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闞從希夷台下負重而來。他用一捆竹竿挑著塑料布、鐵鍁、鐮刀、鋁鍋、暖瓶等物,一路叮當作響,石高靜急忙前去迎接。老闞問他,昨天夜裏下了那麼大的雨,是不是淋壞了,石高靜笑道:“把我好好衝洗了一番,你看我不是更精神啦?”
二人來到茅篷,把東西放下,石高靜連聲道謝。老闞拍拍褂兜說:“這裏還有呢。”他掏出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油餅,讓石高靜趁熱快吃。石高靜打開袋子看看,裏麵果然有黃燦燦的幾張油餅,且香味撲鼻,便感動地說:“老闞,你簡直是在給我護關啦。”老闞問:“什麼叫做護關?”石高靜說:“出家人找個地方修煉,不與外人來往,叫作閉關。有人照顧他,給他提供幫助,叫作護關。”老闞搖頭道:“別叫護關,還是叫報恩吧。”
石高靜大感驚奇:“報恩?你報誰的恩?”
老闞說:“報你師父的恩。”
老闞講,他的命是翁老道給的。他六歲的時候,有一天肚子疼得厲害,還鼓起了好多疙瘩,想拉屎卻拉不出來。父親急忙背他到逸仙宮,翁老道看了看說,這孩子是蟲結症,立馬熬了一碗藥湯讓他喝下。過了一會兒,他肚子裏咕咕直響,隨後向外排蛔蟲,一氣拉出了上百根蟲子。翁老道說,如果再不打下這些蟲子,孩子就要腸破命亡了。所以,他們全家一直把翁老道當作救命恩人,經常給他送些吃的。翁老道文化大革命中在希夷台上住,他也跟著父親來送過。不過,送了幾回老道不讓送了,說山上有吃的,要是人來人往會妨礙修煉。這樣,他們就不再來希夷台了。
石高靜聽了老闞的講述唏噓不已。他知道,過去瓊頂山裏缺醫少藥,山民們有了病多是到廟裏找道士治。那時的道士,十道九醫,差不多都懂醫術。他們平時在山上采來一些藥放著,有山民來求,便根據病情弄幾樣配好,讓山民回去用上,千百年來活人無數。師父懂醫,他是知道的,然而他那時想,我住在大城市,學了醫術也用不上,隻學修煉就夠了,從沒問過師父如何懸壺濟世。
他感慨地道:“你看,我不懂醫術,現在卻享受著師父功德的餘蔭,實在是慚愧嗬!”
老闞說:“你別這樣想。撇開報恩不講,我看你這人可交,就想過來幫幫忙。真的,你這人心眼兒正,也爽快,我一見你就覺得親……”他抬頭看看太陽,說:“要不是上班時間到了,我應該幫你搭茅篷的。你自己先幹著,我下了班再來。”石高靜說:“你不要再來了,我一個人就行。”
送走老闞,石高靜坐到石桌旁邊吃起了油餅。吃完一張,他起身搬來石頭,把鋁鍋支起,想燒一些熱水喝,卻發現自己沒有火種。正在遺憾,忽聽見湖麵上機器聲由遠而近,老闞在崖下喊他。走到沙羅樹旁邊看看,原來是老闞開著船停在下麵,說剛才忘了放下打火機。老闞抓過從崖頭垂下的一根葛藤,將打火機拴上,讓石高靜拽上去。石高靜把打火機拿到手中,望著離開崖邊的人和船,心中充滿感激。
燒開半鍋水,喝下一些,石高靜拿過鐵鍁準備清理茅篷的地麵。茅篷的門又矮又窄,有一根作為門楣的長條石橫在上麵。他雖然低著頭,但進門時腦殼還是讓門楣石的邊棱碰了一下。他進去站定,回頭打量一下,門楣石上的一些凹痕引起了他的注意。湊近了仔細瞧瞧,原來那是用鑿子鑿出的三個字:“白骨軒”。
這個發現,讓石高靜一怔。他想,“白骨軒”,肯定是某一位前輩為這間茅篷起的名字。看那字跡,不像是師父的,當年師父帶他來時,也沒把這三個字指給他看。這個名字並不按常規刻在門楣石的外麵,而是刻在裏頭,肯定是給自己看的。重陽祖師當年創立全真道,提倡儒、道、釋三教合一,這位前輩肯定是學了佛家的“白骨觀”,把肉身看穿,讓其現白骨之相,從而體悟虛幻空無。
妙哉妙哉。謝謝這位前輩。今天,我石高靜也攜一架白骨來啦。
他往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緊握鍁把,開始勞作。他鏟起一些土石,用力扔到牆外。原來這茅篷是建在石頭上的,地板即石板,很容易清理。一鍁一鍁,他很快清出了桌子大的一塊。他將鐵鍁再一次貼著地麵鏟進去,往上一端,卻發現有一條青幽幽圓溜溜的長東西搭在鍁上。是蛇!
石高靜急忙扔掉鐵鍁跑到牆外,張著大口急喘。他扭頭再向裏麵偷窺,隻見那蛇扭動著身子,正向牆根的一個窟窿裏鑽去。他想拿鍁把它弄走,但已經晚了,那蛇鑽進窟窿,一米多長的身子很快變短,片刻間就不見了。
石高靜站在那裏,心慌意亂,冷汗涔涔。他想,不搭茅篷無處安身,真要搭起來,豈不是與蛇同居?萬一它是毒蛇可怎麼辦?萬一讓他咬了怎麼辦?那樣的話,這裏就成為名副其實的“白骨軒”啦。
石高靜兩手發抖,扶著斷牆不知所措。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看見天藍湖綠,山高水長,心想:大塊之中,大化之下,我這小小的色身算什麼呢?太上講:“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太上還說:“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那麼,我就與這蛇同居一室,又能怎樣?生死大關,昨晚我在暴風驟雨中已經闖過一道了,今天再闖一道又有何妨,大不了在此留下一具白骨!
石高靜把牙一咬,再次走進裏麵。他從地上拾起鐵鍁,繼續清理那些雜草亂石。清理完畢,去泉邊端來滿滿一鍋水,把石頭地麵衝得幹幹淨淨。
他又拿起鐮刀去割苫屋的茅草。在希夷台上找來找去,發現東坡有一大片,去一把把割下,捆成捆兒。等到草捆有了十幾個,就分作幾次抱了回來。
這時斷牆裏的地麵已被太陽曬幹,石高靜看看牆上那個窟窿,沒見蛇的影子,就搬來石頭將塌出好多豁口的石牆重新壘好,放上竹竿,鋪上塑料布,將茅草均勻地苫到上麵。做完這些,又采來一些葛藤,在藤端拴上石頭,橫橫豎豎地將篷頂做了固定。見茅草還有剩餘,他抱一些進去,鋪在茅篷的一角,讓自己有了睡覺與打坐的地方。
看見此時陽光充足,石高靜把一直放在門外的箱子打開,想曬曬裏麵的衣物。這個在美國買的旅行箱有防水功能,昨夜大雨傾盆,裏麵卻沒進水,江道長送的那幅畫因為有塑料筒裝著更是安然無損。但衣服書籍有點發潮,石高靜就把它們一一拿出晾在了石桌上。而後,他順手拿起一本書,想去樹陰下讀一會兒。
到沙羅樹底坐下,打開這本華夏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悟真篇﹥三家注》,石高靜又想起了那本由瓊頂山曆代祖師注釋的《悟真篇》,心裏說,不知那書現在流落何方?我到底還能不能把它找到?
慨歎片刻,便低頭讀書。讀著讀著,忽聽身後的高處有人吟誦道:
千仞峰頭一謫仙,
何時種玉已成田。
開經猶在鬆陰裏,
讀到南華第幾篇?
他知道,這首詩是唐代高道施肩吾的《訪鬆嶺徐煉師》。回頭看看,原來是市宗教局長康明瑜正站在希夷台頂望著他。康局長的身後,還站著盧美人。
石高靜起身道:“局長,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望你呀!”康局長說罷這話,就和盧美人走下台頂,到了茅篷前麵。石高靜注意到,盧美人今天頭上綰的不是那支龍頭簪子,是柳葉樣的銀簪,心中暗笑:你不敢戴那隻龍簪見我,是怕我再和你爭搶吧?哈哈,我可不再幹那傻事啦。
康局長拿過石高靜手中的書看看,說:“哦,讀的不是《南華經》呀?”石高靜笑道:“人家謫仙才讀《南華經》,我算什麼?”康局長笑道:“你也算個謫仙呀。你在美國是個大博士,崇玄道院的院長,可是回國後沒有得到恰當的安排與照顧,真是難為你了。”石高靜說:“這算什麼,隨緣任運吧。”康局長歎口氣說:“唉,反正是委屈了你……我放心不下,今天想到簡寥觀看看你,聽盧道長說你到了這裏……”盧美人搶過話頭道:“康局長一大早就到廟裏看你,聽說你在希夷台,馬上坐船過來了。師弟你看,領導的工作作風就是不一般,心裏裝著每一個宗教徒!”康局長指著盧美人說:“盧道長你別給我戴高帽,我是領導,你也是領導嘛,你身為簡寥觀住持,不主動看望石道長,非要等到和我一塊兒。”盧美人訕笑著說:“我怕打擾師弟修煉……”石高靜看著他道:“老盧你真是不能過來,你一過來我的心肯定不靜。”盧美人尷尬地一笑,隨即反唇相譏:“那是你修為不夠。”石高靜說:“謝謝師兄批評,我當勇猛精進。”
康局長見二人動用唇槍舌劍,急忙說:“石道長,我想看看你住的地方。”石高靜就帶他去了茅篷門口。康局長低頭彎腰走進去,一邊看一邊感歎:“過去瓊頂山住茅篷的僧人道士很多,但那是過去的事情,今天你又住到這種地方,讓我心裏非常不安。”石高靜說:“局長可別這麼說。能到這希夷台上住,是緣分,更是我的福分。在這裏,‘法財侶地’,樣樣具足,誰能有這樣的條件。”康局長問:“對你來說,法和地是有了,可是你的財在何處,侶在哪裏?”石高靜說:“你們來的時候,不是老闞給你們開船嗎?他經常過來看我,給我送些吃的用的,這是財。至於道侶嘛,這茅篷裏就有一位。”康局長問:“在哪裏?”石高靜向牆窟窿一指:“就住在那裏麵,它行不用足,睡則盤卷;形雖蜿蜒,質同金剛。”康局長聽了這話臉色一變:“你說的是蛇?”盧美人“哎喲”一聲,立即退了出去。石高靜看見他那驚慌樣子,笑道:“老盧,它的食譜裏麵沒有你,不必嚇成這樣。”
康局長看著石高靜,麵色凝重:“你不能在這裏住,趕快走吧。盧道長!”盧美人戰戰兢兢來到門口問:“局長有什麼吩咐?”康局長說:“石道長必須到簡寥觀常住。拜托你照顧好他!”沒等盧美人點頭,石高靜說:“不。謝謝局長好意,我不會走的。你們看,這裏寫了什麼?”他將門楣石上“白骨軒”三個字指給康局長看,局長看後默然良久,拍拍石高靜的肩頭說:“石道長,你誌悲願堅,實屬罕見。請你多多保重,願你在這裏道業有成,早得果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