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他知道,雖然不能判定這蛇是不是有毒,但現在必須按照毒蛇咬傷來處理。他將那個指頭放進嘴裏,用力吮吸一下,接著吐掉。吸了幾口,覺得這樣尚不能保證把蛇毒清除幹淨,就去門邊牆上,拔出了平時插在牆縫裏的鐮刀。
他走到石桌旁邊,將那根傷指放在石桌的邊沿,右手持刀,用力一切。
一陣尖銳的痛感,立刻像蛇一樣從胳膊躥到了心髒,心髒就像遭了蛇咬一樣狂跳不止。他趴在石桌上,忍痛摸摸那手指,發現它並沒有斷掉,就又拿刀去切。這一次,他把上半身的重量全都壓在刀背上,隻聽“咯嘣”一聲,刀刃觸到了石頭。他將左手舉起,借助星光看見那根尾指隻剩下極短的一截,才扔掉鐮刀,用右手緊緊攥住斷指之處。他忍著疼痛想,這樣處理,大概不會有事了。
然而,喘息稍定,他覺得左手和整條左胳膊發麻變木,心想不好,殘留的蛇毒開始發作了。果然,他很快覺得頭暈目眩。抬頭看看夜空,那些星星此刻全都躍躍跳動,且與他的心跳保持著同一的快節奏,砰然有聲。他模模糊糊地想,啊,這難道就是天人感應?那麼,等到明天太陽升起,它會不會也這樣跳呢?
心裏想著太陽,星星卻隱退了。他覺得身體慢慢飄浮起來,嫋嫋悠悠融入夜空……
醒來時,眼前一片紫黑,且嗅到血腥味道。原來,自己正趴在石桌上,麵前是一灘血跡。他搖搖尚在疼痛的腦袋去瞧左手,發現那手已經腫成了饃饃,尾指的斷處結了一團血痂。低頭往地上尋去,見那斷指躺在草叢裏像一小段烏木,一些螞蟻圍在旁邊又嗅又看,但誰也不敢上前享用這有毒的人肉。
他撿起斷指,吹掉上麵沾著的土屑,把它放在了石桌上。
他抬頭看看,太陽正高掛中天,穩穩當當地運行著,並沒有為他跳動。
他的淚水奪眶而出。
他坐了一會兒,拿起那截烏黑的斷指,起身走進茅篷。見草鋪上空空如也,沒有咬他的那位道侶,就轉過身來,把斷指塞進了門楣石下麵的牆縫裏。他想,這回有了為“白骨軒”作注的物件了,妙哉妙哉。
他將缺了一個指頭的左手和右手同時抬起,放在麵前看看,想:我正缺個道號,現在有了。
“九指道人。”他虛弱地叫了一聲。
“在下正是。”他虛弱地應著。
“嗬嗬嗬嗬。”他輕聲笑了起來。
他覺得頭昏,想再睡一會兒,就躺倒在草鋪上。剛一躺倒,便看見了牆縫裏插著的老闞的煙袋,就起身將它取下,放在了鋪邊。他嗅著濃濃的煙油味兒在心裏念叨:蛇兄,對不起,咱們還是各不相擾,各尋清靜吧。
此後,那位道侶再沒出現,不知去哪裏修煉去了。
過了兩天,老闞帶著祁高篤兩口子來了。祁高篤將帶來的雨衣、雨靴、蚊帳和一箱方便麵放下,氣哼哼地質問石高靜,為什麼不把閉關這事告訴他。石高靜笑道:“告訴你幹啥,你住你的逸仙宮,我住我的希夷台,各行各的道,各走各的橋。”祁高篤說:“師兄你別挖苦我。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可是咱們畢竟師兄弟一場。”他說,前些天他去韓國考察,回來想知道師兄還在不在重慶,可是一直打不通師兄的手機。今天早晨他到市政府辦事,遇到康局長,才知道師兄早已回到了瓊頂山。
這時,米珍看著石高靜的手滿臉驚愕:“石大哥,你的指頭怎麼少了一根?”
石高靜急忙用右手將那根斷指遮掩了一下,說:“弟妹的眼真尖。不要緊,讓蛇咬了一口,我把它剁掉,已經好了。”
祁高篤馬上抓過石高靜的左手,與老闞一同去看,二人都是唏噓連聲。老闞說:“我給你的煙袋沒用嗎?”石高靜笑道:“現在才用。要是用得早了,這世上就不會有一位九指道人了。”祁高篤撫摩著石高靜的手,痛心地說:“九指道人,九指師兄,你呀你呀……”
他放開師兄的手,走進茅篷看看,更是搖頭感歎,說:“我不能讓你在這裏吃苦受罪,你快跟我走吧!你如果不願住逸仙宮酒店,我可以給你另找一個地方。”石高靜說:“我哪兒也不去。”祁高篤把腳一跺:“師兄,你怎麼這麼固執呢?你記不記得《悟真篇》上有這樣的話:‘須知大隱居廛市,何必深山守靜孤。修行混俗且和光,圓即圓兮方即方’?”石高靜說:“我當然記得。不過,隱於廛市,和光混俗,是大根器之人才能做到的,像我這樣道行淺薄之輩,最好息影山林,閉關一段時間。”祁高篤說:“你住在這裏怎麼辦?不說蛇蟲危害,就說吃飯這一條,怎麼解決?難道你能餐風飲露,不食五穀?”石高靜說:“我當然不能,有人給我護關呢。”祁高篤問:“誰?”石高靜向老闞一指:“他呀。你看,這裏一些吃的用的,都是他送的。”老闞說:“祁總,石道長想在這裏住,就讓他住吧,我照顧他。那邊有人要用船,你們聊吧,我得走了。”
老闞走後,三個人坐到石桌邊說話。石高靜問米珍,今天是不是休班,米珍強笑一下道:“石大哥,那個班我上不上都行。”石高靜問:“你身為產科主任,不上班怎麼能行呢?”祁高篤說:“她已經被免職了。”石高靜覺得詫異,問為什麼被免職,祁高篤說:因為剖腹產的事。
米珍向石高靜講了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原來,她第一次見石高靜,聽他說要少搞剖腹產,心中很是不服,就起身走掉。可是,她回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得石大哥的勸導有道理。再想想多年來她和同事一接到產婦,多是擼袖子,拿刀子,不知給多少女人在身體上心理上造成了傷害,不知妨礙了多少個孩子的自然成長,心中就生出了罪孽感。於是她向全科宣布,以後接了產婦,除非難產,決不再剖腹。這樣一來,醫院收入減少,醫生護士的獎金也就減少,有些人很不滿意,告到了院長那裏。院長找她談話,讓她改回原來的做法,她據理力爭,回去後還是堅持以順產為主,院裏就做出決定,將她的主任給免掉了。
石高靜看見,米珍眉間的殺氣果然減弱了許多。他問:“弟妹,你是不是後悔聽了我的勸告?”
米珍說:“我不後悔。你的說法和我的做法都對,錯在他們。他們免我的職,免就免吧,我無官一身輕,願去單位就去,不願去就在家歇著,多好呀。”
石高靜搖頭道:“不,你不能這樣。你沒到退休年齡,而且醫術高明,歇下來太可惜了,產婦們肯定是需要你的。”
米珍看看他,低頭思忖片刻,說道:“石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該再去上班,我不能因為不當主任了,就忘記了一個醫生的天職。”
石高靜點頭道:“這就對了。”
祁高篤從包裏摸出一個大信封,遞給石高靜:“師兄,你不是找沈嗣潔嗎?她給你寄來了東西,好像是一本書。”石高靜大為驚喜:“是嗎?快給我看看!”他把信封一把搶過去,見上麵寫著“祁高篤先生轉石高靜道長收”,急急忙忙拆開,從裏麵掏出了那本他曾經見過讀過的《悟真篇》。不過,這本書紙厚色白,一看就知道是複印出來的。
祁高篤也傻了眼:“不是原件呀?這個坤道,太不厚道了!”
石高靜翻開書頁,見裏麵夾著一張折疊著的複印紙。展開看看,原來是沈嗣潔的親筆信:
師叔慈悲!
首先請你原諒,是嗣潔從師叔寮房裏拿走了瓊頂山祖傳的《悟真篇》。嗣潔多年來一直認為,師父應該把這書和龍頭簪子傳給嗣潔的,因為嗣潔是她的親傳弟子。沒想到,師父羽化,師叔回國,簪子和書都到了你的手上。另外,盧美人霸占了簡寥觀,讓嗣潔沒法安養身心。嗣潔氣不過,就決定拿走《悟真篇》,離開瓊頂山。
不過,嗣潔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就把這書複印一份寄給祁總,讓他轉給你。這樣,你還能讀到這書,你的修煉也能從中得到幫助。
但嗣潔要告訴師叔的是,你不要再找我,我四海為家,你不會見到我的。
恭祝
道安!
嗣潔稽首
庚辰年二月二十一
石高靜看罷這信,苦笑著遞給了祁高篤。祁高篤看後氣憤地道:“自古以來,衣缽傳承都是聽師父的,師父說給誰就給誰,沈嗣潔使出小偷手段,這怎麼可以?她不讓找就萬事大吉了?該找的還要找,爭取把書追回來!”
石高靜說:“隨緣吧。沈嗣潔寄來一份複印件,也算她良心未泯。”
祁高篤和米珍走後,他就讀起了這書。《悟真篇》的原文他早已爛熟於心,現在他主要是看前輩們做的注解。天頭地腳,字裏行間,蠅頭小楷,如蛇草書,都是他用心揣摩之處。那些文字,或讓他會心一笑,或讓他掩卷沉思。
看到中間,他在書頁的空白處發現了一種很奇怪的文字:它們乍一看是漢字,但仔細看看,這一個缺了幾筆,那一個的結構又不同常規,竟然不認得一個。
石高靜想起,他上大學的時候泡圖書館,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這種文字。他當時很驚訝,去請教圖書管理員,人家告訴他,這是彈奏古琴用的減字譜。
對,是減字譜。
那麼,在這《悟真篇》上寫減字譜的前輩,肯定是會操琴的了。他為何要把琴譜寫在這書上呢?估計不是隨意之舉,可能與修煉有關。可惜,我讀不懂,更不會把它彈奏出來。
燕紅的影子忽然閃現在他的眼前。他想,那個女孩會彈古琴,她認不認識這種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