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這茅篷的門口又矮又窄,一根長條石作為門楣橫在上頭。二人看看,隻見裏麵腐草成泥,現在正供養著一茬新草密匝匝生出,而朽斷了的幾根椽木,斜搭在牆上,長了些黑黑的木耳。其中的一根上,還趴了一條土黃色的蜥蜴。它昂著三角形的腦袋打量幾眼這二位不速之客,然後“嗖”地躥入草叢不見了。

老闞說:“這麼差的地方,你怎麼住呀?”石高靜說:“前輩能住,我就能住。麻煩你明天借我一把斧頭,我砍些木棒,把篷頂再搭起來。”老闞說:“好吧。可你今天夜裏怎麼住?還是到丹灶村,在我家住一夜吧。”石高靜說:“不用。我有羽絨服,這一夜好對付。”老闞說:“今晚你就吃鬆針?”石高靜笑道:“吃鬆針要慢慢來。我這裏有麵包和礦泉水呢。”老闞又問:“你身體沒事吧?”石高靜說:“沒事。”

老闞走後,石高靜掏出手機,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他已經順利到達瓊頂山,讓母親放心。等他出關之後,再回家看她。母親在電話裏短籲長歎,說,兒呀,媽盼著你回來,你在山上千萬小心!

他接著給美國的麥高打電話,說他近期不打算回美國,要在瓊頂山閉關修煉一段時間,等他出關後再聯係。麥高答應著,讓他多多保重。

他又給露西打電話。露西接聽後,對師父表示擔心,說過一段時間來看望他。石高靜說,你千萬別過來,你來這裏,隻能給我製造麻煩增添煩惱。他問露西在上海怎麼樣,露西說還可以,男友斯塔茲爾已經幫她找到了工作,在浦東新區一家美國公司開辦的工廠裏搞管理,月薪是人民幣一萬八千元。石高靜問她,還能堅持學道修煉嗎,露西“嘻嘻”一笑:“師父,我很抱歉。我的工作太忙太忙,回家還要做飯,還要洗衣服。更重要的原因是,斯塔茲爾想和我生個寶寶,堅決反對我打坐,怕我真的會坐斷月經。師父,我準備學應師父的樣子,先生下一個孩子,然後再斬那條赤龍……”石高靜說:“也好,祝你心想事成,生活美滿。”

打完電話,石高靜走到前麵的斷崖處,抬手猛地一扔,那手機飛出老遠,“卟嗵”一聲落進了湖裏。

石高靜這時覺得又累又餓,就從包裏找出了從重慶帶來的麵包和礦泉水。他見茅篷前麵有兩塊石頭,一大一小,都是頂部平平,明白這是前輩們當桌凳用過的,就過去坐下,一邊觀賞湖光山色,一邊又吃又喝。

吃完喝完,他看著空空的礦泉水瓶子想:我再喝水的時候到哪裏弄去?對了,師父當年帶我到這裏來,讓我看過他用過的山泉。他拿著瓶子,起身去茅篷東邊的石壁下去找,很快就在草叢中找到了那一眼清泉。這泉水是從石壁縫中流出來的,石高靜裝滿瓶子,喝點嚐嚐,覺得比礦泉水還要甘甜。

耳邊有蚊蟲嚶嚶嗡嗡,向他提示黃昏的到來。他走回茅篷那兒,看見斷牆裏麵潮濕得很,又滿溢著腐草的黴味,實在沒法安身,就決定到台頂坐一夜去。他把箱子拖到牆角放下,拿上羽絨服去了。

到了台頂,瓊花的香氣再次襲來,讓他又打了一個噴嚏。不料,這一聲噴嚏之後,他聽到有無數人隨即打起了噴嚏。站在那裏看看,隻見天光暗淡,暮色四合,原來是玄湖周邊聯袂而立的群峰在作著響應。此時的瓊頂山中,已經是靜而又靜了。

石高靜覺得鼻腔還是發癢,又接連打著噴嚏,玄湖之上回聲連連。他想離瓊花樹遠一點兒就好了,不料那噴嚏停不下來,讓他直不起腰邁不開步。

噴嚏打出幾十聲,才變稀變弱,慢慢停止。他捂著鼻子,走上前去觀賞那滿樹瓊玉。他想,這花真是天下至奇:它遠看是大朵的繡球,近看才知是八朵大花圍成一個圓圈,並且套著無數形如丁香的小花。它大花五瓣,小花五瓣,那淡黃色的花蕊也是五支。這裏的八與五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暗合了五行八卦?

石高靜又想,當年紫陽真人把他從揚州取來的瓊花栽到這希夷台上的時候,他有沒有預見到,落花成樹、年越八百之後,有一個叫作石高靜的南宗傳人到這樹下獨自清修?

他還想,我以前對花粉並不過敏,可是到了這裏卻是噴嚏連連,莫非是真人讓我祛除身心之中那些一直沒有清理幹淨的邪氣與戾氣?

想到這裏,石高靜心間湧上一種大感動,便跪倒在地,向瓊花樹連連叩首。而後,他走到石台的中央,無比莊嚴地坐下。

石高靜記得,當年師父向他講過,希夷台頂是修煉的極佳場所。這天造地設的圓台,恰似太極,在一片混沌中涵育了陰陽,在此修煉有事半功倍之妙。他當年在此住茅篷,經常到台頂通宵打坐。石高靜想:從今天開始,我就成為這裏的又一位煉家子啦。

他盤腿趺坐,從師父教給的第一步起練,默念起口訣:唵——

然而,他坐了一大會兒,卻遲遲不能入靜。雖然把那個“唵”念了千百聲之多,心中卻像湖水遭風,起先漣漪微微,後來竟是波濤滾滾。那波濤還載了一些記憶的碎片:現在的,過去的;中國的,美國的;道內的,道外的……林林總總,紛至遝來。仿佛自己還在邁阿密大學穿著白大褂為人類基因組測序,轉眼間又身著道袍在城隍廟與江道長麵談;仿佛正在簡寥觀裏夜讀《悟真篇》,卻又去重慶沙洲壩的一個樹林裏參加紅衛兵集會;仿佛正在萬州的知青點上與榮安鳳卿卿我我,馬上又在逸仙宮大酒店的頂樓聽燕紅彈箏;仿佛身穿孝服正為早早死去的父親送葬,又立即在飛機上欣賞外麵的萬裏雲海……真是一念三千,妄想連連。

石高靜想,今天我這是怎麼啦?這些記憶怎麼會沉渣泛起,混作一團?他持續念訣,收心止念,想讓這些碎片重新沉入記憶的深處,可是一點兒成效也沒有,似乎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他的心底一個勁地胡攪亂動。

實在打不成坐,石高靜幹脆停止念訣,睜開了眼睛。想不到的是,他睜眼與閉眼並沒有多大區別。近處的樹與草,遠處的湖與山,此刻統統不見,全被無邊的黑暗消融殆盡。抬頭看看,天上不但沒有月亮,連半點星光都沒有。原來,在他打坐的這段時間裏,天空悄悄布滿了陰雲。

他想起,今天是陰曆二月三十。

這是個陰極之夜。

石台的旁邊有了動靜。瑟瑟簌簌,像是什麼東西觸動了草叢。是蛇嗎?師父以前說過,他在這裏住的時候,為防蛇咬,茅篷旁邊和台頂周圍,都是撒了雄黃的,可我今日來此,卻沒有準備。石高靜打了個寒噤,身上的汗毛統統豎起。

瑟瑟簌簌的聲音還在持續。石高靜仿佛看到了蛇在逶迤前行的樣子,似乎看見它在石頂邊緣露出頭來,吐著信子,甚至把它身上的腥氣都悄悄送了過來。他覺得心髒突然一陣悸動,就雙手捂胸坐在那裏,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著發出動靜的那個方向。

但那裏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見。

突然,“唰”地一亮,眼前景物撲進眼簾,卻又在轉瞬間消失。原來是打閃了。

雷聲旋即跟上,驚天動地。

似與雷聲作著共振,他的心髒騰騰急跳,猛烈撞擊著胸壁。

風也來了。瓊花樹那邊簌簌作響。石高靜以為那裏也有蛇在出動,等到臉上身上落了些香軟之物,才明白發出動靜的是花而不是蛇。

須臾間,一種“刷刷”的聲音由遠而近,由弱到強。他想,壞了,雨來了。果然,那聲音從希夷台下躥上來,到了台頂就成了“劈裏啪啦”,到了他的羽絨服上就成了“卟卟卟卟”。石高靜來不及多想,急忙起身躲到瓊花樹下。

有了樹冠的遮擋,石高靜不再直接遭受雨點子的打擊,但他的頭發與衣服還是被樹葉和花朵上滴落的雨水很快淋濕。他靠在樹幹上,抬手抹一把臉,心中生出了些許悔意:我這是何苦呢?如果我在重慶買上機票去美國,這會兒已經坐在邁阿密的房子裏安安逸逸地吃烤麵包了。

電閃雷鳴。石高靜的胸悶更加厲害。他想,我今天可能要死在這裏了。我當不成“散人”,也當不成王重陽祖師曾經做過的“活死人”了。

不過,他的悔意,他的恐懼,很快又被他用心念趕走了。他想:死就死吧。莊子說過:“古之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死”。我今天到這希夷台上,必須將生死二字置於度外,生也由他,死也由他,餓死、凍死、病死、被蛇蟲咬死,全都由它!即使死掉,相伴師父師兄長眠於希夷台下,也是一個不錯的歸宿嘛。

雨下得更猛,勢如傾盆。石高靜覺得呼吸困難,接近於窒息的感覺了。他搞不清楚這是因為心髒病發作的原因,還是天地之間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大雨柱子,將空氣擠走了的緣故。他無力地依靠在瓊花樹上,讓自己變成一個“呼哧呼哧”急促喘息的風箱。

突然,眼前一片雪亮,耳邊一聲巨響,整個希夷台劇烈一抖,他眼前漆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石高靜聽到了一種叫聲:“呱!呱!”他睜眼一看,原來有兩隻灰白色的蒼鷺正站在瓊花樹上。它們一邊伸著長脖子叫喚,一邊扇動翅膀,將瓊花弄得紛紛而落,有一些還落到他的臉上身上。他這才發現,自己正仰麵躺在瓊花樹下。

他坐起身來,發現全身衣服濕漉漉的,便想起了昨夜的豪雨。抬頭看看,天空黛藍如洗,東麵瓊頂山最高峰的背後,則透射出一片金黃色的明亮。

嗬,我石高靜沒死,我石高靜還活著!

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湖,看看山,心中充滿了敬畏與感動。

他站起身,走到台頂的中央,向天地與四方莊重禮拜。

此時,那兩隻蒼鷺還沒飛走,還在瓊花樹上一聲聲叫喚。石高靜想起,這種鳥特別有耐心,為了得到食物,經常在水邊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所以人們給它起了個別名“長脖子老等”。

石高靜看著它們開口道:“長脖子老等,你在這裏等什麼呢?”

蒼鷺還是站在樹上一聲聲叫著,“呱!呱!”

石高靜想,難道你們也在念著口訣修煉?好,我和你們一塊兒。他就地趺坐,閉上了眼睛。

“呱!呱!”

他在心裏跟著念:“呱!呱!”

念過幾聲,他覺得心中清澈而寧靜,恰似一夜風波過後變得如明鏡一樣的玄湖。再後來,他再也聽不到蒼鷺的叫聲,整個身心進入了“虛極靜篤”的境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靜極生動,一陽來複。他的丹田躍躍跳動,元氣沛然勃然,氳氤於他的周身。

“呱!呱!”

兩聲鳥叫驚醒了他。他睜眼看看,原來紅日東升,明亮而溫暖的陽光已灑滿整個希夷台。那兩隻蒼鷺,“卟”地一聲從瓊花樹上躍起,邊叫邊飛,直奔墓塔的方向而去。

望著兩隻大鳥的影子,石高靜想:這難道是師父和師兄的化身,來這裏點化我的?

他眼角沁出的淚花,在晨曦中晶瑩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