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大喜訊
瓊頂山簡寥觀將在三月三隆重舉辦本命年轉運大法會!
本命年,犯太歲。太歲當頭坐,無喜必有禍。倘若不注意後天調節命局,此年必定多災多難,事業多困厄,身體多病變,財運方麵更是不順。因此,化解太歲煞、扶持本命就是當務之急。鑒於此,簡寥觀將於陰曆三月三日真武大帝聖誕節隆重舉辦本命年轉運大法會,屆時延請著名高道、易理大師數人,運用各種神奇法術,為屬龍之人轉運,保你龍年大順,吉祥安康!
歡迎光顧!
整整一個下午,阿暖一直在商場門口散發廣告。
一個年輕漂亮的小道姑出現在這裏,自然吸引了眾多的眼球。別人發廣告,人們都很冷漠,有的遞到手邊也不接,有的幹脆繞道避之。而阿暖這邊,卻有許多人主動上前討要,並且與她搭訕,問這問那。阿暖帶著含羞的笑靨,簡單地作著應答。問她多大年齡了,她說:玄門有規矩,道不言壽,請您不要問這個問題好嗎?問她家是哪裏,她說:當然是瓊頂山簡寥觀啦。問她父母是幹什麼的,她說:是種地的。問她道姑可不可以結婚,她說:我是全真道士,不可以的。聽了這話,有一位和男朋友手拉手的姑娘就說:那你一輩子孤孤單單,不覺得可憐嗎?阿暖聽了這話很不高興,心想,道不同不相為謀,就不理他們。
然而,等到那對男女離開這兒,她又忍不住扭頭去瞧。她看見,這時的他倆已經不是兩個人了,而是一邊走一邊摟成一個整體,隻不過有四條腿罷了。阿暖第一次發現,這種四條腿的“合成人”原來是蠻好看的。特別是那四條腿,一邁就是一對,竟然那樣協調。收回目光,阿暖感到自己的心髒好像被人捅上了一根尖刺,一陣陣疼得厲害。她想,這根刺,就叫做“可憐”。那姑娘說得對,阿暖就是個可憐的人。阿暖剛生下來沒幾天,就讓父母在一個雪夜裏扔到了簡寥觀的門口;阿暖剛剛長到十七歲,像親娘一樣的師父又突然羽化,讓她再度成為孤兒,阿暖不可憐還有誰可憐?今後,阿暖大概會繼續可憐下去,像那姑娘說的那樣,一輩子孤孤單單。想到這裏,阿暖的鼻子發酸,眼窩發濕。
其實,盧師父讓她到城裏發廣告,她的心理十分矛盾。應師父羽化前多次和她講,修行之人,一定要遠離紅塵,超凡脫俗。所以這些年來,師父很少讓她進城,說城市是花花世界,會讓人變壞。去年她到城裏學高功,那是師父破了例的。不過,師父讓沈嗣潔陪伴著她,進城直奔城隍廟,到那裏沒出過一次廟門,更沒有逛過一次街,學習結束後直接回到了山上。即使這樣,師父也懷疑她變壞了,與盧師父有了不可告人的勾當。師父的訓誡與管教,讓阿暖對城市有了如此印象:那是個其大無比的湯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一不小心掉進去,就會把她煮得皮開肉綻。然而,她對那個大湯鍋心懷恐懼的同時,又暗暗生出幾分向往:那種滾滾沸沸,總比簡寥觀裏的一潭死水要好得多。有好幾年了,簡寥觀裏每天幾乎是一個樣子:師父閉門打坐,老睡仙鼾聲不止,沈嗣潔嘮嘮叨叨。偶爾來個乾道或者坤道掛單,住上幾天就又走掉,從此杳如黃鶴。所以,阿暖多次倚靠在簡寥觀門外的樹上,久久地眺望著遠處的印州城,打量著城市上方的騰騰熱氣和滾滾紅塵,心中生出了跳進去試一試的衝動。她想,我就是讓那個大湯鍋煮得皮開肉綻,也算是痛快一回!然而,這種衝動畢竟是暫時的,轉瞬即逝的,她覺得,師父雖然正在丹房打坐,但已經洞察了她心中的每一個念頭,隨時都會走出來訓斥她一番,她隻好垂頭喪氣回廟,該幹啥幹啥。想不到,這一段簡寥觀連遭變故,應師父羽化,盧師父當家,她與城市就走得近了。前幾天,盧師父幾次進城采買廟裏的一些必需品,每次都讓她跟著。在商場裏,她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商品,不由得眼熱心熱,遂明白了一個事實:這些商品都有著強大的熱量,就是它們,把城市煮沸了,把人心烤熱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占有這些商品,但讓它們烤一烤也覺得舒服。當然,應師父的教誨也經常響在她的耳際,讓她心驚肉跳。不過再想一想,應師父已經羽化了,無法再教訓徒弟了,阿暖又會擺脫驚恐情緒,帶著一張通紅的小臉繼續在這個大湯鍋裏暢遊。
雖然喜歡去城市裏遊逛,但今天盧師父讓她發廣告,她還是感到意外。她見過商場門前那些發廣告的,覺得那些男孩女孩很被人瞧不起,自己怎麼能和他們站到一塊兒呢?看出了她的不情願,盧師父說:阿暖,咱們不能讓簡寥觀這麼冷清下去。我絞盡腦汁才搞出了本命年轉運法會這個創意,需要抓緊作作宣傳,讓山下的人民群眾都知道這事,到那天踴躍參加。阿暖聽師父這麼說,隻好答應下來,跟他來到了城裏一家商場門口。一開始,她站在那裏心跳氣喘,抱著一摞廣告紙不敢開口。後來想,既然來了,不把廣告發出去無法向師父交代,就羞紅著臉往人家手裏遞送。
就在一千張廣告快發完了的時候,有一個留平頭的小夥子走過來,向阿暖要一張廣告看了看說:“怪不得這一段我不順,原來是本命年的原因。美女,你快給我轉轉運!”阿暖說:“對不起,我不會,你到三月三上山,讓邴道長給你轉,好吧?”小平頭說:“我等不及呀,你現在就帶我去吧,我有車。”阿暖想,看這人挺迫切的,帶他先見見邴道長也好,也算是給簡寥觀增加一點人氣,就說,等把廣告發完吧。小平頭見阿暖答應了,從她手裏拿過一摞廣告紙,興奮地幫她分發。
二人發著發著,盧師父突然出現在麵前。看見那張大白臉上像掛了一層霜,阿暖急忙叫道:“師父。”盧師父氣乎乎問:“誰讓你叫別人幫忙的?”阿暖說:“他想現在就轉運,要幫忙發完,讓我帶他上山。”盧師父就轉身去看小平頭:“小夥子,你不用上山,我現在就可以給你轉。”小平頭臉上現出一絲驚慌:“不轉了,不轉了,我認這狗屎運了!”扔下沒有發完的廣告就走。盧師父指著他的後背對阿暖說:“這是個什麼貨色,你明白了吧?”阿暖紅著臉說:“我還以為他真要轉運呢。”盧師父“哼”了一聲說:“他是要轉你的運!你上了他的車,還不知讓他拉到哪裏去呢。”阿暖說:“多虧師父及時過來。”盧師父說:“其實我早就過來了,就在那邊坐在車裏看著你,怕你吃虧。”阿暖向師父打躬道:“師父慈悲。”
阿暖看看手中已經剩餘不多的廣告紙,繼續向行人分發,盧師父說他要去買一樣東西,獨自走進商場。一會兒,他拿著一個紙盒子走出來,對已經發完廣告的阿暖說,咱們走吧,帶她去了百米之外的停車場。
到了車上,盧師父將手中的盒子向阿暖晃一晃:“阿暖,我要送你一個MP3.”說罷將盒子拆開,拿出一個粉紅色塑料殼的小玩意兒。阿暖覺得眼熟,馬上想起在街上發廣告時,看見有的小姑娘在脖子上掛了這個物件。她問,MP3是做什麼用的,盧師父將那小玩意兒摁了幾摁,將上麵的兩根線扯開,把線頭上紐扣一樣的東西塞進她的耳朵眼裏。這時,阿暖聽到了一個男人的歌唱。她將耳塞撕下來問:“這是收音機?”盧師父笑道:“可憐的孩子,你就知道收音機。這是數字化的隨身聽,剛剛興起的高科技產品。我女兒回來過年的時候,向我要這東西,我就給她買了一個。”阿暖說:“師父,前幾天你給我買了手機,說是工作需要,我就要了。可這MP3工作上用不著呀。”盧師父說:“怎麼用不著呢?過幾天我再教你新的齋醮功課,可以用它錄下音,你隨時隨地複習。再說,你身為一個女孩子,也要追趕時代潮流嘛。這個MP3裏存了些歌曲,都是最新流行的,你戴上耳麥聽聽吧。”
等到師父發動汽車上路,阿暖戴上耳麥,聽見了一個男人的歌唱:
就讓我送你回家,
就讓我送你回家。
在這路上,
我照顧你,我嗬護你;
我疼你,我愛你。
讓我送你回家,
讓我送你回家。
歐噢嗚噢,
一輩子就讓我,讓我送你回家!
……
阿暖聽得出,男人的歌聲滿含深情。他在唱給誰聽呢?他要疼誰愛誰,送誰回家呢?她想,在這個世界上,能有人疼我愛我,送我回家嗎?而且,即使有人想送我回家,我的家又在哪裏?
阿暖心裏酸楚難捺,淚水悄悄湧上眼窩。
她一邊聽歌一邊傷感,車子拐了幾拐忽然停下。盧師父向她說:“到家了。”
到誰的家了?阿暖取下耳麥向車外看看,原來是到了一個居民小區,到了盧師父的樓下。她問:“師父,咱們怎麼不回山呀?”盧師父說:“吃了飯再說吧。”阿暖隻好隨他下來。
上樓進門,阿暖像上次來這裏一樣,自覺地脫掉十方鞋,換上了那雙大紅拖鞋。盧師父換上一雙很普通的塑料拖鞋之後,急匆匆去了衛生間,那裏馬上傳出呼呼撒尿的聲音。阿暖聽了這聲音羞窘不堪,急忙戴上耳麥,聽起歌來。
盧師父在衛生間出來,讓阿暖跟他一塊兒上香,說罷走進另一個房間。阿暖想起,那是她曾經見識過的神堂,就摘掉耳麥走了過去。她看見,神堂裏麵的三官像還在,“敬祝周卓軍秘書長官運亨通”的橫幅也還在。她想,盧師父上山當家之後,將簡寥觀裏的一間閑房也布置得與這裏一樣,每天早晚為那個秘書長上香祈禱,就問師父,山上有了神堂,這個神堂怎麼還保留著。盧師父說:“我有時候在山上,有時候在城裏,設兩個神堂,誤不了上香。”阿暖說:“師父你真夠虔誠的。”盧師父將手中的三支香點燃,一邊往香爐裏插一邊說:“我跟你說過,心誠則靈。我就是希望周秘書長能青雲直上,他為人民服大務,咱跟著他沾大光。來,磕頭。”他跪到神像麵前三禮九叩,阿暖也隨他跪下,禮拜如儀。她想,盧師父能上山當家,肯定是沾了那個秘書長的光,不知師父今後要沾他更大的光,會到什麼地步呢?
盧師父磕完頭,走出神堂去了臥室,幾分鍾後再出來,身上就隻有毛衫毛褲了。他讓阿暖幫她做飯,阿暖點頭答應。盧師父說:“你也換換衣服。”阿暖說:“不用換了,就這樣吧。”盧師父把眼一瞪:“把道袍弄髒了,明天怎麼穿出去?”他走進了另一間屋,拿來一件衣服,說是萌萌的,讓她換上。阿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接過來,走進了那個房間,回身把門關上。原來這是盧師父女兒的閨房,裏麵有一些女孩子的擺設,牆上還貼了幾張一個漂亮女孩的照片,估計那就是盧萌萌。阿暖將道袍脫掉,換上了那件綠色罩衫。出去之後,見師父已經進了廚房,正往腰裏係圍裙,她過去說:“師父,我幹什麼?”盧師父把自己的圍裙係好,從牆上取下另一件圍裙:“這是你的。”他將圍裙的係繩掛到阿暖脖子上,又轉到她的身後為她係腰間的兩根布條,一邊係一邊說:“嗬,阿暖的腰好細!”阿暖從沒聽過別人讚美她的腰,心裏既受用又緊張,僵立在那裏不知所措。好在師父沒用多長時間就給她係好,伸手拿過一塊老薑讓她刮皮。
盧師父轉身幹起活來。隻見他在冰箱、水池、菜板、鍋灶之間來回走動,既忙忙碌碌又有條不紊。他切菜時,刀法出神入化。譬如說,他拿起一根萵苣放到菜板上,咚咚咚咚,不分點兒地剁完,萵苣躺在那兒似乎還是老樣子,可是用手一抓弄,那就是一堆薄如蟬翼的圓片兒了。阿暖由衷地讚歎:“師父你真厲害!”盧師父得意地道:“我是挺厲害哈?你師母活著的時候,對我的廚藝特別滿意,說她好有口福。”阿暖點點頭:“對,她是好有口福。”盧師父歎口氣:“唉,可惜她沒福享受,早早走了。”停了片刻他又說:“萌萌也喜歡吃我燒的菜,進了大學打電話給我說,一吃食堂的菜,就眼淚汪汪地懷念他老爸。”阿暖說:“萌萌有你這樣的爸爸,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