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時隔十三年,石高靜再一次覺出了梅雨的厲害。

當年他考入杭州大學,放假回家,母親問他杭州好不好,他說:什麼都好,就是梅雨不好。他覺得,雖然重慶多霧,雖然重慶的秋天經常是“巴山夜雨”,但遠不如江南一帶的梅雨難以對付。“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在杭州,隻要西湖邊的楊梅由青變黃,那淫雨就如期而至。在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天老是陰著,淅淅瀝瀝,淅淅瀝瀝,一會兒就下一陣雨,連本地的學生都紛紛抱怨:“長日短日下雨,爛了天了!”天都爛了,地上的東西豈能不爛?課本,衣服,食物,木器,什麼東西都在發黴,連地表都長出一層白毛。石高靜的心情當然也發黴變爛。一天晚上又下起雨來,他想把宿舍的窗子關上,哪知窗欞的木頭受潮而脹,怎麼也關不上了,氣得他抓住把手用力使勁,讓兩窗猛烈相撞,結果震碎了一塊玻璃,把他的胳膊劃破了一道,鮮血淋漓。後來他到了美國,尤其是到了邁阿密之後,才親身體會到地球上的氣候是多麼不同。邁阿密雖然有長達半年的雨季,並且常有颶風光臨,但那兒下雨歸下雨,雨後經常是晴空萬裏,陽光普照,讓人感到周身溫暖,所以那兒成了世界著名的休閑地點,被那些基督徒稱之為“等待上帝召喚的等待室”。身為道教徒的石高靜雖然與上帝無緣,但他還是慶幸自己終於擺脫了中國東部的“梅子黃時雨”,遠離了那種讓人身心不爽的黴爛味道。

眼下在瓊頂山,石高靜每天都嗅著這種味道。這味道,來自草鋪,來自篷頂,來自牆洞,來自屋外的草木,甚至來自包圍著希夷台的漫漫湖水。是的,自打下起梅雨,湖水的顏色都變了,它不再藍不再綠,而是呈現出一種暗黃色,像一塊平平展展的不毛之地。因為時常落雨,石高靜怕淋濕了衣服無法晾曬,多數時間隻能呆在茅篷裏。確切地說,是呆在茅篷裏麵的蚊帳中。因為天氣變熱,蚊蟲太多,他不得不在草鋪上掛起了祁高篤送給他的蚊帳。他坐在蚊帳裏聽著篷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聽著篷內哼哼嗡嗡的蚊聲,嗅著四周濃濃重重的黴味兒,雖然心情不再像當年上大學時那樣煩躁激憤,但也很難平和淡定,對修煉造成了嚴重影響。經常的情況是,他在草鋪上盤腿打坐好半天了,卻讓那種黴味兒熏得難以入靜。那種味道似乎正從他的每一個毛孔悄悄鑽進去,進入他的肌腠,他的經絡,他的五髒六腑,讓他的身體內部也長毛發黴。他記得,陸遊有詩道:“欲知白日飛升法,盡在焚香聽雨中”,他想,陸遊老兒焚香聽雨,大概是在自家書房,當然像神仙一般愜意,他到這淫雨中的希夷台上聽幾天試試?哼!

好在闞家父子經常過來。老闞隔三差五上島看望,小闞則受祁高篤委派,過上十天半月就來送一趟吃的用的。石高靜和他倆坐一會兒,說說話,能暫時擺脫梅雨給他帶來的糟糕情緒。

這天小闞再次受祁高篤委派,給石高靜送來了一箱八寶粥和一包燕麥片,另外還有一個手電,是不用電池、用手攥幾下就能發電的那種。

見小闞還像從前那樣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石高靜問他,是不是還沒放下燕紅。闞敢點頭承認。他向石高靜講,那次燕紅和郇民在淩霄閣鬧翻,他可高興了,心想燕紅從此就會和郇民斷了聯係。可是沒過一個星期,他們竟然又和好了,郇民還是經常開車來接燕紅出去,讓他非常苦惱。石高靜拍他一掌:“咳,他倆的事情與你有什麼關係?你還是好好念我教給你的《常清靜經》,把心境放平和一些。”闞敢說:“那經我也常念——‘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可是我的欲很難遣得了,心也澄不了,一見他倆在一起,我還是來氣。有時候,我恨郇民恨得厲害,好想拿刀把他捅了!”石高靜急忙嗬斥道:“小闞你別犯傻!燕紅是你什麼人?你憑什麼要捅郇民?”闞敢捶著腦殼說:“是呀,我也這樣想過,可就是控製不住自己。我害怕……怕有一天真的殺了人。”石高靜看著他擔憂地道:“你別在逸仙宮酒店幹了,換個地方吧。”闞敢說:“我去哪裏幹?我去哪裏也放不下燕紅。”他停了停,搔著頭皮說:“哎喲,我煩惱死了!我幹脆出家,跟著你當道士算了!”

石高靜聽了這話一驚:“出家?這可不是說著玩的。小闞你知道嗎,道門有句話:寧勸十人還俗,不勸一人出家。因為出家太難、太苦,一般人根本受不了。”闞敢說:“再難再苦我也不怕,我隻怕自己在城裏一時衝動,因為燕紅去殺人。”石高靜見小闞說得懇切,就想,讓他跟著我也好,我經常勸解他,點化他,說不定會讓他息滅妄念,奉道行事。於是說:“你想出家,我可以收你。但你必須征得父母同意。”闞敢說:“好,我去問問我爹。”說罷走掉。

黃昏時分,老闞來了。他來後不說話,隻是坐到石桌前默默抽煙。石高靜試探地問道:“老闞,煙嘴上的月牙又長了吧?”老闞把煙袋從嘴上拔下,看著玉石煙嘴說:“我怕它圓不了啦。”石高靜問:“為什麼?”老闞說:“這月牙兒經過我爺爺、我爹和我祖孫三代,才長了這麼一點點,要是我兒子當了道士,我成了絕戶,幾十年後還有人管它嗎?”石高靜聽他說出這話,便知道闞敢已經回家講了出家一事,遂微笑道:“老闞,你兒子想出家,那也是求圓滿——心性的圓滿……”老闞不耐煩地把煙鍋在石桌邊上敲打幾下,打斷他的話:“求什麼圓滿,他就是來當道童,伺候你罷了。石道長,你到希夷台上住著,有我照顧還不滿足,還動員我兒子出家跟著你,也太過分了吧?闞敢是我的獨生兒子,他出了家,我們老闞家的香火誰來接續?”老闞滿臉怒氣,咻咻直喘。

石高靜一笑:“老闞你先別發火。你兒子到底為什麼要出家,你知不知道?”老闞說:“他不願在那個酒店幹了唄。”石高靜問:“他為什麼不願在那裏幹?”老闞說:“不曉得。”石高靜說:“原來你兒子沒說清楚。我來告訴你吧。”他就講了闞敢暗戀燕紅並想殺掉仇敵的事情。老闞聽後,把滿臉的皺紋統統收緊:“還有這事?這個兔崽子,他沒撒泡尿照照自己。他一個小保安,敢跟那些老板爭女人?”石高靜說:“問題就在這裏。他明知道自己爭不過,可還是放不下,老是想著燕紅恨著郇民。他心中愛恨交加,會出大事的。”老闞罵道:“這個狗雜種,想找死呀?”石高靜說:“所以,他想出家,是可以理解的。”老闞立馬搖頭:“不,我不會叫他出家!我家祖祖輩輩都敬重道士,可是沒有一個當道士的,到了他這輩更不行!”石高靜說:“你不讓他當,我決不會違背你的意願,強行把他留下。不過,你打算怎樣說服兒子,讓他放下燕紅呢?”老闞說:“我讓他離開逸仙宮酒店,到別的地方幹,反正哪裏都需要人當保安。”石高靜說:“好,你找闞敢說說看。”老闞說:“我今天晚上就進城找他。”

第二天,石高靜想知道闞家父子談話的結果,但老闞開著船在湖上來來回回跑了許多趟,卻一直沒有上島。

第三天,老闞還是沒來。石高靜想,老闞在生我的氣呢。

一天一天下去,老闞在連綿不斷的梅子雨中來回行船,有時還往希夷台上送人,但他放下人就走,從不往島上踏足。

這天晚上,雨腳暫歇,雲破月出。雖然這是多日來難得的好天氣,但石高靜還是悶悶不樂,坐在茅篷前麵百無聊賴地看著湖水。

有頃,亂雲散盡,皓月當空,水上出現了一條碎銀般的長路。他讓視線與這水路並在一起,忽然看見遠處有一個小小的黑點在動。他起身走到崖邊看看,發現那黑點原來是個人,正向希夷台遊來。

石高靜大為驚詫:這裏距南岸有幾百米之遙,誰會有這麼好的水性?

他心中突然閃過闞敢的身影。心想:此人很可能是他。

他在月光下向那人擺擺手。那人也在碎銀般的水路上向他舉了舉手臂,繼續向這裏遊來。

很快,那人遊到離崖下不遠的地方,喊道:“石道長,石道長!”

果然是闞敢的聲音。石高靜大聲說:“小闞,你怎麼這樣來了?快到碼頭那邊上島!”

小闞卻沒轉向島西的平緩處,而是徑直遊到崖下,借助樹木和藤蔓,像個猴子一樣向上攀來。

石高靜為他的做法擔心,抱著沙羅樹向他連呼“小心”。闞敢邊爬邊說:“沒事,我小的時候經常這樣上島。”話剛說完,他就濕漉漉地站在了石高靜麵前。石高靜心疼地道:“小闞,你怎麼這樣來了呢?”闞敢憨憨地一笑:“我敢坐我爹的船嗎?這樣找你,神不知鬼不覺。”石高靜問:“你爹找你談過了?”闞敢說:“談過了。他那天進城,跟我談了整整一夜,直到我保證不出家他才回山。”石高靜說:“你說不出家,今天卻偷偷跑來,這不是騙他嗎?”闞敢說:“沒辦法,隻好這樣了。等他知道了,你再勸勸他唄。”

石高靜把他領進茅篷,從箱子裏找了一身道服給他。闞敢脫掉濕衣服換上,在燭光下打量一下自己:“嘿嘿,我真成了一個道士啦。”石高靜說:“你這就算道士啦?還早著呢。我隻是借你穿一下,明天曬幹了你的衣服,還得給我。”闞敢問:“為什麼?”石高靜說:“我要告訴你爹,你在這裏。等他同意你出家我才留你。”闞敢向他作揖打拱:“求求道長,你千萬別和我爹說,他知道我在這裏,非把我拽走不可!”石高靜隻好點頭答應。

石高靜讓闞敢喝些水,休息片刻,將門楣石上“白骨軒”三個字指給他看,給他講佛家的白骨觀。闞敢聽了連連點頭:好,我以後就把燕紅當作一個骨頭架子,不再想她!

談到很晚,二人在草鋪上抵足而眠。

第二天早晨,石高靜醒後,見闞敢尚在鼾睡,大紅褲頭讓晨勃的陽物頂成了一座高而尖的小火山。石高靜向那兒看一眼,心想,這孩子,到底是青春年少。他血氣方剛,真要把美女徹底放下,也是一件難為之事。

等到小闞醒來,無論吃住坐臥,石高靜都深入淺出向他講道,努力培養其道心。闞敢唯唯諾諾,認真聆聽。

過了兩天,石高靜見闞敢的心態漸漸平和,覺得該把老闞叫來談談了。這天一大早,他把闞敢穿過的那件道袍,冒雨係於台頂的瓊花樹梢。闞敢問這是幹啥,石高靜說,這是我和你爹約定的暗號,他看到後會很快上島。我要當麵問問,他願不願讓你出家。闞敢說,好,你問吧。我爹是七點開船,他快來了。

七點之後,從玄湖上遊的雨霧中果然駛出一條船。可是那船卻沒來希夷台,而是載著幾個人徑直奔向了大壩。石高靜發現,船還是那條船,開船的人卻不是老闞,是一個年輕小夥。闞敢也是滿臉疑惑:“怎麼換了別人開船?我爹幹啥去了?”石高靜說:“別擔心,也許是他有事,找了別人替他。”

次日,從丹灶村駛來的船上,還是沒有老闞。闞敢沉不住氣了,去瓊花樹上解下道袍,向那隻船使勁揮舞,大喊大叫。那船果然改變航向,向希夷台開來,石高靜和闞敢去崖邊等著。等到船離得近了,闞敢說,看清楚了,開船的是賀良全,小名木瓜,和我從小在一起玩大的。

木瓜開船到了崖下,看清楚上麵的二人,大聲說:“闞敢,你怎麼在這裏?”闞敢說:“來玩唄。木瓜,怎麼是你開船?我爹呢?”木瓜說:“水庫管理處不讓他幹了,換了我。”石高靜問:“為什麼不讓他幹了?”木瓜說:“跟你有關。”石高靜大惑不解:“怎麼會跟我有關?”木瓜說:“領導說了,他老是開船上島找道士玩,耗油誤事,就把他解雇了。”

聽罷這話,闞敢看著石高靜說:“怎麼會有這事?”石高靜歎一口氣:“唉,罪過,罪過!”他想,這很可能是盧美人的詭計。他得知老闞給我護關,就通過有關領導,讓水庫管理處解雇老闞,想把我餓死在這裏。可是,我餓死了不要緊,連累得老闞失業太不應該。他對崖下的木瓜說:“等你有空,拉我去一趟丹灶村好不好?”木瓜說:“可以,等有人回村,我到這裏捎著你。”說罷,他一扳船舵,一加油門,“嘭嘭嘭”離開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