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阿暖像個受驚的小貓一樣踡縮在沙發上,眼睛直盯盯地看著師父的後背。她沒想到,師父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和她把鵲橋搭建起來,拆橋卻拆得這樣快捷。他把橋拆掉,急急走開,又用手機信號與遠在合肥的另一個女孩搭起了一座橋。阿暖想,那女孩與我同年同歲,都是十七,隻不過,人家的身份是女兒,我的身份是徒弟。不,剛才的身份是“侶”,“法財侶地”的“侶”。不可思議的是,師父剛剛讓我給他作“侶”,女兒一來電話,就立刻把我給忘了。你看,他走來走去地跟女兒說話,不向這邊瞧上一眼,難道沙發上的阿暖隻是一團空氣?

空氣遇冷成水,有那麼幾滴悄悄地落在了沙發上。

師父費了半天時間,磨損了三寸不爛之舌,才終於把女兒說服。等女兒答應去買點飯菜吃下,他舒一口長氣,走過來搖頭笑道:“這丫頭,太不讓我省心了。”他把手機放回茶幾,麵朝阿暖笑著坐下,向阿暖伸出了兩隻胳膊。

阿暖卻踡在沙發的另一頭一動不動。

師父說:“阿暖,咱們接著來。”

阿暖卻“呲溜”一下從沙發上滑下來,跪向了師父。

這舉動讓師父很感意外。他飛快地眨著眼睛說:“阿暖,你這是幹什麼呢?”阿暖低著頭說:“師父,你別讓我作‘侶’了,讓我作你女兒吧。”師父瞪起眼睛說:“什麼?作我女兒?”他將兩隻胳膊收回,撐在沙發上說:“我要那麼多女兒幹什麼呀?我有一個就夠了。”阿暖磕頭觸地:“師父,你就收下我吧。”師父堅決地搖頭:“不行。我要那麼多女兒幹什麼呀?”阿暖直起腰,仰起臉說:“你不願讓我作你女兒也行,我就隻作你的徒弟。”師父問:“你的意思是,不和我作仙侶了?”阿暖道:“是。徒兒不孝,請師父海涵。”說罷,又俯身磕頭。

師父的大白臉先是變紅,繼而變青。他猛地起身,氣哼哼去了臥室。

阿暖站起身來,不知所措地看著臥室。

師父很快又出來了,身上換了道袍,頭上戴了道巾。他皺著眉頭對阿暖說:“還不換衣服,站在那裏幹什麼呀?”

阿暖問:“你的意思是,咱們回山?”

師父說:“當然是回山啦,我不能跟你在城裏過夜,卻空擔了虛名!”

阿暖聽了這話不知該喜該悲。她低著頭去盧萌萌的臥室裏換上衣服,又走出來換上十方鞋,跟著師父出門下樓。

上車,出城,半天無話。到了瓊頂山的半腰,盧師父看了一眼阿暖,說:“今天晚上的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阿暖默默地點點頭。盧師父又說:“你放心,我不會生你的氣,以後還會對你好。”阿暖又默默地點點頭。

回到簡寥觀,阿暖見自己住的寮房還亮著燈。她剛走近門口,景師傅就把門打開,瞅著她一笑,如釋重負似的說:“哎呀,你可回來了。”阿暖“嗯”了一聲,走進屋去。景師傅跟著身後說:“你吃飯了沒有?沒有的話我去給你做。”阿暖說:“吃了。”她解襪脫鞋,懶洋洋地往床上一躺。

景師傅看看她,拿過洗腳盆,倒來涼水,又兌了些熱水,用手試試水溫,端到阿暖床前說:“洗了腳再睡。”阿暖就坐起身來,卷卷褲腿,將兩腳放到了盆裏。覺得洗腳水不冷不燙正合適,她說:“景師傅,謝謝你。”景師傅笑一笑:“不用謝,應該的。”聽她這麼說,阿暖心想,怎麼是應該的呢,你來簡寥觀是做飯的,不是來給我端洗腳水的,她心中就有些感動。

阿暖第一次見到景師傅,是在沈嗣潔走後第二天。本來,簡寥觀的齋飯都由沈嗣潔和阿暖兩個人一起做,那天早晨隻剩下阿暖一個,她手忙腳亂遲遲沒有做好,將準備去城裏辦事的盧師父急得跺腳。這時,從廟外走進來一個中年女人。盧師父問她是不是來燒香的,女人說不是,她想到簡寥觀打工,不知這裏要不要人做飯。阿暖一聽這話,就從灶台邊扭頭瞅她,隻見女人瘦如麻稈,一看就是個村婦。阿暖想,那些大廟都是雇人做飯,印州城隍廟就有五六個廚師,簡寥觀廟小人少,從來都是常住道人自己動手,不知師父要不要她。正這麼想著,盧師父已經開始審查那女人了,問她是哪裏人,叫什麼。女人說,她是山下溪口村的,叫景秀芝。問她家裏還有什麼人,景秀芝說,她有過丈夫,有過兒子,可是都已經死了。問她多大年齡,景秀芝說,今年整整四十。盧師父又讓她拿身份證看,景秀芝馬上掏出來給他。盧師父看了點頭道:好,你留下吧,這裏正缺個做飯的。

這樣,景秀芝就與阿暖同住一屋,做起了簡寥觀的廚娘。景秀芝十分勤快,她不光把一日三餐做好,還主動承擔起全廟的保潔工作,掃院子,掃殿堂,連廁所也是每天清理得幹幹淨淨。盧師父對景秀芝十分滿意,決定一月發給她五百塊錢。讓阿暖感動的是,景秀芝對她處處照顧,經常幫她洗衣服,打洗腳水。她每次道謝,景秀芝都是那句話:不用謝,應該的。

景秀芝雖然和阿暖住在一起,但很少和她說話。幹完了活,她就坐在自己的床上一聲不吭地繡花。阿暖知道,這一帶的農村婦女喜歡刺繡,繡出的東西除了自用,或者饋送親友,或者到集市上賣。她見景秀芝在一塊粉綠緞子布上繡出了一枝梅花,問她這繡品要做什麼,景秀芝說,做個香袋吧。幾天之後,景秀芝果然把繡品縫成一個半個手掌大小、精致漂亮的香袋,送給了阿暖。阿暖喜歡得不得了,將自己珍藏的印度檀香裝進去兩瓣,隨身帶著。這天,她值殿的時候拿在手中又嗅又玩,盧師父看見了,問明來曆,就去和景秀芝商量,讓她有空多做一些,賣給遊客,賺來的錢廟裏和她平分。邴道長說,先別賣,到轉運法會那天,用它裝道符吧。盧師父說,對呀,邴道長給香客寫了符子,就裝在香袋裏,他們肯定樂意要。盧師父問景秀芝,這樣一個香袋在集市上賣多少錢?景秀芝說:五六塊吧。盧師父說:好,那就給你六塊。法會上要用好幾百個,你自己肯定做不出來,你回村裏發動婦女們做好不好?景秀芝點頭答應。盧師父給香袋設計了新的圖案,上麵除了繡花,還繡上“長生不老”、“吉星高照”等等一些好詞兒。景秀芝做出樣本,經過盧道長審查同意,就回村聯絡婦女,安排妥當,自己也帶回一些布料與絲線,一有空就做。

現在,景秀芝又坐到床邊繡起了香袋。等阿暖洗完腳,她把手裏的半成品放下,一彎腰就端起了那盆洗腳水。阿暖急忙說:“景師傅,我來倒!”可是沒等她的腳找到鞋子,景秀芝已經去了門外。等她回來,阿暖說:“景師傅,你給我倒洗腳水,這叫我怎麼擔待得起!”景秀芝說:“這還有什麼,應該的。”阿暖說:“你給我端水倒水,會折我陽壽的。求求你了,再不要這樣了!”景秀芝見她說得懇切,輕歎一聲說道:“好吧,我聽你的。”說罷關門上閂,又拿起了繡品。

阿暖擦幹腳,按照多年來應師父教出來的習慣,在床上盤起腿準備打坐。她向對麵床上看看,景秀芝在盤著腿繡花。恍惚間,她覺得自己還是和沈嗣潔同住時那樣,兩張床上坐了兩個修行的人。不同的是,景秀芝在繡香袋,而阿暖在繡心。

繡心。這話是應師父講的。她生前多次向兩個徒弟說,修道,最重要的是修心,就像《早晚功課經》中唱的:“身心清靜道為宗,譬彼中天寶月同。淨掃迷雲無點翳,一輪光滿太虛空。”尤其是打坐的時候,心中一定要平和清淨,像繡花一樣,不急不躁,一絲不苟,讓自己的道心一點一點增長。

然而,今天晚上阿暖卻繡不成心了。她剛一合眼,盧師父的那張大白臉就出現在眼前,向她逼近,嚇得她立刻睜眼將其驅走。師父的臉雖然消失了,但他給阿暖留下的記憶卻清晰地重現,那些讓她從沒體驗過的感覺悄悄複活,身與心又一齊戰栗起來。她無法做出判斷,師父與她的“雙修”到底是聖潔還是齷齪,是修行還是邪淫。她的心像被誰撕開了一個破洞,似癢非癢,似疼非疼。這個破洞,似乎還跑風漏氣,讓她隻好加快呼吸頻率以作彌補,於是,阿暖又像一架急劇盈縮的風箱了。

突然,對麵床上發出了一聲咳嗽。阿暖醒過神來,見景秀芝正坐在那裏瞅著她,眼睛裏滿含了關切與疑慮。阿暖不敢對她對視,急忙閉目端坐,放慢呼吸,努力讓自己入靜,而師父的大白臉還在眼前時隱時現,讓她心煩意亂。她想,打不成坐,幹脆睡吧,就脫衣摘簪,頹然躺倒。見她這樣,景秀芝也收起針線,關燈睡下。

躺下後,阿暖努力讓自己不再去想今天的經曆,也不去思考那些事情的是與非,隻打算盡快睡著。可是她睡不著,翻來覆去睡不著,兩隻耳朵像有了神通,竟然能聽得到那麼多的聲音:對麵寮房裏盧師父的咳嗽,老睡仙的呼嚕,後窗外的悠悠春風、唧唧蟲鳴……甚至,連幾十裏外印州城的嘈雜市聲,都入她的耳,擾她的心。

無奈,她按照應師父在世時傳授的治失眠的方法,念起了紫陽真人的《隨他頌》:

萬物縱橫在目前,隨他動靜任他權。

圓明定慧終無染,似水出蓮蓮自幹。

念過幾遍,心境還是不能平靜,阿暖就去衣兜裏把MP3掏了出來。她想,反正睡不著,聽一會兒歌吧,就用被子蒙住腦袋,戴上耳麥,摁動了開關。

這回聽到的是一個女聲:

春季已準時地到來,你的心窗還沒打開。

對著藍天許個心願,陽光就會走進來。

花兒已競相地綻開,你別總是站著發呆。

快讓自己再美麗一些,讓世界因你更可愛。

……

桃花也紅了,心情也好了。

冰封的情感,請解除冬眠。

風也變暖了,雲也變淡了,

往事也飛了,飛過那忘川!

阿暖聽著聽著,便讓這支歌感染了。春風,桃花,藍天,白雲……她眼前閃現出一個個畫麵,心裏像刮進去一陣陣暖風。聽完一遍,她又摁動回放鍵接著再聽。

忽然,她兩腿間熱乎乎的,有液體流了出來。她想,難道這又是在盧師父家中出現的那種滲漏?她羞愧難奈,趕緊關掉MP3不再聽了。

可是,滲漏還在繼續,很快把內褲弄濕了一片,她這才明白是月信來了。

阿暖是十三歲那年來的初潮。當時,應師父教給她怎樣處理經水,並向她講:古時的坤道煉家子講,“天癸水至如破瓜,全憑土德長黃芽,朝朝暮暮勤培養,自得長生不老花。”童身修煉,最易得道,阿暖你如果堅持學習女丹,把“赤龍”斬掉,就會複還童體,長生久視。阿暖遵照師父教導,幾年來一直苦修不輟,終於在去年夏天開始見了功效:月經一次比一次稀少,由紅變黃,再由黃變白,到了冬天就不再來了。與此同時,她麵如桃花,身心怡然。

萬萬沒有想到,有了今天晚上的經曆,自己竟然前功盡棄,讓斬斷了的“赤龍”再度複活。阿暖覺得對不起應師父,辜負了她的苦心培養,就一邊悄悄流淚,一邊去枕邊摸索手紙。

外麵的春風,刮得更加猛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