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三月三轉運大法會舉辦在即,簡寥觀裏忙忙亂亂。盧美人從城裏找來工人,拉來鋼管和木板,讓邴道長指揮工人搭建法壇,院中叮叮當當一片聒噪。景秀芝頻頻進行著廚娘與繡花女兩個身份的轉變,有空就忙著繡香袋,打算多繡一些賣給廟裏賺錢。阿暖一天到晚在大殿演練各種科儀,準備到法會上擔任高功。

阿暖被盧美人委任為法會高功,出乎她的意料。前幾天盧美人要和她雙修,她不願為他作“侶”,盧美人一連幾天對她冷若冰霜,她本來想離開簡寥觀另尋安身之處的,沒料到盧美人還能對她如此重用。她想,看來他是要兌現“師是師、徒是徒”的諾言了。既然這樣,我就暫且不走,幫他把這個法會辦好。

然而一想到將要正式登壇,阿暖還是有些發怵:那是大場麵,有成堆的眼睛和耳朵,萬一忘了詞或者走錯了罡步,就出醜丟人了。阿暖對盧師父說:我害怕,還是你跟邴道長上吧。盧師父說:邴道長到那天負責為香客轉運,再說,他也不會高功。你別怕,一回生兩回熟嘛。阿暖想:師父說得對,我不經曆練,是永遠登不了壇的,就點頭答應下來。她問師父:高功有了,經師到哪裏找呀?師父說:我正聯係呢,請人搭班子唄。阿暖又問,法會上都用哪些科儀,盧美人說:我和邴道長商量過了,第一是開壇,第二是揚幡,第三是天地表,第四是發轉運符,然後是落幡、普謝。我管開壇、收場,中間你上。阿暖點點頭,拿著盧師父送她的象牙朝板和科儀本子,去大殿緊緊張張操練起來。

這天,她一早起來再去大殿,在院子裏遇見了盧師父。盧師父綰著那根龍頭簪子,向她講了天尊顯靈的神話。她不相信那些話,馬上猜到盧師父是趁她不在寮房的時候進去亂翻,發現了這簪子的。她向講了簪子的來曆,央求盧師父還給她,她好還給師叔。盧師父卻說,阿暖,天意難違呀,天尊把簪子交給我,我能再給別人嗎?說罷揚長而去,開車去了城裏。阿暖覺得,簪子從自己手裏丟失,實在對不起師叔,更對不起將簪子交給師叔的師父,於是心中愧怍,焦慮不安,去大殿操練科儀時老是忘詞。幾天後師叔回來,得知此事大發雷霆,去盧師父頭上搶奪,把她嚇得渾身發抖。後來老睡仙出來說了兩句話,才讓師叔息滅怒氣,拉著箱子去了希夷台。師叔聽了老睡仙的話,似乎是放下了簪子,看破了事體。阿暖的愧怍這才減輕一些,重新打起精神去做她的事情。

阿暖把幾種科儀操練熟稔,記住了所有的唱念與動作,但是有些內容因為要與經師配合,有呼有應,有唱有和,她一個光杆高功無法演練。阿暖這天問盧師父,經師請了沒有,盧師父說,還沒有。阿暖焦急地道:“時間不多了,再不請就來不及了。城隍廟有你那麼多的師兄師弟,讓他們來幾個不就得了?”盧師父說:“我不會從城隍廟請人的。我來這裏當家,江道長是不樂意的,他能派人幫我?”阿暖聽了這話心情沉重,又說:“那你就到別的廟裏請。”盧師父說:“我也請了,可他們都說沒空,抽不出人來。我估計,是江老頭暗中給我使了絆子。”阿暖心中發慌:“那咱們就別辦這法會了。”盧師父說:“不,一定要辦!堅決要辦!我今天到印州藝專找經師去。”阿暖大惑不解:“印州藝專是個什麼廟?我怎麼沒聽說過?”盧師父說:“那當然不是廟,可是那裏有會唱的。去招幾個聲樂專業的女大學生突擊培訓幾天,把法會應付下來再說。”阿暖把眼睛瞪得溜圓:“你是說,讓女大學生冒充坤道?”盧師父說:“怎麼叫冒充呢?咱們給那些女大學生提供一次實習機會,她們說不定就喜歡上了這裏,留下不走,變成貨真價實的坤道了。”阿暖聽他這樣說,又想起師父向她講過的“法財侶地”的“侶”,心中不悅,轉身去大殿裏悶悶獨坐。

午後,阿暖正百無聊賴地站在大殿門口發呆,看見師父的車從山下上來,後麵還跟著另一輛轎車。她迅疾退回殿中,隻用耳朵捕捉門外動靜。她聽見,兩輛車在外麵先後停下,車門“砰砰”作響,幾個女孩高聲尖叫:“噢!”“耶!”“哇噻!”阿暖探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老師模樣的中年男人和幾個女孩來了。女孩們都比阿暖大幾歲,但一個個活潑靈動,打量著眼前的景物又跳又叫。

有兩個女孩帶著滿臉興奮跑進大殿。其中一個穿牛仔裝的抬頭看著神像說:“哎,這三個老頭是什麼神呀?”另一個穿運動服的說:“可能是如來佛。”阿暖聽她們說得離譜,就糾正道:“這不是如來佛,是三清神。”

說話間,盧師父和那位老師帶著另外幾個女孩進來。盧師父熱情洋溢地講:“齊老師,各位同學,我熱烈歡迎你們光臨瓊頂山簡寥觀。吃飯的時候,我把該講的都向你們講了。現在我再重複一句話:咱們一定要合作成功!”

齊老師和女學生們怡然鼓掌。齊老師說:“非常感謝盧道長能給幾位即將畢業的同學提供實習的機會。道教文化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道教音樂則是中華傳統藝術中的瑰寶。希望同學們在這幾天中好好向道長們學習,認真完成道長交給的任務,保證法會的成功舉辦!”

盧道長指著阿暖說:“這是應嗣清道長,和我一起擔任你們的實習老師。”

幾位女孩就衝著阿暖喊“應道長”。阿暖急忙擺手道:“我怎麼教得了你們呀,你們都是大學生。”齊老師說:“韓愈不是說過,‘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嘛。她們雖然是學聲樂的大學生,可是對道教音樂從沒接觸過,應道長你就辛苦辛苦吧。”聽他這麼說,阿暖有了些底氣,就不再推辭。

盧師父向阿暖一一介紹那些女孩:紀萍,孫倩,劉晶晶,王艾,陳薇薇,海藍藍。阿暖向她們一一拱手致意,心想,盧師父記性真好,這麼快就把她們的名字全記住了。她注意到,這六個女孩全都留著長發,應該是盧師父特意挑選的。

盧師父帶師生七人走出大殿後門,指著紫陽殿前已建好的法壇講,法會就在這裏舉行。長著娃娃臉的海藍藍說:“哇,好漂亮的舞台哦!”說罷用“踏跳步”去了壇下,像小母鹿似的接連躍上幾層台階,像大牌歌星那樣回身招手,用“廣東普通話”大著舌頭喊:“大家好!我是海藍藍!今天我給大家演唱一首……”剛說到這裏,就聽東邊傳來一聲厲喝:“囂張!快滾下來!”原來是邴道長從客堂裏怒衝衝走出,用手中的毛筆指向海藍藍。海藍藍吐吐舌頭道:“好凶哦!”她歪著小臉質問邴道長:“為什麼讓我滾下來,給個說法先!”幾個女學生也說:“就是,給個說法先!”邴道長指著盧道長說:“讓當家的給你們講。”說罷轉身回了客堂。盧道長笑著向海藍藍招手:“藍藍你下來先。”海藍藍鼓突著小嘴,不情願地走下法壇。

阿暖呆立一邊,心中納悶:他們把那個“先”都放在後麵說,為什麼呀?

盧道長給女大學生們解釋起來:“這法壇的最高一層,是神靈活動的地方,除了法師,其他人是不能隨便上的。”海藍藍瞪大眼睛向法壇上麵做張望狀:“神靈在哪裏?在哪裏?我怎麼看不見呀?”盧道長說:“現在還沒有。開壇請聖之後,神靈就會來的。”幾個女孩都現出驚疑神情:“真的?”盧高極笑著說:“真的真的。”但他的笑容有些曖昧,明顯地缺乏說服力。海藍藍看著盧道長撇一撇嘴,臉上現出譏笑。

阿暖暗想:這些大學生,沒有半點兒神仙信仰,怎麼能站在法壇前麵當經師呢?

盧高極做著手勢道:“姑娘們,時間很緊,你們要趕快進入角色。來,大家先梳頭換衣服。”他一邊往西邊寮房走,一邊吩咐站在旁邊看熱鬧的景秀芝,讓她從今天起,多做七個人的飯菜,還讓她馬上去拿一把筷子給他。

盧高極走到應道長住過的丹房門口,讓阿暖把門打開,帶六個女孩進去。阿暖站在門外,見海藍藍搬著應師父的蒲團從屋裏走出,嘟噥道:“什麼破玩意兒,絆我一跤!”說著猛地一扔,讓那蒲團咕嚕咕嚕向院子中央滾去。阿暖急忙撲上去,把它緊緊抱在懷中,濕潤著眼睛走到自己屋裏,把蒲團在床前放好。

盧師父在隔壁喊了起來:“阿暖,快拿梳子過來!”阿暖就拿起梳子去了。盧師父手握一把筷子在門板上猛敲兩下:“同學們,在這裏實習期間,你們的發式必須和我們出家人一樣,現在讓應道長教你們怎麼梳頭。很抱歉,我還沒有給你們準備好簪子,先用筷子代替一下吧。”說罷,將筷子給每個女孩發了一根。

阿暖隻好按照盧師父的吩咐當起了老師。她將自己戴的混元巾摘下,把貫通發髻的木簪拔下,坐到了椅子上。她彎腰低頭,讓一頭黑發像瀑布一樣全都垂下,拿梳子從頸後、耳後向前梳理。把頭發全都梳理通了,她把梳子放下,右手握住頭發根部,左手則將頭發擰成發束。她坐正身子,將簪子橫在頭發根部,將擰得緊而又緊的發束用力盤在簪子上,盤了一圈又一圈,最後把發尾塞進盤起的發髻裏麵,說:“好了,就這麼梳。”

齊老師和幾個女孩一齊鼓掌。海藍藍說:“好酷哦!我學會了,以後不管在哪裏也梳這種道姑頭。”盧道長說:“道姑頭就是漂亮嘛,你們趕快學著梳吧。”說罷走了出去。

女孩們各自從包裏找出梳子,學了阿暖的樣子。到了放簪子的環節,海藍藍說:“頭上頂一根筷子像什麼話,用眉筆還好一些。”紀萍也說:“對,用眉筆。”於是,六個女孩梳完頭,人人頂了一支眉筆。不同的是,她們有的將頭梳得很標準,有的梳得不合格。尤其是海藍藍,發髻盤得鬆鬆垮垮,渾不勝簪。孫倩譏笑她,頭上像頂了一攤牛糞。海藍藍說:“靠,你敢罵我?”張牙舞爪去追打孫倩,二人嘻嘻哈哈跑出門外。盧美人提著一個包恰巧回來,問她倆怎麼回事,海藍藍說:“報告道長,她說我頭上頂了牛糞!”盧高極看看海藍藍的頭,也忍俊不禁。

海藍藍忽然說:“我看看道長頭上頂了什麼?”沒等盧高極做好防備,就把他的混元巾抓了下來。見盧高極留著短發,海藍藍傻眼了:“呀,你的發髻呢?你的簪子呢?”孫倩指著海藍藍的手中:“在這裏!在這裏!”海藍藍低頭一瞧大笑起來:“你們快出來看,我要變魔術啦!”屋裏的人都走出來,驚訝地看著露出俗人發式的盧道長。海藍藍指著盧高極說:“變!”把帶了假發和簪子的混元巾猛地摁到盧高極的頭上。盧高極正正帽子,尷尬地笑道:“大家別誤會。我前些年在正一道,正一道是不蓄發的。現在突然被領導派到全真道場當家,頭發還沒長起來呢。看,我把法衣拿來了,大家換上。”他將包中的法衣一件件扯出,遞給女孩們,還將一件高功穿的斑斕花衣給了阿暖。

普通經師穿的法衣通身杏黃,鑲了黑邊。女孩們套到身上,相互打量一番,都說好酷。看到阿暖穿的不一樣,海藍藍叫起來:“盧道長,我們怎麼不穿那種繡花的?給個說法先!”盧道長向他瞪眼笑道:“你要當上高功先!”海藍藍把小嘴一撅,不再吭聲。

盧高極見大家都換好了法衣,讓阿暖拿響器發給她們。簡寥觀原有一套做法事用的打擊法器,平時存放在應師父的丹房裏。女孩們一人拿了一件,敲得叮叮當當亂響。盧高極帶她們去法壇前麵,讓她們分站在東西兩邊的經案後麵,從包裏掏出複印好的科儀本子,分放在她們麵前。

東邊“吱呀”一聲,老睡仙啟門而出。女孩們看看那位白發零亂、道袍髒破的老人,都把眼睛瞪大。王艾說:“哇,這不是《華山論劍》上的老道士嗎?他怎麼在這裏?”阿暖說:“這是老睡仙,在這裏住了一輩子了。”老睡仙抹了抹眼屎,冷笑道:“盧美人,你又當美人頭子啦?”盧高極生氣地向他揮手:“去!睡你的覺,管什麼閑事?”老睡仙說:“好,你叫睡,咱就睡。”說罷回屋閉門。

海藍藍問盧高極:“哎,那老道士怎麼叫你盧美人呢?”沒等他回答,齊老師說:“我聽說,那是盧道長的外號,因為他年輕時長得漂亮,像個美女。”女孩們拍著手又笑又叫:“哈哈,盧美人!美人頭子!”盧美人將脖子扭了兩扭:“什麼美人頭子,今天我是仙女頭子。看看你們六個,加上阿暖,不正好是七仙女?”女孩們歡呼起來:“哈哈,仙女!我們都是仙女!”孫倩說:“來,咱們七仙女排排序——紀萍最大,她是老大,然後呢?”排序很快出來,依次是劉晶晶、王艾、海藍藍、孫倩、陳薇薇、阿暖。海藍藍拍著阿暖的背說:“七妹,四姐我要為你擔憂啦。”阿暖問她擔心什麼,海藍藍嘻嘻一笑:“你小心愛上牛郎或者董永,偷偷下凡啦。”王艾說:“對對對,傳說中下凡的都是排行老七的仙女!”大家都笑,讓阿暖羞窘不堪。

盧高極笑過兩聲,給阿暖解圍:“大家別逗啦,聽我給你們講課!”他告訴幾個女生,經師的主要任務,一是唱,二是念,三是擊打法器,並且分別講了這三項任務的具體內容和要求。隨後,他當高功,讓阿暖當經師,演示了一段《天地科儀》。他倆配合默契的精湛表演,讓藝專師生連連點頭,表示欽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