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高極說,因為時間太緊,你們先學幾個主要的韻腔,凡是需要唱的地方都用它們去套。他讓女孩們打開科儀本子,先學一段“步虛韻”。阿暖作了一遍示範性的演唱,師生們聽罷熱烈鼓掌。齊老師說,我明白了,這種韻腔之所以叫作步虛,是因為一字多音,旋律優雅、悠長、空靈、縹緲,像在雲端漫步。盧高極說:對,就是這個意思,大家快學吧。
阿暖就一句句教給他們。這些女孩畢竟是科班出身,聲如裂帛,清脆響亮;樂感也棒,唱起來從不走樣。隻教了兩遍,海藍藍就說:好了,會了。阿暖不太相信,讓她們齊唱一遍試試,她們果然唱得正確,沒出任何差錯。盧高極豎起大拇指稱讚道:“你們真是厲害!”海藍藍說:“這算什麼?電視上的新歌,我聽一遍就會!”
一些在附近幹農活的山裏人被歌聲引來,進廟觀看。在歌唱的間隙,海藍藍大聲問他們:“哎,看我們像不像七仙女?”一位農婦說:“哎喲,太像了!真是七仙女下凡了!”
聽見誇獎,七仙女唱得更加起勁了。
學習持續到傍晚。等到景秀芝走出齋堂,敲響掛在簷下的雲板,阿暖說,吃飯了,今天先學到這裏。七位仙女就去脫下法衣,變成俗人,嘰嘰喳喳去了齋堂。
晚餐是米飯和兩樣素菜,分放在幾個盆裏,任人自取。海藍藍俯身盆上察看片刻,撅著小嘴說:“怎麼沒有肉嗬?”盧高極說:“對不起,全真道觀不能動葷,請大家將就著吃兩天。等到法會結束,我請你們到印州最好的飯店去撮一頓。”齊老師也說:“吃吧吃吧,你們看,這土豆絲炒得多好呀!”說罷摸起一個碗自己去盛。大學生們不再多說,各人拿碗取來一些,圍坐桌邊開吃。盧高極和阿暖也盛了飯菜,到另一邊坐下。
盧高極吃了幾口,轉過臉說:“景師傅,邴道長怎麼沒來?你去喊喊他。”景師傅答應一聲走了。她很快回來,說邴道長要在自己屋裏吃。說罷,拿碗盛了飯菜,給邴道長送去。
齊老師和學生們吃完飯要回城,相繼走出齋堂。經過客堂門口時,紀萍指著門邊貼著的一張黃紙說:“哎,這是畫了些什麼?”幾個女孩就去圍觀。阿暖過去一瞧,原來那是用朱砂寫在黃表紙上的符咒,她看不懂,但她知道是邴道長剛剛貼出來的。齊老師問盧高極:“這是表達了什麼意思?”盧高極臉色很不好看,幹笑著說:“是……是邴道長畫的吉祥符。”孫晶晶說:“是吉祥符呀?讓邴道長給我也畫一張!”說著推門欲進。沒想到那門推不開,像是從裏麵插死了。阿暖想知道邴道長在裏麵幹什麼,然而玻璃反映著夕陽,裏麵沒開燈,什麼也看不見。盧高極說:“邴道長正有事,明天再讓他畫吧。”大家就離開這兒走向廟門,阿暖跟在後麵送行。
一出廟門,女孩們立即雀躍歡呼:哇噻!好漂亮哎!阿暖走出去看看,原來夕陽懸掛在遠遠的西山頂上,把彌漫於玄溪峽穀的嵐氣照耀成一片釅紅。那釅紅的嵐氣如綿似錦,鋪滿河穀,與簡寥觀前麵的空地基本持平,仿佛移步過去,就能踏著這嵐氣直達對麵,去遊覽那裏的懸崖峭壁和怪石古樹。盧高極說,這是著名的瓊頂山十景之一“玄溪夕照”,很少有人能夠看到,今天你們的運氣太好了。聽他這麼說,藝專的師生們十分高興,有的還掏出手機,連連拍照。
有一股南風輕輕吹來,裹挾了絲絲縷縷的嵐氣,悠悠飄過他們身邊,惹得幾個女孩嘻嘻哈哈伸手去抓。長著一對酒窩的王艾抓了幾下,舞動著小手興奮地說:“哎,咱們來個《仙樂飄飄》好吧?”女孩們立刻齊唱起來:
雲過山峰,牧歌悠揚。
攜夕陽,回家路上。
天上有歌,聲聲不歇。
鳥兒倦歸,家在心上。
……
別說神仙出沒在書上,
順著仙樂飄來的方向!
阿暖聽了心想,原來流行歌曲也有這種脫俗的內容呀?
女孩子們唱完,讓齊老師也唱一首,齊老師說:“好,我唱一首古詩。”他思忖片刻,挺胸而立,用渾厚的男中音唱道: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
隻可自怡悅,不可持贈君。
他把這四句詩連唱三遍,方才停下,女孩子們一齊鼓掌。紀萍說:“齊老師唱得真好!可我以前沒聽老師唱過這歌。”齊老師說:“這是古代著名道士陶弘景的詩。曲子呢,是我即興譜的。”女孩們又鼓掌,說老師真棒,嚷嚷著要學。於是,齊老師再次開唱,女孩們小聲跟著哼哼,阿暖也興致勃勃用心學習。她注意到,盧師父這時匆匆回廟,似有急事。
再一遍,就是齊老師和“七仙女”的齊唱了。此刻,夕陽落山,南風依舊,那嵐氣更多地從玄溪裏飛出,像歌聲一樣飄蕩在瓊頂山麓。
他們把這古詩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到第四遍的時候,盧高極從廟裏走出,臉上帶著慍怒。但他來到師生們身邊,又換上笑臉:“同學們挺累的,就唱到這裏好嗎?我送你們回城休息。”師生們就收束歌喉,往車邊走去。盧高極小聲對阿暖說:“我明天一早要接她們,今夜就住在城裏了,你和景師傅把廟看好。”阿暖點點頭,拱手送別藝專師生。
阿暖回到廟裏,把門關牢。剛穿過大殿,就見邴道長手執一把桃木劍,正在法壇前麵作著砍殺動作,還“咿咿呀呀”亂叫。阿暖心中害怕,急忙跑到廚房,問正在刷碗的景秀芝,邴道長在幹什麼。景秀芝看一眼院裏小聲說:“那會兒我問過了,他說是降服魔女。”阿暖問:“誰是魔女?”景秀芝說:“下午跟你學唱的那些女孩子。”阿暖很是驚訝:“邴道長把她們當成魔女?”景秀芝說:“是嗬。你看見他在客堂門口貼的符子沒有?那就是針對女孩子貼出來,辟邪的。別人看不明白,盧道長懂,剛才過來訓邴道長,說他不該這樣,可他不服,倒怪盧道長請這些女大學生冒充坤道。”
阿暖回頭看看院裏,感到一股陰森森的氣息這廟中積聚著,升騰著,讓她極其恐懼。她不敢回寮房,就拿起一把笤帚幫景秀芝掃地。
她一邊掃地一邊想,這個邴道長,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盧師父是因為請不來經師,才讓這些女大學生來救場的,邴道長怎麼能把人家看成魔女呢。剛才在外麵唱歌的時候,那些女孩一個個都挺可愛的嘛。
把廚房收拾好,阿暖與景秀芝一起回寮房時,院裏已經空空蕩蕩。她扭頭看看邴道長的寮房,那兒已經亮起燈來。
洗涮完畢,阿暖覺得累,打了一會兒坐就睡下了,對麵床上的景秀芝也不再繡香袋,默默躺倒。阿暖很快入夢,夢中又和齊老師他們一起唱歌。唱著唱著,隻見邴道長從廟裏躥出,揮舞桃木劍直奔他們而來。阿暖和女學生們趕緊踩著釅紅的霧氣,輕飄飄跑向玄溪對岸,邴道長躥到懸崖邊猛然跌落,發出一聲慘叫……
阿暖驚醒之後,心跳得像打鼓一樣。這時,她聽到東邊寮房那兒又傳來慘叫聲。景秀芝說:“這個邴道長,他怎麼啦?”阿暖這才明白,原來慘叫聲真是來自邴道長。阿暖說:“咱們去看看吧?”景秀芝說:“看什麼呀,別管他。”阿暖就躺在那裏不動。好在此後再沒聽到邴道長的聲音,隻聽到多種昆蟲在屋裏屋外的各個角落裏和著春風放肆鳴叫。
第二天早晨,盧高極回來了。齊老師沒來,六個女孩全擠在盧高極的車上。女孩們下車後一邊抱怨車裏擁擠,一邊嘻嘻哈哈去齋堂用餐。阿暖發現,她們已經梳好了頭,簪子一律是銅質的,便知道是盧師父在城裏買來發給她們的。
盧高極沒進齋堂,在院子裏問阿暖,昨天夜裏廟裏有沒有事兒。阿暖說:“有嗬,你走了以後,邴道長用劍在這裏殺殺砍砍的,半夜還慘叫了好幾聲,把我和景師傅都嚇醒了。”盧高極看著邴道長的寮房門口輕蔑地一笑:“這家夥,看上去氣勢洶洶,到底還是敗在了女孩的手下。”阿暖聽他說得蹊蹺,問:“師父你說什麼?邴道長敗了?”盧師父眨巴兩下眼睛,表情詭秘:“他半夜裏慘叫,肯定是走丹了。”阿暖不解,問什麼是走丹,盧師父說:“就是打坐的時候想著你們這些美女,生出淫念,流失元精了。”阿暖聽罷這話,羞得滿麵通紅,急忙說:“師父,該去吃飯了。”
飯後,法壇前麵又出現了七位仙女。七仙女把昨天學過的韻腔複習一遍,轉而學習誦經。阿暖親手執掌木魚,先教《消災護命經》。女孩們翻著本子,跟著阿暖念。這種念誦,是隨著敲擊木魚的節奏進行的,“邦、邦、邦、邦……”,一聲“邦”就是一個字,不加標點。女生們一開始不會這種讀法,憋得小臉通紅,中途幾次停下,後來掌握了阿暖教給的換氣方法,才讓整齊而清脆的誦經聲響徹廟裏廟外。
念完《消災護命經》,再念《禳災度厄經》。這一回阿暖把木魚交給了性格穩重的紀萍。紀萍接過小木槌,學阿暖的樣子一邊敲一邊與大家同念。
念到一半,盧高極忽然從客堂匆匆走來,讓七仙女停下,趕快去迎接領導,七仙女就放下經書和響器去了廟門外。女孩們向山下張望著問,是什麼領導。盧高極說,是市政府的周秘書長。阿暖馬上想起了盧師父在家裏和廟裏設立的兩處神堂。
路上果然駛來了一輛黑色轎車。盧高極指揮七仙女排成兩列,有節奏地拍手呼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車子停下,盧高極連忙跑上去拉開車門,一個四十來歲、高大魁梧的男人從車上下來。他看看七仙女,一雙豹子眼裏閃動著光亮。不過這光亮轉瞬即逝,他擰著眉頭對盧高極說:“盧道長,你搞這個陣勢幹什麼呢?”盧高極滿臉堆笑:“嘿嘿,表達一下道衲的心情嘛。聽說你來,道衲可高興啦。”周秘書長說:“你到山上當住持,我應該早過來向你祝賀的,可我事情太多,一直抽不開身……”盧高極打斷他的話說:“領導太忙,太忙,我是知道的。你來不來,我都能感受到領導的殷切關懷。秘書長,請。”周秘書長這才昂首闊步走向廟門。
進廟後,盧高極陪著周秘書長走進位於院子東北角的那間神堂,還把邴道長叫了過去。阿暖想,周秘書長看到那裏掛的條幅“敬祝周卓軍秘書長官運亨通”,一定會十分高興吧?他會不會親自跪拜三官神呢?
這個念頭閃過,她帶領女大學生到法壇前繼續操練。過了半小時左右,三個男人從神堂裏出來,盧高極向七仙女喊:“領導要走了,你們快來歡送一下!”七仙女就停止誦經,向他們靠攏。邴道長看一眼女孩子們,向周秘書長說:“恕不遠送。”就止步站住。周秘書長向他拱手道:“感謝邴道長指點迷津。”阿暖聽見這話,便知道邴道長剛才給周秘書長預測前程了。
海藍藍走到周秘書長身邊,嗲聲嗲氣地說:“領導,不吃飯就走嗬?”周秘書長看看她,笑道:“你這孩子,還挺會關心人呢。吃飯嘛,要的。盧道長,晚上咱們在城裏找個地方坐坐吧。”盧高極點頭:“好的好的!”海藍藍說:“藍藍也想參加,提個申請先!”盧高極看看海藍藍,再看看周秘書長,不知說什麼好。周秘書長卻點頭道:“好的,你們都去,一共幾個美女?七個是吧?都去都去,下午五點我讓司機來接。”海藍藍和一個女孩相互擊掌:“耶!”阿暖想:海藍藍怎麼如此大膽,敢主動要求和領導吃飯呢?
她又想,周秘書長讓七個女孩都去,那麼我去好還是不去好呢?這個問題,讓阿暖煩惱了半天。最後她決定,師父讓去就去,不讓去就算了。
下午五點,周秘書長的車果然來到了廟門外。盧高極讓女孩們換裝上車,讓阿暖留在廟裏看門。阿暖如釋重負,也惘然若失。
次日早晨,女孩們坐著盧高極的車又來到了山上。進齋堂後,陳薇薇打了個大大的嗬欠:“好困哦。”海藍藍說:“我也是。腦子跟灌了糨糊似的。”陳薇薇用筷子敲一下她的腦袋:“你腦子就是灌了糨糊!小騷貓,你主動要陪當官的吃飯,還答應陪人家唱歌唱到半夜,拖累得大家都沒睡足!”海藍藍說:“能跟那麼大的官兒吃飯唱歌,機會難得嘛。”王艾做個鬼臉問海藍藍:“機會?什麼機會?嗯?”海藍藍就紅著臉用筷子去打王艾。齋堂裏歡聲笑語亂作一團。
聽見她們說的這些,阿暖想,昨晚幸虧我沒去。不然,我一個坤道跟他們在歌廳裏胡混,太不像話。
吃完飯開始學習,這幫女孩嗬欠連天,老是出錯,唱念也不再整齊響亮。盧高極讓她們去補上一覺,六位仙女就跑到阿暖的寮房,擠在兩張床上呼呼大睡。睡到十點,阿暖才把她們叫醒,繼續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