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三月初二上午,盧高極說要彩排,自己也換上行頭來到了法壇前麵。海藍藍打量一下他,說:“盧道長,你穿得這樣花不楞登,更像個美人啦!”她的幾個同學都笑。盧高極指點著她們說:“你們這些小丫頭,真是沒大沒小!別笑了,開始彩排!”阿暖敲響手中引磬,起腔開唱。盧高極在“七仙女”的歌唱聲中邁動禹步,翩然上場。

他在壇下唱罷舞罷,欲去壇頂,卻在台階上摔了一個跟頭,惹得女大學生嘩然大笑。盧高極向她們嗬斥一聲,爬起身來走到台頂,還是站立不住,並且抬起雙手去扶腦袋。阿暖跑上去,問他怎麼了,盧師父說,也不知為什麼,就覺得腦袋上像壓了一座大山,沉重得很。阿暖看看盧師父戴的龍頭簪子,突然想起應師父以前向她講過的話:這根瓊頂山全真道士代代傳承的簪子,如果有人不配戴它,卻戴著它上殿或登壇,就會遭受神靈懲罰,連摔跟頭。阿暖壯壯膽子,把應師父講的這些話小聲說給盧師父聽,盧師父聽後抬頭看看天空,臉上現出懼色。他默默走下法壇,去自己的寮房換了一根普通的簪子。再次登壇時,他果然走得順順當當,沒再摔倒。

“開壇科儀”排練完畢,阿暖作為高功上場,練了兩遍別的科儀。按照法會程序,下麵應該是邴道長登壇,為信眾轉運祈福。盧高極連喊幾聲,邴道長才從寮房走出。他穿著法衣,端著朝板,無比莊嚴地走上了法壇的最高一層。那裏早已設了神案,上麵放一塊寫有“天地三界十方萬靈真宰”之文字的牌位,另外還在左前方安有一張桌子,擺了法器、文房四寶和一些香袋。邴道長在神案前三拜九叩,起身踏罡步鬥,掐指叩齒,去桌子上拿起毛筆,在空中狂寫片刻,拿起令牌“啪”地一擊桌麵,大聲道:“太歲當頭坐,無喜必有禍。請得眾神靈,驅煞化災厄!”說罷,瀟灑地理一下法衣,端坐到桌子後麵。

盧高極對海藍藍說:“你快上去讓邴道長給轉轉運。”海藍藍說:“叫我?我還不到本命年嗬。”盧高極說:“是讓你當一回信眾。”海藍藍明白了:“噢,讓我當群眾演員呀?好好好!”她忍著笑走上去,到邴道長麵前說:“道長,請你給我轉轉運吧!”邴道長麵無表情,向神案一指:“請施主做一點功德。最低五十,多者不限。”海藍藍看看那邊的功德箱,吐了吐舌頭:“什麼?要我掏錢?我哪有錢呀?”說罷就“咚咚咚”往下跑。邴道長滿臉怒容,把令牌“啪”地一摔,就要下壇。盧高極攔住海藍藍說:“哎呀小祖宗,誰讓你真放啦?你做個動作不就得了?”海藍藍轉嗔為喜,轉身回去,假裝掏出錢來往功德箱裏一塞:“這一回行了吧?”邴道長還是氣衝衝不說話。盧高極在下麵說:“你得叩一個頭。”海藍藍撇一下嘴,又跪下磕頭。邴道長這才拿起筆蘸了朱砂,在一小張黃表紙上畫了符咒,疊好,拿過一個香袋裝進去,往海藍藍麵前一推。海藍藍抓起香袋,說一聲“謝謝”,跑下去問盧高極,這個香袋可不可以作為她當演員的報酬。盧高極說,可以。另外幾個女生聽了,都要上去,然而邴道長已經施施然下壇,目不斜視地經過她們身邊,回寮房去了。見女生們都很失望,盧高極讓阿暖到上麵拿來五個,給每人發了一個,女生們欣賞著香袋,皆大歡喜。

彩排結束,盧高極說,明天按照這個樣子做就行了。現在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東風是誰?是信眾。前幾天阿暖已經在城裏發了一些廣告,估計會有不少信眾在明天上山。為了讓東風更加浩大,你們七仙女再進城發一些。

下午,盧高極讓七個女孩都穿上法衣,拉她們進城,分放在七個商場門口,每人懷中都是五百張廣告紙。到了傍晚,他又將女孩們接到一家飯店,打電話叫來齊老師,大家一起吃飯。

飯桌上葷菜居多。阿暖想起玄門規矩,道士在法會之前要齋戒沐浴,就隻吃素菜,連肉邊菜也不入口。她發現,盧師父並不在乎這事,一邊和藝專師生說話,一邊夾起雞魚肉蛋大快朵頤。吃罷這頓飯,齊老師說,明天他要去山上看法會,用車把學生帶過去,就不用盧道長下山接了。盧高極點頭說好,囑咐他務必在八點之前趕到山上。

從飯店出來,阿暖心裏忐忑不安,生怕師父再把她拉到家裏,讓她做難為之事。可是師父在阿暖上車後,拉著她直接出城回山。師父說,明天要辦法會了,今晚還要做一些準備。盧師父還用車載收音機收聽了印州廣播電台的天氣預報,得知明天是少雲天氣,興奮地拍著方向盤說: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我就擔心明天下雨沒人上山,這一下好了!

回到簡寥觀,阿暖看見景秀芝正在廚房裏燒火,就去問她幹什麼。景秀芝說,是邴道長讓她燒洗澡水。阿暖想,邴道長還是講規矩的。在景師傅給邴道長送洗澡水時,阿暖往鍋裏添了水為自己燒。燒熱了用桶提回寮房,倒進澡盆,認真沐浴了一番。她邊洗邊想,盧師父今天晚上沒有齋戒,不知沐浴這一條他忘了沒忘?正這麼想著,景師傅從廚房回來了,阿暖馬上明白,盧師父沒讓景師傅燒洗澡水。

浴罷穿衣,阿暖便到應師父留下的那個蒲團上打坐。自從與盧師父經曆了那個不堪的夜晚,她就一直深深悔恨,恨自己經不起誘惑,動了塵心俗念,讓自己好不容易斬掉的“赤龍”再次出現。她暗暗發誓,一定要痛改前非,澄心遣欲,盡快扭轉自己修煉上的倒退,每天晚上都是長時間打坐,從不懈怠。

然而,今晚她惦記著盧師父不沐浴就要登壇的事情,心裏老是亂紛紛的,坐了半天也不能入靜。等到景師傅在那邊放下手中的繡品鼾然入睡,她隻好停止修煉,揣著心事上床躺下。

第二天一早,盧、邴二位道長在大殿簷下掛出了“本命年轉運祈福大法會”的條幅,在法壇上插上了許多彩旗,讓簡寥觀麵貌一新。阿暖則一個人去大殿做早課,向三清神像虔誠禮拜。她剛做完,齊老師帶著學生們來了。阿暖把他們迎進廟裏,帶進齋堂。

八點之後,香客和遊人開始進廟。看穿著,有的來自山村,有的來自城裏;看年齡,是群龍聚集:十二歲的,二十四歲的,三十六歲的,四十八歲的……當然,也有一些人不是龍而是牛馬羊狗之類,這是龍的陪同者或是來看熱鬧的。盧高極讓七仙女換好法衣,去法壇前放聲高唱,以聚攏人氣。果然,人們一進廟,就被這些女孩們好看的容貌與好聽的歌聲深深吸引,圍在那裏興致勃勃觀看。

預定的吉祥時刻九點十八分將要到來,院裏已經擠了幾百號人。換好法衣的盧道長和邴道長走出客堂,分開眾人,到了法壇前麵。阿暖發現,盧師父睡眼惺忪,和早飯前精神抖擻的樣子判若兩人。他手拿朝板木呆呆站在那裏,連打了兩個嗬欠。邴道長看看手表,小聲催促他:“趕快開壇。”盧高極這才猛晃一下腦袋,高聲喊道:“各位施主上午好!瓊頂山簡寥觀舉辦的本命年轉運祈福大法會現在開始!”

眾目睽睽之下,盧高極執笏當胸,一步步登上法壇。他到最高一層的神案前跪倒,拈香行禮,起身道白:“日出扶桑映海紅,瑤壇肇啟闡宗風。全真演教談玄妙,大道分明在其中!”他邁著禹步在法壇上走上一圈,接唱“步虛韻”:“寶座臨金殿,霞光照玉軒……”此時,一個猝不及防的嗬欠阻斷了他的歌喉。他把眼睛用力一擠一擠,似在驅趕腦子裏的瞌睡蟲。擠了幾下,剛要開口再唱,卻又打了一個更大的嗬欠。

這情景讓阿暖十分擔心。她想,我看過師父的無數次登台,從來沒見他是這個模樣,難道他昨天夜裏嚴重失眠?他能把開壇科儀完成嗎?

台上的盧高極再次開唱:“萬真朝帝所……”這一句還沒唱完,他又打起了嗬欠。

香客們看出了蹊蹺,議論紛紛,說這個道長是怎麼回事?扮作經師的女學生們也張著嘴巴去看盧道長,大惑不解。

邴道長走到阿暖身邊,帶著一臉陰鬱小聲說:“當家的中邪了,你快上去救場!”

阿暖看看台上,隻好拿起朝板,硬著頭皮走上去,接著盧師父剛才的間斷處唱了起來:“飛舄躡雲端……”

盧高極見阿暖上來,索性退到一邊站著,專門打起了嗬欠。

此時,天上有一塊陰雲突然把太陽遮住。不知為何,阿暖覺得那塊雲似乎飛進了她的腦殼,讓她的大腦晦暗而混沌。她甩一下腦殼,又唱:“瑤壇設像玉京山,對越金容咫尺間……”唱罷這兩句,她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下麵的詞了。她驚恐地想:毀了,我也中邪了!聽見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她恨不得從腳下找個縫隙鑽進去。然而法壇上沒有縫隙,她隻好狼狽不堪地跑下去對邴道長說:“你快上!”

邴道長的那張馬臉早已變得蠟黃,他咬牙道:“還真他媽的邪門啦?”他快步登壇,拿起桌上放著的桃木劍,衝著虛空大叫一聲:“妖孽看劍!”而後舞劍亂砍,又蹦又跳。下麵一些人以為他在表演劍術,都鼓掌叫好。

阿暖發現,她的六位仙姐此時都沒鼓掌,一個個呆若木雞,頻打嗬欠。齊老師揉搓著眼睛走到阿暖身邊說:“阿暖,咱們今天吃的早飯肯定有問題。”阿暖不解:“能有什麼問題?”齊老師說:“走,問問景師傅去!”阿暖就和他擠出人群,去了廚房。

廚房裏的門是鎖著的。阿暖向人群中看看,也沒見有景師傅的影子,就跑向了西邊的寮房。原來,景師傅正躺在床上鼾睡。齊老師指著景師傅說:“看,她也不行了,肯定是有人在飯菜裏下了藥!”阿暖對景師傅又推又喊,景師傅卻一直不醒。阿暖說:“讓她睡吧,我得回去看看邴道長。”

回到法壇下,阿暖恍恍惚惚看見,壇上的盧師父已經倚著欄杆垂頭睡去,邴道長收了桃木劍,坐到桌後,看著台下大聲說:“各位施主,本道長現在為你們轉運祈福!誰先上來?”

人們站在那裏不動,且亂哄哄議論。邴道長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終於有一個染了紅毛的小夥子舉手道:“道長給我轉轉運,讓我趕快找個老婆!”說罷就往台上跑。他的身後笑聲響亮。

小夥子到了台上,邴道長抬手向功德箱一指。小夥子明白了,就掏出一張鈔票塞進箱裏。邴道長拿起筆準備寫符咒,卻把大嘴一張,打起了嗬欠。下麵有人喊道:“壞了,這一個也要睡!”眾人爆笑不止。

邴道長用筆蘸了朱砂,剛去黃表紙上畫了兩下,卻坐在那裏擠眉弄眼。小夥子指著他說:“道長,我可是交了錢的,你要睡,也得先給我轉完運!”

邴道長咬牙瞪眼,頑強運筆,終於把那符子寫完,讓小夥子拿走。

又一位中年婦女上來了。可是,邴道長將頭猛一耷拉,趴到了桌子上。

一院子人連聲驚叫,亂成一片。

“哈哈!”

一聲大笑在院子東邊響起。人們扭頭去看,隻見一個渾身髒兮兮的老道士站在寮房門前,捋著胡子說道:

白雲先生臥華山之巔,方醒。有衣冠子金勵問曰:“先生以一睡收天地之混沌,以一覺破今古之往來。妙哉!睡也。睡亦有道乎?”

先生答曰:“有道。凡人之睡也,先睡目,後睡心;吾之睡也,先睡心,後睡目。凡人之醒也,先醒心,後醒目;吾之醒也,先醒目,後醒心。心醒,因見心,乃見世;心睡,不見世,並不見心。宇宙以來,治世者,以玄圭封,以白魚勝;出世者,以黃鶴去,以青牛度;訓世者,以赤字推,以綠圖畫。吾盡付之無心也。睡無心,醒亦無心。”

阿暖雖然站在那裏睡意朦朧,卻也聽到了老睡仙講的這話,同時恍然記起,她在兩年前曾問老睡仙為何總是睡覺,老睡仙就給她講了這一段。他說,這是陳摶老祖的故事。老祖把睡覺當作修煉法門,動輒即睡,曾經一睡三年。

阿暖極盡努力,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老睡仙還在講:

勵曰:“睡可無心,醒焉能無心?”

先生答曰:“凡人於夢處醒,故醒不醒;吾心於醒處夢,故夢不夢。故善吾醒,乃所以善吾睡;善吾睡,乃所以善吾醒。”

勵曰:“吾欲學至無心,如何則可?”

先生答曰:“對境莫任心,對心莫任境。如是已矣,焉知其他。”

因示以詩雲:“常人無所重,惟睡乃為重;舉世此為息,魂離神不動。覺來無所知,知來心愈用;堪笑塵世中,不知夢是夢!”

老睡仙講完,大步走向位於院子西北角的後門。許多人跟著去看,隻見他將鐵鎖一扭,那門就開了。老睡仙走出去,在菜園裏彎腰拔了幾棵鮮嫩的小白菜,提在手裏,走上了通往山頂的小路。

草木森森,山花嫵媚,很快把他的身影給遮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