒地打了一個滾,接著又若無其事地前行。我的笑聲使它回頭縮頸一望,吃驚地跑開。狗也怕人笑話。

由於頭一天晚上在華麗而透風的蒙古包中住了一宿,我感冒了,不敢去歌聲喧天的宴會上飲酒。我偷偷溜出來,在公社的院子裏遊蕩。

一般說,外地的女人來到牧區公社,下車第一句話並不是“您好”,或是蒙語“塔賽音白努(您好)”,而是“廁所在哪兒?”這裏好像沒有廁所,但能夠解手之處多不勝數。可以說,即便有一連人馬來此同時一“小”,不至於找不到地方,也不至於汙染環境。我看到那些喝馬奶酒的作家們,從食堂出來,左右望了一下,便走到合適的地方輕鬆則個。

我們一行三十多人,是來自福建、黑龍江、遼寧、內蒙古和北京的公安係統的撰文人,邊探討文章的寫法,邊與手把肉和馬奶酒酣戰,結果是潰不成軍。克什克騰旗公安局的局長、一級警督哈斯特別有辦法,在讓客人們迷醉於草原旖旎的風光之後,又迷醉於酒的香氣和人的純樸之間。此時達爾罕烏拉蘇木的官員們全不在家,但哈斯照樣在排布豐盛的夥食,令一班來客踉蹌而歸。

我蹲在紅磚房的窗台下曬太陽,享受著許久未獲得的悠閑。在這裏,不用撫腕看表,也沒有市聲噪耳,更沒人來與你勾心鬥角。在公社的門口,幾頭毛驢閑散踱過,大批畜群此時還在草場。牧區的驢是不入流的俗物,如古人雲:驢為馬之附庸。它不產奶,不像馬一樣能賣個好價錢,也無人大啖其肉。在遼西一帶,一提驢字,食客們怕會流涎。一〇二號國道旁邊的館子,家家標明“正宗驢肉餃子”,還有“醬驢肉”、“驢板腸”等名堂。走一趟遼西,會使一向騎驢的張果老或阿凡提,善畫驢的黃胄都大皺眉頭。驢在達爾罕,則優遊得多,至多拉一拉小車。有的驢幹脆連車也不拉,像鄉間的幹部一樣,誰也不清楚養活它是為了幹啥。

蹲在窗台下麵曬太陽,很容易犯困。我低頭找螞蟻查看,這兒竟無螞蟻。過了一會兒,才有幾隻大黃螞蟻氣勢洶洶地爬過。我用唾沫困住了一隻。我聽說過螞蟻靠一穴螞蟻共有的化學氣味而認同,若換了味,會被同類弄死。這等於我弄死了一隻達爾罕的黃螞蟻,因為我使它身上布滿了前所未聞的“鮑爾吉·原野”的氣味。它也會死,這仍是異己之味。螞蟻之排斥異己,比人更強烈。人能夠做到使“潘漢年、胡風這些人可以不殺”,留作“反麵教員”,容留黃文歡等人在華定居。螞蟻卻不行。它們心胸太狹窄了。

在沈從文先生的散文中,有一篇《雲南看雲》,此文更多的還是在寫事物。我在達爾罕烏拉蘇木的院子裏看克什克騰之雲。淺藍的天空如垂直於地平線的屏幕,上麵除了一朵雲,什麼都沒有。這朵雲獨留於天心,好像大批的雲都休息或是飲宴去了,吩咐這朵小雲出來站崗,因為沒有風,此雲竟不舒張變化,老是保持一種姿勢。這姿勢大約就是立正。清人張潮說,“天下萬物皆可畫,惟雲不可畫”。畫雲的確是一件很讓人為難的事,大師所不為也。隻有鄉間為農家炕琴畫玻璃畫的畫匠,才喜歡勾摹“祥雲朵朵”。也是清代人張鬆坡講,“雲有陰陽向背,有層次內外”,亦言其難於表現。我詫異的一件事是,白雲老是一如既往地停在天邊,那麼天邊的人看白雲也是天邊嗎?“雲南”的意思即言遼遠,但雲南人並不把我們稱為“雲北”人。在雲彩當中,隻有烏雲喜歡降臨在人的頭頂。

過了一會兒,友人荒原出來探詢我的病況,並拉我進屋喝酒。我告訴他,天上諸雲也在喝酒,留一朵新雲值班。他問在哪裏,我用手一指,發現雲已消失了。

從達爾罕烏拉蘇木至經棚鎮的路上,車向東開,夕陽在後麵。我無意回頭一望,見整個西邊的地平線上,飛雲崔巍成陣,藍色鑲著銀白的邊兒。我深信這正是成吉思汗的馬隊,老祖宗為我送行來了。如果車停下來,我一定伏地叩上幾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