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石高靜轉過身來,滿臉歉疚地對闞敢說:“小闞,今天我去看你爹,你回不回家?”闞敢說:“我不回去。我爹本來心情不好,如果知道我在這裏,他更不高興。”石高靜點點頭:“好吧。”他讓闞敢到台頂看著,一旦那船往回開,就趕快叫他。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闞敢跑來喊他,說船來了。石高靜匆匆趕往碼頭,闞敢跟在後麵送他。二人來到墓塔旁邊,發現那船離島已近,上麵除了木瓜有三男一女。闞敢小聲驚叫起來:“哎呀,他們怎麼來啦?”石高靜仔細一看,那四個人中有燕紅和郇民,便說:“奇怪,他們到這裏幹啥?”闞敢說:“我可不願見他們。”一扭頭鑽進了旁邊的樹林。

石高靜想,原來這船不去丹灶村,是往這島上送人的。我先不去丹灶村,看看他們來希夷台幹什麼。他往路邊石頭上一坐,靜候這些不速之客。

郇民與燕紅下了船,肩並肩走來,樣子十分親密。他們的身後有兩個小夥子,一個背了一大盤繩子,另一個背著大包,手裏還拿著短木棍。

等他們走近,石高靜故意咳嗽一聲。燕紅往郇民身上一靠:“有人!”郇民將她一摟:“有人怎麼啦?還能吃了咱們?”石高靜起身拱手:“貧道在此,歡迎各位。”燕紅說:“呀,這不是石道長嗎?”郇民向他笑道:“我聽祁總說,你住在這裏,沒想到一來就見上了。道長你最近好吧?”石高靜說:“修道生活,無所謂好壞。”

燕紅看見了墓塔,瞪大眼睛說:“喲,是誰葬在這裏?”石高靜說:“我的師父、師兄。”燕紅過去看看應高虛墓塔上的文字,說:“哦,原來你師兄是個女的。女的也能當道士呀?”石高靜跟過去說:“當然啦。這瓊頂山,曆史上有好多女道士住過,像晉代的魏華存夫人、唐代的李季蘭等等。”燕紅問:“她們住在這裏幹什麼?”石高靜說:“修行呀。魏夫人在這裏創立了著名的上清派,八十歲時還顏如少女。”燕紅拍手道:“真的?那個李季蘭怎麼樣?”石高靜說:“李季蘭嘛,她會作詩,會彈琴……”燕紅驚訝地道:“她會彈琴?”石高靜笑著說:“對,和你差不多,是個藝術人才。”燕紅說:“不知道她那時彈古琴,都彈些什麼曲子?”石高靜說:“我也不知道。”

燕紅正要再問什麼,郇民向她擠了擠眼:“你覺得當道士好,幹脆也出家吧。”燕紅舉起小拳頭往他身上捶了一下:“想蹬我呀?沒門兒!哎,你不是要挖石斛嗎,咱們走吧?”郇民對石高靜說:“石道長,我們雖然是人工種植鐵皮石斛,可每年到了這個季節都會進山,看能不能采到野生的。這個希夷台,我每年都會來的。”石高靜問:“為什麼這個季節來?”郇民說:“石斛長在懸崖峭壁上很難找,這個時候正好開花,比較顯眼,找起來容易一些。”石高靜點頭道:“明白了。”

郇民等人離開這兒,向台頂走去。石高靜看著他們的身影感歎:怪不得太上講,“不貴難得之貨”。這鐵皮石斛就是一例,正因為被人當作仙草,所以瀕臨滅絕,隻好在懸崖峭壁上存身。

他早年聽師父說過,鐵皮石斛生在懸崖上,飽受雲霧雨露滋潤,吸收天地靈氣與日月精華,藥效非同尋常,民間稱之為仙草。《本草綱目》講,石斛有“強陰益精,厚腸胃,補內絕不足,輕身延年”之功效。在印州,過去有錢人家生下孩子,第一口喂的是石斛水;人之將死,也要灌一口石斛水,所以石斛水被稱為救命水。在那些老字號的藥店,櫥窗中都要放上一棵老人參,一棵何首烏,一些用鐵皮石斛卷成的楓鬥。城中有幾個以采鐵皮石斛為生的人,每當進山,都要在城門口、藥店麵前貼一張告示,上麵寫著什麼人將在什麼時候去采鐵皮石斛,估計什麼時候回來等等,好讓病人有個盼頭。不過這種告示常常讓人失望,因為鐵皮石斛特別難找,進山者往往空手而歸,有的還死在了山中。死因主要有二:一是摔死,一是被毒蛇咬死。傳說有個人在懸崖上發現了一棵,用繩子垂下去采時卻遇見毒蛇,他用手裏的柴刀拚命亂砍,沒砍著蛇,卻把拴自己的繩子砍斷,掉下去活活摔死。所以,後來瓊頂山的藥農采石斛從不帶刀,都帶短棍,遇見了蛇用棍子打。

石高靜想親眼看看,今天郇民用什麼辦法去采,就沿著水邊,向希夷台後麵的懸崖下走去。他打算叫上小闞一道,但走過樹林旁邊,喊過兩聲卻沒得到回應。

在樹林與草叢中穿行一會兒,撥開擋住去路的一叢野薔薇,麵前豁然開朗,原來他已來到懸崖下麵。抬頭看看,人聲可聞,人影難覓。期待中,見一根又粗又長的繩子從上麵垂下,郇民身上另拴了安全繩,從長繩上慢慢滑下,手上還拿了一根木棍。石高靜隱蔽在一棵鬆樹下邊看邊想,這個郇民,果然是身手不凡。他早就聽祁高篤講過,因為野生的鐵皮石斛十分稀罕,八年前他突發奇想,要搞石斛種植。為了采集母本,他和郇民等人幾乎尋遍了瓊頂山的每一個角落。每到一處可能采到石斛的懸崖,郇民都是不懼艱險第一個下去,為人工種植石斛立下了汗馬功勞,所以被任命為竹馬集團種植場場長。

石高靜也知道,竹馬集團生產的產品多是以人工種植的石斛為原料,但每年還是要進山采一些野生的,加工出極少的一點楓鬥,供祁高篤自己享用,也作為貴重禮品送人。當然,能夠收到這種鐵皮楓鬥的人,必定是對祁高篤非常有用的人了。

郇民正在懸崖上尋尋覓覓,樣子極其老練。他向左側張望了一下,就扯著葛藤,向那邊迅速移動。石高靜明白,他一定是發現獵物了。

果然,郇民停在了一塊峭壁之前,那兒有一些淡黃色的花朵。他右手高舉木棍防蛇,左手則去石壁上抓采起來。采下一棵,就塞入身上的挎包。

石高靜想,郇民可別碰上毒蛇。正目不轉睛地觀望,卻發現有一塊石頭從懸崖右側飛來,正中郇民腦袋。郇民“啊”地一聲大叫,抬手捂住傷處,痛苦地扭動身體。石高靜往石頭的出處看去,隻見闞敢半蹲似猴,正往樹後躲藏。

這小子,怎麼能這樣幹呢!他大聲喝道:“闞敢!”

藏匿起來的闞敢沒有答應。

再看郇民,正被上麵的人用繩子快速提升。

石高靜沿原路回到墓塔旁邊,一個小夥子正背著郇民急急跑向碼頭,燕紅一邊扶著他跑,一邊嚶嚶哭泣。他們跑到碼頭,木瓜的船也已到了。石高靜看著離去的船影,心裏連聲念叨:罪過,罪過。

他轉身去喊闞敢,喊了一聲又一聲,依然聽不到半點回應。他沿著石階路走上去,邊走邊找,但哪裏也沒有闞敢的影子。

一直走到茅篷,才看見闞敢在石桌前呆坐。石高靜說:“一下子就砸中了,很有準頭呀。”闞敢扭頭看看他,眼中閃動著快意:“真他媽的解恨!”石高靜說:“我沒想到,勸了你好幾天,你殺心依舊。”闞敢說:“我本來不想這麼辦的,可我到了懸崖旁邊,看到機會不錯,就動了手。他肯定不知道是我幹的,會以為是山上落下了石頭。”石高靜立即向他投去嚴厲的目光:“不,他不知道,我可知道。”闞敢看看他的眼睛,跪到他的麵前說:“石道長,這事你給我保密好吧?你千千萬萬別向人講。”石高靜說:“我可以不向別人講,但你要向別人講。”闞敢不解地問:“我講?我給誰講?”石高靜說:“你做了大孽,天理不容,法理不容,快到公安局自首吧。”闞敢倏地爬起身問:“你讓我自首?”石高靜說:“是,你必須去,好漢做事好漢當嘛。”闞敢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石高靜說:“哼,我爹整天給你送這送那的,他真是瞎了眼!”石高靜說:“你爹給我的幫助,我永遠不會忘記,但跟今天的事不是一碼。你還是去吧。走,我送你!”說著就去扯闞敢的衣袖。闞敢猛地把他甩開:“你滾一邊去!”他一溜煙跑到崖邊,一個魚躍撲了下去。

石高靜跑過去看看,湖麵上隻剩下一圈水花。他萬分焦慮地站了一會兒,隻見百米之外的水麵上冒出了一個人頭。

他大聲喊道:“小闞,你聽我的好不好?”

闞敢回頭看他一眼,沒有吭聲,隨即揮動雙臂,向丹灶村的方向遊去。

兩個小時後,祁高篤和幾個警察來了。祁高篤問石高靜,知不知道郇民為何受傷。石高靜說,知道,是闞敢幹的。他問祁高篤,郇民傷勢怎樣,祁高篤說,還在醫院搶救呢。祁高篤瞅著石高靜道:“師兄,你收留小闞幹什麼呀?你這麼做,是度人還是害人?”石高靜苦笑道:“各有因果,叫俺無奈嗬。”

祁高篤等人走後,石高靜站在茅篷前看見,兩個警察乘坐木瓜的船去了丹灶村,很快又帶著闞敢從村裏出來。那船從離他不遠的水麵上駛過,闞敢戴著手銬像個病猴一樣蜷縮艙中。

石高靜決定去看望闞敢的父母。他去島西邊碼頭上向已經送走警察和闞敢的木瓜揮手喊叫,木瓜開船過來時麵冷如冰。到了丹灶村邊,石高靜問闞敢的家在哪裏,木瓜說,你是道士,掐算一下不就知道了?說罷弄船掉頭,揚長而去。

這是石高靜頭一回來丹灶村。隻見水庫到這裏已經瘦成一條幾十米寬的水道,再往東去越來越窄,漸漸隱入峽穀之中。抬頭看看,幾十家農舍散落在向陽的陡坡上,高低懸殊非常之大。

他向人打聽到,老闞家住村東頭,就去了那個長有幾棵李子樹的小院。老闞正在樹下呆坐著抽煙,石高靜一進門就說:“老闞,我來向你道歉,我沒把你兒子管好。”剛說了這話,一個女人從屋裏走出來指著他大罵:“你這狗日的道士,你可把我害苦了。你收我兒子當徒弟,剛過了幾天就送他去蹲監獄,你不安好心!你不得好死!”石高靜隻好向他拱手道:“實在對不起,我不得好死,我死了下十八層地獄。”女人指手畫腳罵了半天,老闞才將煙袋從嘴裏拔出來說:“行了,住口吧。”

石高靜在老闞家裏坐了兩個小時,反複道歉。老闞聽到後來歎氣道:“咳,也是該著出事。誰能想到,今天那個姓郇的會跑到希夷台上去呢?”聽他這麼說,石高靜的心裏才稍稍好受了一點。他讓老闞領著,到村委辦公室給祁高篤打電話,問郇民怎麼樣了,祁高篤說,剛才醒過來了,醫生說他有救。聽到這個消息,老闞長舒一口氣:謝天謝地,我兒子不用抵命了。

從丹灶村回來,石高靜一直惦記著闞敢的案子。他知道,即使郇民不死,闞敢的故意殺人罪照樣成立,他篤定無疑要坐牢的,隻是時間或長或短而已。想一想老闞夫妻在兒子入獄後的痛苦,石高靜的心境和這梅雨天氣一樣,晦暗而又潮濕。

此後的日子裏,老闞不再上島,祁高篤也不再過來,隻有石高靜一人獨處。石高靜想,人們都用“形影相吊”來形容孤單,現在我天天見不到日頭,連相吊的影子也沒有了。師父說過,鬼是沒有影子的,那麼,我現在就成了一個鬼,進入佛家講的“餓鬼道”啦。

石高靜覺得自己真是成了一個餓鬼。無人護關,食物得不到補充,他隻好以鬆針為食,饑餓時去采來一把,嚼碎咽下。雖然下個不休的梅雨早已將每一根鬆針都洗得一塵不染,但並沒有洗去它那濃烈的異味。這異味不隻折磨他舌頭上的味蕾,還從口腔鼻腔逸出去,刺激他的淚腺,讓他不由自主地流淚。這淚水分不清是由味而生還是由心而生,反正是動輒即流。後來,異味好像把他的胃也惹惱了,每咽下一口鬆針,胃就痙攣扭動,把這種真正的綠色食品如數奉還。看看吐在茅篷門口的那些綠渣,再瞧瞧篷簷上連綿不斷的雨絲,他心中悲涼,餓感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