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江北機場落地的一刹那,石高靜的心髒又開始狂跳。他在座位上閉目不動,一直等到乘客全部走光,他的心跳節律基本平穩,才起身離開。
出了機場,一位滿臉皺紋的中年婦女叫著“哥哥”迎上前來。他認出這是妹妹石玲。石玲接過他的包,說孫永在那邊等著,領哥哥向停車場走去。石高靜知道,妹夫孫永早年當兵,轉業後在一家國有企業幹過幾年,後來企業垮了,他隻好開起了出租車。他強打精神問妹妹,今天怎麼有空來接站,妹妹說,昨晚上夜班,今天白天休息。石高靜知道妹妹下崗好幾年了,在一家醫院打掃衛生,一月才掙五百塊錢。
兄妹倆走到停車場,妹夫孫永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滿麵笑容地向他們招手。石高靜見孫永胡子拉碴,穿一件髒兮兮的老頭衫,上車後說:“孫永,你這個形象,不是有損重慶市容嗎?”孫永一邊開車一邊說:“我形象本來不差,當年你是見過我的,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夠得上英俊了。後來轉業進了國企,那也是感覺良好,走起路來腰杆筆直。可如今呢,開個破出租,一個月累得賊死才掙千把塊錢,我還給他們保持市容?哼!”
離開江北機場,石高靜覺得心髒節律再度失常,手撫左胸一句話不講。妹妹發現了哥哥的異樣,問他怎麼了,石高靜說,心髒不舒服。妹妹一怔,眼中立即湧出淚水,讓孫永直接開車去醫院。石高靜搖頭道:“不,先回家見咱媽。”孫永隻好加快速度,直奔沙洲壩方向而去。
然而,石高靜的心髒卻不願跟他回家,依舊調皮。過嘉陵江大橋時,它配合著車身的顛簸急蹦亂跳,讓它的主人隻好像足球隊員像搶球那樣,兩手往胸前一抱,整個身子隨即向前撲倒……
喚醒他的是母親。“石健,兒子……”,“兒子,石健……”,母親一聲接一聲,似從遙遠的地方趕來。他睜眼看看,原來自己躺在醫院,母親正坐在床前,緊緊握住他的一隻手。母親老淚縱橫地說:“可好了,我兒子醒過來了!”妹妹過來叫一聲“哥哥”,也是淚眼婆娑。
石高靜看看母親的滿頭白發,看看母親左眉梢上那顆他從小就熟悉的黑痣,哽咽有頃,才開口道:“媽,很對不起,讓你受驚嚇了。可是,我又很想回來見你,我今年……今年已經四十八了……”
母親流淚道:“我知道。我明白。兒子,這次回來再不要走了,媽天天陪著你……”說罷,伸手去他的麵頰上柔情萬端地撫摸著。
石高靜把母親的那隻手緊緊握住,閉上眼睛,任淚水在娘兒倆疊加的手掌下肆意流淌。
在醫院住了兩天,母親一直陪著兒子。見兒子病情漸趨穩定,她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家裏和學校的一些事情。說罷這些,她又問兒子,想不想知道榮安鳳的情況。石高靜問:“她怎麼樣?”母親說:“她成了寡婦。她男人去年得病死了。”
石高靜心中頓時不勝悲涼。他以前聽母親說過,榮安鳳這些年來生活很不如意。她回城當了工人,嫁給本廠的一個同事,可是那人文化程度低,而且嫉妒心重,聽說榮安鳳在知青點上談過戀愛,整天對她冷嘲熱諷,經常動手打她。他問母親:“你沒勸勸安鳳,讓她再找個人?”母親說:“我勸過。可她說不再找了,就和女兒相依為命。現在她經常過來看我,還看你的那些照片。顯然,她的感情在你身上,忘不了你。”石高靜聽了,沉默不語。
母親看著兒子說:“看安鳳挺可憐的,你跟他結婚算了,反正你也沒接上師兄的班,在瓊頂山住不下去……”石高靜立即打斷母親的話:“媽你別胡思亂想!”母親說:“你嫌她年紀大了?那就找個小一點的。那樣更好,可以生個孩子延續老石家的香火。”石高靜皺眉道:“媽你越說越離譜了。我無論在這世上能活多久,都要考慮怎樣延續全真道南宗香火。”母親隻好不再勸他,坐到一邊歎氣。
他們的飯由石玲回母親那兒做。中午,石玲提著飯盒過來,一進門就說:“哥,安鳳姐來了。”石高靜心中一動,立即把目光投向門口,見那裏果然出現了他的初戀女友。隻是,榮安鳳已經兩鬢掛霜,臉頰上的黃斑取代了當年讓人心動的紅潤。石高靜強笑一下道:“安鳳來啦?請進。”榮安鳳羞笑著走進來,將手中的一袋水果放在床頭櫃上。母親讓她坐下,說要出去辦點事,石玲陪她一起走了。
榮安鳳坐到床前,問石高靜病情如何,目光中飽含關切。石高靜說:“沒事,很快就好了。”榮安鳳歎口氣說:“唉,有些夢還真準。”石高靜問她夢見什麼了,榮安鳳躊躇片刻說:“昨晚我夢見你回到了重慶,可你那顆心髒很奇怪,它不在胸腔裏,就那樣赤裸裸地掛在胸前,好像隨時要掉的樣子。我早晨想來想去不放心,就決定去阿姨那兒看看,結果碰上石玲,得知你真的回來了,而且正在住院……”
石高靜聽她這麼說,忽然想起他們在萬縣下鄉的時候,有一天早晨,榮安鳳說她夜裏做了個夢,夢見石健的腿上長出了一朵花。這天知青們下地砍玉米秸,他果然不小心把鐮刀砍在了小腿上,血流如注。榮安鳳一邊為他包紮,一邊心疼得掉淚……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近半百的女人,心中生出感動,更生出愧疚:“安鳳,我向你鄭重道歉。當年我一意孤行,把你傷得不輕。”聽了這話,榮安鳳淚如泉湧,扭過頭去無聲地抽泣。石高靜又說:“可你也應該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那些話,我為什麼要學道修道……”榮安鳳抽抽搭搭道:“你別說了,我都記得。我理解你的追求,尊重你的選擇。”石高靜說:“我聽說,你後來的生活很不如意。我……我真是對不起你。”榮安鳳說:“不,我命該如此,與你無關。”她說,她再過兩年就退休了,現在最感欣慰的就是女兒,女兒去年考上了成都的一所大學。石高靜說:“這孩子很爭氣。不過,你一個人生活很不容易,如果機緣和合,就再找個伴吧。”榮安鳳看著他,眼睛裏有冷光閃動:“你別說這話好不好?我的生活用不著你安排。”說罷,她起身告辭。
母親回來,問兒子說了什麼話,讓榮安鳳流著淚走了。石高靜說:“我勸他找個伴兒。”母親指點著他的額頭說:“怪不得,你說這話她能不哭?”
石高靜閉上眼睛想:看榮安鳳這個樣子,我不能在家久留,不然俗緣日重,人事如麻,我會被絆住腿腳的。
那麼,我該再去何處呢?瓊頂山有盧美人當道,我不願再見他那張不男不女的大白臉。
晚上躺在床上思來想去,手機突然響了。他拿過來應答一聲,耳邊就響起多位男女用漢語發出的齊聲呼喊:“師父慈悲!無量壽福!”
原來這是美國的道友們。石高靜心頭翻卷起一股熱浪,坐起來大聲道:“慈悲!慈悲!”
他想起,這會兒正是美國的周六早晨,道友們是在邁阿密海灘集合修煉了。果然,他隱隱約約聽到了海浪衝擊沙灘的聲音。
麥高說話了:“師父,今天道友們聚會,大家都非常想念你。師父,你在中國好嗎?”石高靜說:“還行吧。”麥高似乎聽出了師父情緒的不佳,說:“師父,你如果在中國處境不好,就回來吧!”聽了這話,石高靜的心猛動一下:“回去?”麥高說:“是呀。我們都盼望著你能再給大家講道,指導大家修煉……”石高靜說:“我剛回中國沒有幾天,哪能這麼快就回去呢?”那邊停頓片刻,一個女聲傳來:“師父,我是艾蕾娜。你還是回來吧,我在修煉的時候好多事情不明白,希望你能……能在我的火爐旁邊……哎呀,我忘記怎麼說了。”石高靜笑道:“那叫臨爐指點。”艾蕾娜說:“對,臨爐指點。師父,你能答應我嗎?”石高靜說:“很遺憾,我現在不能回去,你還是按照應道長教給你的方法,認真修煉吧。”艾蕾娜說:“好的。對了,露西在你身邊嗎?我想和她說話。”石高靜說:“露西不在,她去了上海。”艾蕾娜沒再多問,就把手機給了麥高。石高靜囑咐麥高,讓他繼續把道院辦好。
通話結束,石高靜沒有開燈,依舊坐在床上。他麵前彌漫著黑暗,腦海裏卻是一片光明。
那是陽光下的邁阿密海灘。道友聚會時的顏色組合鮮麗而又生動:藍色的大海,黃色的沙灘,綠色的椰樹,白色的唐裝……隨同這些畫麵,聲音也響了起來:道友的歡歌,海濤的喧嘩,海風拂動椰子樹冠和宣傳條幅發出的低嘯……邁阿密的海風,在一瞬間猛烈地吹進了石高靜的心海之中,讓他心潮起伏,久久不能抑止。
他想:如果按照麥高的建議回到美國,麵對那麼多的道友,有中國道教文化撐腰,我還是有一些自尊和自信的。可是,目前在瓊頂山,我隻是一條喪家犬而已。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他想起了孔子說過的話。咳,聖人在理想落空、事業受挫的時候都可以這樣大發牢騷,另找出路,我一個凡夫為何不能?
回去,回去!我不再追那本《悟真篇》了,反正沈嗣潔是南宗傳人,有資格繼承那本書。阿暖也是南宗傳人,也有資格接那根龍頭簪子。我把美國的崇玄道院辦好,作為南宗在海外的一支,也算對得起祖師爺了。
回去,回去!等到醫生允許我出院,我立刻回邁阿密!
石高靜突然覺得渾身輕鬆,滿心愉悅。他到外麵走廊上走了幾十個來回,見時間已晚,遂回房上床修煉。
打坐不久,恍惚間有個笑臉在他眼前一閃。那是露西。一雙大大的藍眼睛,滿含笑意。
“廟不像廟,藍眼人笑……”他想起,江道長用這兩句話描述他在美國的傳道生活。哦,我很快就要再回那種境況之中了。
然而,他想起接續那話的八個字“平曲試罷,簪子交掉”,又猶豫起來:師兄在美國把龍頭簪子交給我,我回國才這麼幾天,就不顧師兄的重托逃之夭夭?瓊頂山道統不再,我把美國的道院辦得再怎麼紅火,畢竟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不能走,還是不能走。
他念叨起江道長寫給自己的四句話:“蜀犬喪家,三弄瓊花。水落石出,人小天大。”心想:給師兄的四句已經應驗,給我的四句,除了第一句,另外三句不知何意。
突然,一棵樹的影子閃現在他的眼前。
十九年前的一個秋日,師父帶他和祁高篤去希夷台頂修煉,有一棵樹他不認識,就請教師父。師父說,那是瓊花。師父還說,這棵瓊花可有來曆了,是紫陽真人張伯端從揚州移植到這裏的。當年張伯端在瓊頂山下遇一僧人,僧人專修戒、定、慧,自以為得最上乘禪旨,能入定出神,數百裏間頃刻就到。二人雅誌大發,相與契合,約定同遊揚州,觀賞瓊花。二人到希夷台上瞑目而坐,皆出神去遊揚州。張伯端神至揚州時,僧已先到,張伯端要求各折瓊花一朵為記。結果,二神歸,和尚手裏空空如也,張伯端卻手拿一支瓊花玩耍。玩耍片刻,他順手把瓊花扔到一邊,這瓊花落地生根,在希夷台上漸漸長成了一棵樹。石高靜十九年前看到那棵瓊花的時候,發現它不像八百歲的老樹,樹幹隻有碗口粗細,高度也隻有五米左右。他向師父講出自己的疑問,師父說:曆經八百年還像棵幼樹,不是恰恰證明了南宗的妙處?
石高靜想:江道長為我寫下那話,是讓我到希夷台上,瓊花樹下,對吧?
好,我哪兒也不去,就去希夷台閉關清修!
五天後,醫生批準石高靜出院,妹妹和妹夫把他接到了母親那裏。他發現,他生於茲長於茲的沙坪壩中學,如今大變了模樣:一座座教學樓、宿舍樓立於樹林草坪之間,煞是好看。妹妹帶他走到位於人工湖邊的一座樓,說母親就住在這裏,一年前搬過來的,新房麵積有一百多平方米。石高靜問:“咱家原先住的平房呢?”妹妹指著前邊的草坪說:“在那兒。已經拆了五年了。”石高靜想起當年全家四口擠住在兩間平房的情景,感慨良多。
他上樓走進母親的新家,看見父親的照片還像從前那樣掛在正麵牆上,就跪下磕頭。磕罷站起來端詳一下,對妹妹說:“我怎麼覺得,看咱爸的照片,就像我自己在照鏡子?”石玲看看他,又看看父親的照片,說:“遺傳基因的作用唄。你倆臉型一樣,就是發型和服裝不同罷了。咱爸拍這照片的時候,就是你這個年紀。”母親說:“不對,這相片是你爸四十六的時候照的,比你哥還小兩歲。”石高靜說:“對,我比照片上的爸大。”母親瞅他一眼,不再說話,轉身進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