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局長問石高靜,那個從美國來的露西小姐現在去了哪裏,石高靜如實以告,說她覺得在瓊頂山沒法住,就放棄了出家的打算,到上海找了個男朋友,還找了一份工作。康局長歎口氣說:“唉,誤會,誤會。”他看一眼盧美人,話裏有話:“以己之心,度人之腹,這種做法可要不得。”盧美人幹笑一下:“對,要不得要不得。”
康局長和石高靜又說了一會兒別的,就和盧美人走了。石高靜吃下一個油餅,喝了點水,把曬幹了的衣物收進茅篷,打算睡一會兒。
他躺倒在草鋪上,忍不住扭頭去看那個蛇窟。觀察了一會兒,沒見那裏有什麼動靜,就連打幾個嗬欠,睡了過去。
後來,他覺得有什麼東西輕輕壓到了身上,便遽然驚醒,猛地坐起。原來,是老闞弓著腰給他蓋被子。石高靜說:“嚇我一跳!”他見牆邊點著一支蠟燭,門外已是黑咕隆咚,說:“到晚上啦?我這一覺睡得真死。”老闞說:“都八點多了。我下了班,回家吃過飯又來的。”石高靜摸摸麵前那床六成新的棉被,說:“老闞你把被子給我,家裏人蓋什麼?”老闞說:“這是我兒子在家蓋的,他進城打工用不著了。”他又提過一個布袋子,裏麵裝了大米、鹹菜,還有一包茶葉、一包蠟燭。石高靜看了說:“謝謝謝謝,老闞你想得真是周到。不過,我師父當年不是跟你說過嘛,人來人往會妨礙修煉。這山上可吃的東西很多,以後你還是少來為好。”
老闞說:“你這不是初來乍到嘛。等你安頓下來,我也不會常來打擾。你缺東西了,有急事了,再招呼我就是。”石高靜說:“好的。可我怎麼招呼你呢?”老闞看看石高靜放在草鋪旁邊的大褂,說:“這樣吧:你如果有事,就把這衣服搭在台頂的瓊花樹上,我看見了馬上過來。”石高靜點頭道:“可以。但我不會輕易麻煩你的。”
石高靜起身倒了一杯水,遞給老闞,問老闞這一段忙不忙。老闞掏出煙袋,一邊裝煙一邊說:“忙得很。到了春天,高山族到城裏打工或者辦事的更多,一大一小兩條船幾乎沒有閑下的時候。”石高靜問:“什麼是高山族?”老闞說:“是我們這些讓水困在高山上的老百姓給自己起的外號。”石高靜感慨道:“要是不建這水庫,也就沒有你們這些‘高山族’啦。”老闞說:“就是。雖然我們坐船免費,可也太麻煩了。當初大夥住在玄溪邊上,想要出山進城,沿著溪邊的路就下去了,多方便呀。你說,政府建起這水庫,又不用它澆莊稼,就為了淹掉我們的地,斷掉我們的路?他奶奶的!”
老闞還說了建這水庫對他家庭的直接影響:該給兒子蓋新房準備娶媳婦了,可是向村裏要宅基地卻要不到,因為村子建在山坡上,實在沒有多餘的地方,這成了他最大的心事。石高靜聽了默然良久,安慰他說,也許闞敢能在城裏找到媳婦,會在城裏安家。老闞聽了這話皺起了鼻子:“他當個小保安,掙那一點點錢,還能在城裏找到媳婦?做夢去吧。”
石高靜正考慮要不要把小闞暗戀上燕紅的事情告訴老闞,卻看到老闞身後的牆上多了一處青綠。原來那條蛇從一個牆洞裏鑽出頭來,正左右搖擺。老闞循著他驚駭的目光回頭一看,立即站起身來,抄起牆角放著的鐵鍁就要鏟。石高靜馬上攔住他,讓他別傷害這蛇,老闞這才把手收住。那蛇看來也受了驚嚇,迅速縮回牆洞。
老闞放下鍁問:“為什麼不讓鏟?你不怕蛇?”石高靜說:“怕歸怕,可不能奪它的命呀。”老闞說:“你真是個善人。那你往後怎麼辦?還敢在這裏住?”石高靜說:“不在這裏住,我到哪裏去?另搭一處茅篷,也難保遇不到這些野物。”老闞想了想,將手裏的煙袋遞給石高靜:“你以後學著抽旱煙吧,身上有了煙油味兒,百蟲不侵。”石高靜笑道:“你讓我當煙油子老道?我不幹。”老闞說:“你不抽也行,我把這煙袋給你,你睡覺的時候放在身邊,也可以防蛇。”
說罷這話,老闞把煙袋放到了鋪邊。但他猶豫片刻,又去拿起它來將煙嘴拔下,嘿嘿一笑:“你不抽煙,這煙嘴兒就不給你了,我得繼續養這月牙兒。”石高靜詫異地道:“養什麼月牙兒?”老闞將那煙嘴放到燭火旁邊:“你看,這煙嘴裏是不是有個月牙兒?”石高靜湊近了看看,原來那煙嘴用半透明的翠綠色玉石做成,裏麵有一塊雲翳樣的東西,雲翳之上,果然有一個月牙兒圖案,似由玉石的紋理組成。他問:“這有什麼奇怪的?怎麼還要養?”老闞說:“你不知道,這煙嘴上本來什麼都沒有,是四代人的唾液把它養成的。”石高靜十分驚訝,問怎麼回事,老闞把煙嘴放在掌心裏摩挲著,講起了它的來曆。
原來,這玉石煙嘴是一個老道士送給老闞的爺爺的。大約是一百年前,逸仙宮裏有一位姓苗的道士,它既煉內丹,又煉外丹。因為丹灶村是傳說中葛洪煉丹的地方,他就去村邊找到那個丹爐遺址,搞來金銀鉛汞之類開始燒煉。闞爺爺對苗老道的事情很感興趣,經常給他幫忙,且供柴供米,二人成為好友。苗老道說,一旦金丹煉成,他要與闞爺爺分享,二人一起白日飛升。經過七七四十九天,終於煉出一爐,但他怕不成功,就不讓闞爺爺吃,自己先嚐。結果,老道吃了幾粒金丹全身發燒,難以忍受,隻好跳到玄溪裏蹲了三天三夜。闞爺爺日夜守護,給他喂食喂水。苗老道從溪中裏爬出來,躺了三天三夜,身上蛻了一層皮才好。老道不泄氣,調整了配方又幹,這一回煉成金丹還是自己先嚐。不料,他上吐下瀉多日,瘦得皮包骨頭,多虧闞爺爺悉心照料,才得以康複。過了一段時間,老道又用新配方去煉,這一回他吃下後臉色發青,很快就不行了,臨死時對闞爺爺說,都怪自己愚鈍,沒煉成丹,倒送了性命。老道讓闞爺爺把自己的煙袋拿去,做個紀念,說這玉石煙嘴上原來並沒有月牙兒,是他用津液滋養了三十年才生出來的。如果等到這月牙兒變成滿月,主人就會長生不老。說完這話,老道就咽了氣。闞爺爺把老道葬到山上,從此用起了這個煙袋。十多年後,闞爺爺去世,這個月牙兒又由闞老爹的唾液滋養。他臨死時向兒子講,這月牙兒二十多年來在他嘴上慢慢在長,已經比他接手的時候寬了一絲了。老闞把這煙袋接到手,又用了十八年。
石高靜聽罷將兩手一拍:“哎呀,這瓊頂山真不愧是道教名山,每個角落都藏了傳奇。你再給我看看好吧?”老闞將煙嘴遞給他,他湊近燭光再度觀看。他想,津液在內丹修煉中十分重要,尤其是心腎相交之時化生的津液,能灌溉五髒,被譽為“神水”。但是,用津液來滋養玉石,讓其中生出東西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他見那月牙大約是滿月的四分之一,就問老闞,這十八年來在他嘴裏長了沒有。老闞說:“好像長了一點點,但我又不敢確定。”石高靜想,即使月牙兒真的在長,那麼等到它最終長成,還不知要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呢。這也和修道一樣,須下得進工夫,耐得住歲月。但願這玉中之月最終能夠圓滿,實現道俗幾代人的心願。
老闞腰裏的對講機響了,是丹灶村有人得了急病,要送到城裏醫院,讓他抓緊過去。老闞收起對講機,把煙嘴兒揣到兜裏,急忙走了。
石高靜把他送到外麵,站在茅篷前向東看去,隻見湖山黑成一片,唯獨水盡處閃爍著幾星燈光。二十年前他曾在這裏眺望過丹灶村,那個村子當時還在玄溪上遊的一塊平地上,山民之影可見,雞犬之聲可聞。師父說,當年葛洪祖師曾在那裏建爐煉丹,還把煉法和經驗寫進了《抱樸子》一書。想不到,十九年前政府修建水庫,丹灶村沉到水下,那些村民則遷到山腰成了“高山族”。看著那些燈光,石高靜搖頭苦笑。
回到屋裏坐下,他拿起老闞留下的煙袋到燭光下觀看。隻見這煙袋的杆兒用山裏最常見的竹子做成,年久日深,如黑鐵一般。煙鍋是銅製的,光亮可鑒。在拔掉了煙嘴的另一端,則有一些黏稠濃黑且有刺鼻怪味的煙油留在那裏。石高靜知道,這煙油是煙葉的精華,對人來說,它能提神,也能致病;對蛇來說,就是一種能驅趕它們的毒藥了。
可是,那蛇本來好好地住在這裏,是我來了之後,它才像被迫搬遷的丹灶村民一樣失去安寧的。想到這裏,石高靜不忍心讓這煙油發揮作用,就將煙袋舉起,插進了高處的牆縫。他端詳了一下,啞然失笑——這堵牆,多像一張叨著煙袋、飽經滄桑的老人臉嗬。
到了半夜,石高靜見天氣晴好,依舊去台頂修煉。此刻繁星點點,新月如鐮,希夷台上一片蟲鳴,中間還夾雜著草木拔節挺莖的聲音。他想,這個時節春深似海,萬物滋生,自己的修煉也該應合天時,勤勉努力。於是他念動法訣,讓自己的身心也像這春夜一樣既安安靜靜,又悄悄孕育著無限生機。
不知坐了多長時間,他驀然醒來。那彎新月早已不見,北鬥運轉出的新格局告訴他,醜時到了。他收功起坐,借助微弱的星光小心翼翼走下台去。
進了茅篷,他從兜裏掏出打火機,打算把蠟燭點亮。哪知他“嘭、嘭”打了幾下,卻沒有打著,就決定不點蠟燭直接去睡。不料,當他彎腰摸索草鋪時,手竟然觸到了一個濕冷圓滑的東西。他毛骨悚然,急忙縮手,但左手的尾指還是猛地疼了一下,遂“啊”地一聲大叫,轉身跑出篷外。
他明白,他是被蛇咬了。他掐著那個被咬傷的指頭想,我白天還向康局長和盧美人吹牛,說自己與蛇同居,並視為道侶,現在,這位道侶向我表示親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