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怕自己夜裏犯病,石高靜讓闞敢和他同住一屋。剛躺下一會兒,小闞就開始磨牙。吱吱吱,吱吱吱,像個臨陣磨槍的古代軍士。磨一陣子,他吧嗒著嘴叫道:“燕紅,燕紅……”石高靜心裏發笑:這家夥,夢境裏隻有那個彈箏的女孩呀。白天在淩霄閣見到的情景,此刻又重現在石高靜的腦際。他想,那個燕紅,看起來質地不錯,目前卻沉陷於情天欲海之中,實在可惜。

小闞不停地磨牙說夢話,讓石高靜久久不能入睡,左胸也像被誰壓上了一塊巨石,沉重悶痛。他起身找出速效救心丸吃下,悄悄開門出去,讓服務員另開了一個房間。尋到清靜,躺了半個時辰,胸上的那塊石頭悄悄移開,他才放心地睡了過去。

早晨起來,到原來的房間看看,小闞已經醒來,正在整理床鋪。石高靜問他,夜裏是不是夢見燕紅了。小闞紅著臉點點頭:“是。你聽見我說夢話了吧?”

石高靜問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燕紅的,闞敢說,從燕紅第一次進酒店的時候。他看一眼窗外,眼神迷離地回憶道:“那天我正值班,燕紅背著琴從街上走了過來。我一眼看到她,就再也挪不開眼珠子——她長得太好看了,簡直是仙女下凡呀。我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看,沒想到,她走到大門外站下,抬頭瞧瞧逸仙宮大樓,抬腳就往裏走。我心裏撲通撲通地跳,問她來酒店幹什麼,她說來演出,我就放她進去了。你說奇怪不,她一進酒店,我就覺得,是自己家裏來了……來了個新媳婦。”

石高靜說:“你喜歡她,為什麼不直接向她表白?”

小闞說:“我敢嗎?人家是誰,我是誰?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嗬。真的,燕紅在酒店裏留下,整天在大樓的最高層彈琴,我站在大門口的崗位上抬頭看看,感覺人家就是一隻白天鵝,自己就是一隻癩蛤蟆……不過,這隻白天鵝來到逸仙宮,很快就讓人給糟蹋了……”

石高靜問:“這人是誰?”

小闞咬了兩下嘴唇說:“是……是祁總。有一天夜裏我到樓上巡查,看見燕紅從他屋裏出來,一邊走一邊捂著臉哭。當時我心裏那個氣呀,恨不能去弄來炸藥,把逸仙宮酒店徹底炸平!”

看著闞敢那滿臉的憤恨,石高靜心中隱隱作痛。他說一聲“罪過”,又問闞敢,燕紅和郇民是怎麼回事。闞敢說:“祁總的女人有很多很多,據我所知,他特別喜歡和那些放蕩女人一起吸毒、“溜冰”,燕紅這樣的可能不對他的胃口,所以玩過一回就不再理她了。過了一段,郇民看上了燕紅,經常開車過來接她出去。不過昨天中午,蘇經理打電話讓我和同事到淩霄閣把燕紅拖走,我才知道他倆已經鬧翻了……”

石高靜歎息一聲,說道:“小闞,你喜歡燕紅,燕紅卻喜歡老板,你真是癡心妄想,憂苦身心嗬。”小闞說:“唉,我煩惱死了!石院長,你說我該怎麼辦?”石高靜說:“你趕快另談個對象,把燕紅徹底忘掉。”小闞說:“也不是沒談過。我父母托人給我介紹了好幾個,我一看,那些女孩都是些土得掉渣的鵪鶉,怎麼能跟天鵝相比。”石高靜說:“問題是,那隻天鵝不屬於你呀。”小闞說:“是嗬,我恨自己就恨在這裏——追不到燕紅,還是心心念念放不下她。我就是這麼個沒有出息的窩囊貨!”石高靜說:“你念念《常清靜經》吧。”

吃過飯上路,石高靜就在車上教闞敢念《常清靜經》,一邊念一邊講解。講到“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遣”,小闞似有所悟,點頭道:“我明白了,我真是可笑。”

上午九點來鍾,車子進入淮北丘陵地帶。幾經打聽,他們找到了那個叫作沈家山的村莊。它坐落在一座大山前麵,村裏村外開滿桃花。

石高靜在小闞的陪伴下走進村裏,向街上人打聽到,沈家山真有一個在外麵當道姑的,她爹叫沈老三。按照人們的指點,他們走進一個破敗的宅院,見到了沈嗣潔的父母。石高靜問這對年過七旬的老人,沈嗣潔回沒回來,老太太立馬眼淚汪汪說,已經和閨女六年沒見麵了。

石高靜見她的表情不像在說謊,便知沈嗣潔離開瓊頂山之後並沒有回家。他不甘心,問老兩口知不知道女兒在哪裏,老頭吐出一口煙,恨恨地說:咳,人家二十年前就說過,四海為家,俺從來不知道她在哪省哪縣。

石高靜徹底失望了。他接過老太太遞到他手中的花生,扒了幾粒無滋無味地吃下,與老人閑聊起來。他問,沈嗣潔在哪裏出的家,老漢抬手向北窗外一指:仙姑山。石高靜問,那山為何叫仙姑山,老漢說,因為八仙裏麵的那個何仙姑,是在這裏成的仙。石高靜聽了很是驚訝,老漢就向他講:老輩人說,何仙姑沒成仙的時候喜歡采藥,有一天采到這座山上,山上忽然起了霧,霧裏走出一個道士,給她一個桃子讓她吃。何仙姑把桃子吃掉,霧就散了,道士也不見了。何仙姑把桃核扔到山下就走了,從那以後不食人間煙火,成了神仙。那個道士,就是呂洞賓,她是來點化仙姑的。何仙姑雖然走了,可她扔到山下的桃核長成一棵樹,樹又生樹,這樣,附近的十裏八鄉都有了桃林。

老太太說:“這些事隻是個傳說。可我家大妮子把它當成了真的,從小就說想學何仙姑當神仙。她初中畢了業,我叫她在家幹活,可她嫌累,不想幹,老說想當神仙,有空就往後山跑,盼望著能像何仙姑那樣遇上呂洞賓。我打她罵她,她也不改。十七歲這年,她跑到山上好幾天不回來,我去找,在一個山洞裏找到了。見她餓得小臉發黃,我勸她下山回家,她說,開弓沒有回頭箭,當不成神仙決不下山。出了山洞,我想,就不送飯給她,她用不了幾天就會餓得跑回家的。過了五天,她回來了,餓得走路都晃晃悠悠。我趕緊辦飯給她吃,她吃了以後又要出門。我問她還要上後山嗎?她說不上了,她要出門學修仙,四海為家。說完就走了,連頭都不回一下……”

老太太說到這裏老淚縱橫,哽咽道:“她不回這個家,能修成神仙也好。可是,過了三年她回來了一趟,打扮得跟你一樣。問她修成了嗎,她說沒有。問她住哪裏,她說四海為家。六年前她又回來,還是說:四海為家。看那樣子,是沒修成。我說:大妮子,你要是修不成,幹脆回來找個半大老漢嫁掉算了。她衝我瞪眼,說我糊塗,想廢她多年道業。唉!”

石高靜想,這個沈嗣潔,道心也真夠堅定的。他看看村外滿山遍野的桃花,再看看村後那座端坐於花海之上的仙姑山,心想,神仙信仰在中國的各個地方都是源遠流長,浪漫的神仙生活與嚴酷的現實人生,千百年來不知在人間催生了多少修行種子,沈嗣潔就是其中的一個。她出家二十年,從小村姑到中年坤道,委實不易。

可是,沈嗣潔現在去了哪兒?怎樣才能找到她呢?石高靜覺得心裏沒底。江道長說的“西北方向”,看來不是她的俗家。然而“西北方向”所指甚廣,現在一點線索都沒有,要找她等於大海撈針。再說,即使找到了她,她就能乖乖地把書交出來嗎?

石高靜越想越覺得希望渺茫,遂告別二位老人,出村上車。司機問他再去哪裏,他怏怏答道:“回去。”

走了一會兒,他的心髒突然“騰騰”急跳幾下,讓他額頭冒汗,心區悶痛。他找出速效救心丸含化數粒,才稍稍得以緩解。他擦擦額頭的汗水想,這顆心髒一次次發飆,難道我真要重蹈祖父和父親的覆轍,過不去五十大關?

天不假人,徒喚奈何!父親生時的悲歎又響他的耳邊。同時響起的,還有父親去世時母親的哀號。

他突然生出一個強烈的願望,恨不得馬上見到母親。他想,我如果真是大限來臨,最好是死在母親懷中。

兩串淚水奪眶而出。他將臉轉向車窗,悄悄擦拭。

過了一會兒,他告訴司機和小闞,他要在南京坐飛機,回重慶看望母親。小闞說:“我陪你去吧?”石高靜說:“不用。你回去告訴祁總一聲就行了。”

到了逯山機場,石高靜讓他們走掉,一個人走進大廳。恰巧,一個小時後就有去重慶的航班。他拿到票,給母親打電話說了這事,母親喜極而泣,說兒呀,我天天盼你能回家讓我見一見,今天終於盼到了,我讓你妹妹妹夫到機場接你。

打完電話,過了安檢,石高靜突然想起在邁阿密機場的一幕:他正在候機室裏坐著,露西拉著箱子追他而來。

露西現在到了哪裏?那天她在上海城隍廟給我打電話,說遊完上海再去蘇州,後來就再沒有消息,不知她是在蘇州還是在別的地方?

他掏出手機,撥完號碼,立刻聽到露西的一聲“Hello”,接著才稱他“師父”。他問露西在哪裏,露西說,在上海。石高靜甚感詫異:“你在上海玩了這麼多天?沒去蘇州?”露西在電話裏羞笑一聲,說:“師父,我舍不得離開上海,因為……因為我在這裏遇到了本,又開始了一場戀愛。”石高靜問:“遇到了本?本是誰?”露西說:“本·斯蒂勒。”

石高靜驚呆了。他在美國看過這位大牌喜劇演員演的一些電影,也看過他主持的電視節目“本·斯蒂勒電視秀”。但他不喜歡本在電視節目裏的油滑與尖刻,倒是喜歡他在好萊塢大片《太陽帝國》裏的青澀與自然。他想,這個在全世界有著無數粉絲的射手座巨星,怎麼會巧遇露西,並且來了一場上海之戀?

露西哈哈一笑,像中國相聲演員那樣抖出了“包袱”:“師父,他不是真的本,是長得像本的一個男人,叫斯塔茲爾。不過他們長得太像了。那天我在東方明珠上喝咖啡,往鄰座一看,竟然認為真是本·斯蒂勒坐在那裏。”

石高靜不無諷刺地說:“你就一見鍾情了。”

露西說:“對。不過當時我還記得師父的教導,不動聲色坐在那裏。可是,斯塔茲爾過來和我說話,說他來自美國,是一家計算機製造商派到上海郊區建廠的。他說話像本一樣幽默,我不知不覺被他吸引,就跟著他到黃浦江坐遊輪玩,然後,他把我帶到了酒店……師父對不起,很對不起,我又做了情欲的俘虜。”

石高靜深深歎息一聲,問她今後有什麼打算,露西說,斯塔茲爾建議她留在上海。她想,反正瓊頂山被壞道士占領,而且設施那麼簡陋,不能上網,連浴室都沒有,幹脆在上海找一份工作,和斯塔茲爾在一起生活吧。

石高靜沉默片刻,說:“露西,我祝賀你又獲得了幸福,願你在上海萬事順遂。但我還要勸你,不要忘記老子的教導,在世俗生活中繼續修煉。”

露西說:“好的,我會繼續修煉的。請師父多多保重,過一段時間,我到瓊頂山看你去。”

飛機起飛是在傍晚,鑽出雲層後,石高靜看著窗外在夕陽照耀下呈釅紅色彩的雲海,長籲一口氣,無聲地念出了三首絕句:

攜徒萬裏返瓊山,

似見師兄現月前。

今日重來雲海上,

唯餘高靜坐針氈。

受命接簪不畏難,

更思續注悟真篇。

豈知水土違吾性,

虎嘯玄溪棘滿山。

己命乖違半世煩,

皮囊破敗近黃泉。

如此落魄奔娘去,

雲亦含羞作赧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