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吃飯時,石高靜說他明天就走,回浙江瓊頂山。母親說:“不行,你不能走。你就在家裏住著,起碼住上兩年!”石高靜明白母親的意思,心想:石家男人都活不過五十歲,我的生死大限就在這兩年之內,母親是想陪我度過最後的一段時光。我回重慶之前,也曾有過死在母親懷中的願望。可我現在明白了江道長的讖言,眼前時時有瓊花樹在招搖呼喚,如何能在家裏住得下去?我即使死,也要死在希夷台頂,死在那棵瓊花樹下!

於是,他向母親和妹妹講了那四句讖言,講了自己的閉關打算和殉道決心。母親聽了眼淚汪汪道:“唉,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你去吧,但願能在那裏修出個結果,讓我看到一個五十歲的老兒子……”

次日一早,石高靜辭別親人,去了機場。

回到印州,他坐出租車來到瓊頂山簡寥觀。付了車款正要往廟裏走,阿暖卻從太清殿中腳步匆匆迎了出來。石高靜說:“阿暖,在值殿呢?”阿暖答應一聲,到他麵前突然跪倒,低頭哭道:“師叔,我對不起你……”石高靜忙問:“怎麼啦?出了什麼事?”阿暖說:“我把……我把你的龍頭簪子丟了……”

這事非同小可。石高靜的心髒又騰騰急跳。他讓阿暖起來慢慢說,阿暖便站起身講了事情經過:前天早晨,她在院子裏遇見盧師父,盧師父說,阿暖,你看怪不怪,我今天早晨一醒來,發現我師父的簪子竟然到了我的頭上。阿暖一看,他頭上果然別著師叔讓她保管的那支龍頭簪子。她驚慌地說:不對呀,這支簪子,師叔讓我暫時保管著,等他回來還要還給他的,怎麼會到了你的頭上?盧師父說:簪子到誰的頭上,全憑天意。當年玄溪水庫漲水,我師父失蹤,可是一個響雷過後,這支簪子非常神奇地出現在你應師父的頭上。她雖然在美國給了你師叔,但你師叔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頂這簪子,所以天尊顯靈,趁咱倆都在睡夢中,就把簪子轉移到我的頭上了……

聽到這裏,石高靜已經暴跳如雷:“他純粹是放屁!什麼天意,肯定是他從你那裏偷走的!”

阿暖哭著說:“我也這樣懷疑。我是把簪子放在裝衣服的木箱裏,他可能是趁我不在的時候到我寮房亂翻,才發現了簪子拿走的。”

石高靜問,老盧在哪裏,阿暖說,他正和邴道長在客堂商量事情。石高靜怒衝鬥牛,一邊進院一邊喊:“老盧!老盧!”

盧美人從客堂裏走了出來,頭上果然別著那支龍頭簪子。

石高靜指著他痛罵起來:“你這個強盜,你這個賊!你奪了這座廟還不罷休,還要偷龍頭簪子!那是大師兄在美國給我的,你快拿來!”

盧美人先是麵現驚慌,但很快冷笑起來:“憑什麼給你?我是師父的二徒弟,是瓊頂山當家,簪子就該我戴!”

石高靜知道和他無法講理,就衝上去伸手搶奪,盧美人急忙用兩手護住簪子。邴道長跑過來,用力拉扯著石高靜道:“石爺,我早告訴你了,你倆龍虎爭鬥,沒有好結果的,你偏偏不聽,又回來和當家的鬧別扭……”石高靜抬腳將他踢開,又要去搶簪子,卻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龍簪一根,拿得起還放得下,

道關兩扇,看不破便打不開!

他扭頭一看,原來是老睡仙正站在自己門口看著這邊。石高靜滿腔怒氣像被突然放走,心胸陡然一寬,便丟開盧美人,向老睡仙拱手道:“謝謝老神仙開示!”

老人一笑,提著褲子向廁所跑去,連跑邊說:“我要拉屎,我要放尿。”

石高靜說:“我陪你!”也去了茅房。

簡寥觀的茅房十分簡陋,隻有兩個蹲位,蹲位之下是一個從茅房後麵可以取糞的土池。石高靜走進去看見,此刻老睡仙正在一個位子上蹲著,神色像打坐修煉一般安詳。他在另一個位子上蹲下,撒一泡尿,扭頭問道:“老神仙,我決定到希夷台閉關,你說可以嗎?”

老睡仙半閉著眼睛說:“我現在要開肛排便,你說可以嗎?”

石高靜哈哈一笑,提上褲子說:“莊子講得沒錯,果然是‘道在屎溺’!老神仙,告辭了!”

他去打開自己住過的寮房,拖著箱子走出門去。邴道長從客堂裏出來說:“石爺要走嗬?你準備去哪裏?”石高靜說:“去一個可生可死的地方。”盧美人也出來了,假惺惺地道:“老三,咱倆雖然鬧了點別扭,我還是歡迎你在這裏長住的……”石高靜說:“謝謝。但我想去別的地方和別的道侶同住。”邴道長問:“別的道侶?都是誰呀?”石高靜說:“花鳥蟲魚。”說罷就向廟門外走去。

阿暖看見了他,從大殿裏跑出來說:“師叔,你要去哪裏?我跟你一起走好吧?”

石高靜停住腳,看著她說:“阿暖,我要去希夷台閉關,陪你師爺師父住一段時間,無法帶你。你在這裏好好珍重。”

說罷,他就拖著箱子走了。阿暖站在廟門口,擦著淚水目送他離去。

到了水庫大壩,石高靜見老闞正坐在碼頭上,就向他招手。老闞跑上來問:“石道長,你又要上島?”石高靜點點頭。老闞看看箱子說:“你還帶了東西,要去祭奠你師父師兄?”石高靜說:“不,是陪他們長住。”老闞立即換上驚異的眼神:“陪他們長住?那個荒島,你能住得了?”石高靜說:“師父師兄能住,我就能住。”老闞默默點頭道:“嗯,石道長你好樣的,是你師父的真徒弟。”

二人很快到了希夷台下。老闞把船泊好,提起箱子,說要送石高靜上去,石高靜急忙道謝。他走到師父師兄的墓塔那兒,分別禮拜一番,而後沿著石階路一步步走向台頂。

此刻的希夷台,草木葳蕤,山花爛漫,處處皆是生機。石高靜愉悅地想,看嗬,這裏山水美好,萬物有靈,正遵循著大道和諧相處,幾個壞人摻雜其間微不足道,改變不了自然天性,也改變不了我的修道宏願!老睡仙說得好:龍簪一根,拿得起還放得下;道關兩扇,看不破便打不開。我沒有了簪子,照樣是南宗傳人,照樣是師父的徒弟。

想到這裏,他索性把腦後的橡皮筋也扯掉,任由一頭長發披散開來,讓山風吹得紛紛揚揚。

他突然明白,過去許多修行者都自號“散人”,“散人”們的不受束縛、閑適自在,是多麼難得,多麼珍貴呀。

走到中途,他氣喘咻咻,汗流浹背,心區也開始發悶。跟在後麵的老闞見他手撫胸口,關切地說:“你要是身體不舒服,咱們就回去吧。”石高靜搖搖頭,倚著路邊的石壁喘息片刻,又抬腳向上走。

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終於,石高靜扯開攔在麵前的最後一叢藤蔓,看見了那個接近圓形的天然石台。在石台的另一側,那棵瓊花樹正靜靜地立著,整個樹冠掛滿雪團一般的白花。

石高靜走到樹下,抬手輕撫一下花朵,香氣立刻撲鼻而來,讓他打出了一串響亮的噴嚏:“嗬欠!嗬欠!嗬欠……”

好不容易停下,他揉揉鼻子對老闞說:“看,這瓊花在逗弄我呢。”

石高靜早就聽師父講過,過去瓊頂山玄門興盛時,道士們除了住廟,還有一些住茅篷的。有詩雲:“瓊頂七十二茅篷,都在懸崖絕澗中。山花落盡人不見,白雲堆裏一聲鍾。”希夷台上,當年就有多座茅篷。師父說,他一生中四住茅篷:第一次是十六歲的時候到逸仙宮要求出家,當家師卻不準,他隻好到玄溪邊一個無人居住的茅篷裏棲身,餓了就去丹灶村要飯吃,直到半年後當家師派人叫他進廟,原來這是當家師考驗他的道心。第二次,是他二十二歲時閉關清修,到玄溪的盡頭、瓊頂山最高峰的半腰裏搭起茅篷,一住就是兩年。第三次,是日本鬼子以為山中的逸仙宮住了抗日隊伍,派飛機過來炸毀了逸仙宮大部,炸死了二十多個道士,還把藏經閣裏《道藏》等大量經書炸成了飛蝶,師父和死裏逃生的道士們隻好各自找茅篷住下,直到鬼子投降。第四次,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紅衛兵把逸仙宮裏僅存的兩位道士趕走,師父隻好到希夷台上住了六年。師父在希夷台上住過的那一間,石高靜當年是親眼見過的。

石高靜這時揉搓著鼻子向台頂四周巡視,找師父住過的茅篷。老闞問明白他要找的目標,向南麵一指:“在那邊。當年你師父在那裏住,我和我爹來看過他。”。二人下了石台,沿著斜坡往下走幾十米,見數棵鬆樹之後現一平地,平地中間有一圈亂石垛起的矮牆。石高靜說:“對,就是這兒,不過篷頂塌掉了。”他急匆匆走過去,走到茅篷門前,卻突然轉過身,向南麵走去。那兒,除了長在懸崖邊上的一棵沙羅樹,就是隔著一段虛空而展現的綠色湖麵了。

石高靜走到崖邊,扶著沙羅樹朝下邊觀望。老闞在後麵說:“小心,別掉下去。”石高靜說:“我從這兒掉下去一回。”老闞說:“是嗎?那是什麼時候?”石高靜說:“二十年前。”

他扶著樹身,讓自己站穩,向老闞講了當年那段經曆:1980年的冬至那天,師父正式收他和祁高篤為徒。在逸仙宮行過拜師禮,師父帶他倆登上希夷台,先在台頂講了半天南宗丹法,然後帶他倆來看這間茅篷。那時這茅篷還有屋頂,隻是有些破敗。師父講,這間茅篷,是前輩留下的,不知有多少年頭,住過多少煉家子。祁高篤問:師父,你和前輩們在這裏住著,吃什麼呀?師父抬手一指:這山上可以吃的多著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石高靜問:那到底取什麼、用什麼?師父說:要看各人的胃口。石高靜問:師父的胃口呢?師父說:我最愛鬆針。師父的話,讓兩個徒弟目瞪口呆。師父說,你們去看《抱樸子》吧,裏麵講過一件事:秦朝末年劉邦、項羽攻入鹹陽,一群宮女逃進深山,在山裏老人的指點下,僅以鬆柏之實和鬆針為食,結果個個臉色紅潤,秀發烏黑,活到了三百歲。聽師父這麼說,祁高篤從旁邊的鬆樹上扯了一撮鬆針,放進嘴裏嚼了嚼,立即吐掉,滿臉痛苦地說:這東西怎麼能吃!石高靜也扯來一些嚐了嚐,同樣覺得難以下咽,遂連連搖頭。師父冷笑一下,說:如果吃不下鬆針,吃仙草也可。祁高篤馬上問:仙草在哪裏?在哪裏?師父說:在那邊。就帶他們去了沙羅樹下,向懸崖下麵一指。二人站在樹的兩邊,扶住樹身戰戰兢兢向下看去。他們看來看去,隻見腳下的峭壁上都是些雜草與葛藤。石高靜問:師父,哪是仙草呀?隻聽師父在身後大喝一聲:下去就明白了!同時抬腳將沙羅樹猛踹了一下。石高靜隻覺得樹身一震,手掌一麻,不由得將手一抬,身體失去支撐,就和祁高篤一塊兒掉了下去。石高靜心想,這一下必死無疑,就閉上眼睛等待落入溪底的那一刻。不料,“卟騰”一聲過後,他睜眼看看,發現竟然是在水裏。他掙紮著浮出水麵,看見祁高篤也剛剛露頭。原來玄溪流到這裏積聚起一個水潭,有兩間屋大小,深不見底。二人濕漉漉地爬到岸邊,抬頭看看,師父已經不見,隻好狼狽不堪地順溪而下,回到了逸仙宮。進門一瞅,師父正坐在大殿前麵曬太陽呢,二人向他跪倒。石高靜叩過頭說:師父,你讓我們去了一回上善之地,就知道鬆針是好吃的了。師父笑道:知道了就好,以後有你當飯吃的那一天。

講到這裏,石高靜就停下了。他向崖下看看,當年那個水潭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波光粼粼的湖麵。他想,我從這裏掉下去之後,二十年來走了多大的一圈嗬,甚至走到了地球的另一麵。而今我又回到這裏,還能再走出去嗎?

正在那裏發呆,老闞說話了:“想不到,你真從這裏摔下去過。你師父的那一腳,也夠狠的。”石高靜點頭道:“他踢得好嗬,那是在點化我們呢。他經常向我們講老子的那句話:‘上善若水’。他說,水具備天下最高的德性,至柔至強,又隨遇而安。修道之人一定要效仿於水,適應這世界上的一切。可是,那天我和師弟卻排斥鬆針,你說我師父能不生氣嗎?”老闞說:“你師父真有一套。他住在這希夷台上的時候,我跟我爹來看他,給他吃的他也不要,說自己有吃的,可我沒想到他是吃鬆針。哎,你讓師父點化了以後,又吃過鬆針了嗎?”石高靜說:“吃過,但隻是嚐嚐而已,因為師父那時候已經不再吃了。想不到,我從現在起真要把鬆針當飯了,師父當年說得真準。”老闞說:“你怎麼能把鬆針當飯吃?不行的不行的。”石高靜說:“前輩能吃,我就能吃。走,看看住的地方去。”二人就轉過身,踏著一地嫩草回到了茅篷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