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幾下下去,他全身無力,隻好在草鋪上一直躺著。他想,簡寥觀的老睡仙,一天隻吃一頓,或者幾天不吃,大概是持久睡覺的緣故。道中人將入睡稱為進入“夢蝶鏡”,九指道人也夢蝶去也。

不過,他並沒像南華真人莊周那樣夢見自己化蝶,而是夢見自己去了一家中餐館,裏麵有饅頭餃子米飯麵條以及大盤小盤的各種炒菜。他放開肚皮,見什麼吃什麼,可是吃光了所有的飯菜還是不飽。他就又去了一家西餐店,裏麵有麵包奶酪烤肉炸薯條三明治漢堡包之類,他手持刀叉饕餮一番,然而還是覺得餓。他到大街上急急行走尋尋覓覓,想再找一個餐館,突然聽到有人喊:“Get your dachshund sausage!”原來前麵有一個白人老頭胸前掛著一個箱子,裏麵裝了保溫的香腸在叫賣。他去買了好幾根,一屁股坐到街邊吃了起來。讓他想不到的是,那香腸到他嘴邊,竟然自動向裏鑽去。低頭一看,原來那不是香腸,是一條赤練蛇。他剛要向外吐,那蛇竟然“呲溜”一下將全身鑽了進去。更可怕的是,手裏的另外幾根香腸都變成了蛇,爭先恐後地躥入他的嘴裏,進入他的腹中……

驚醒之後,石高靜的心髒突突急跳。與此同時,他覺得肚子裏真有幾條蛇糾纏在一起,且“咕咕”有聲。他知道,那不是蛇,是他的饑腸。他想安撫一下它們,就抬手去揉腹部。他發現,來希夷台之後,自己本來很肥厚的肚皮已漸漸變薄,手掌與腸子中間幾乎沒有了隔閡。他揉嗬揉嗬,剛才做的美食夢又讓他回憶起來,使得腸子更加激動,又扭又叫鬧個不休。與他相連的胃也做出響應,將胃壁緊貼在一起空空地磨動,表示對失業的嚴重不滿。

石高靜想,應該找東西安慰一下腸胃。他聽見外麵蟬聲嘹亮,起身出去看看,原來雨已停歇,藍天與太陽罕見地從雲縫中顯現,被悶久了的蟬們正在熱烈地表達它們的歡欣。他想,趁著天氣好,我在島上轉轉看,說不定會尋到一些好吃的東西。於是忍著饑餓走上台頂,駐足四望。

經過多日雨水澆淋,包括希夷台在內的整個瓊頂山更顯青翠,湖光山色,千嬌百媚。石高靜這時明白,被他痛恨至極的江南梅雨,給他帶來的是困厄,給另外一些生靈帶來的卻是恩澤。

他記起了《陰符經》中的一段話:天生天殺,道之理也。天地,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人,萬物之盜。三盜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時,百骸理。動其機,萬化安。”

他想:天道,陰陽而已。陽主生,陰主殺,未有陽而不陰、生而不殺之理。故春生夏長,秋斂冬藏,四時成序,周而複始,循環不已,亙古如是。這其中的天機,即為《陰符經》中講的盜機。天地,人,萬物,相盜相生。一個人,隻有識得這“盜”機,才能明道得道,身心輕安,與天地萬物共享造化。

石高靜站在希夷台上,看天地,看萬物,看自己,心中感動,眼角發濕。

他走下台頂,打算“盜”得一些果腹養命之物。然而他走了多處地方,品了些樹葉嚐了些草,卻沒有發現有太好吃的。

前麵出現了幾棵高高的香榧樹,上麵掛滿青青嫩果。他吃過這種香榧果仁,至今記得它的特殊香味兒。但他也知道,香榧是很奇特的一種果子,兩年才成熟一次,眼前的這些,要等到明年才能收獲。他看見,樹上有去年殘留的幹果,打算采摘一些,就走近了其中的一棵。

他忽然發現,這樹幹底部拴了兩根青綠色的尼龍繩子,其中的一根,在樹下亂放成一團;另一根則像青蛇一樣,爬到了幾米外的懸崖邊上。他明白:這是郇民采石斛用的,因為突然遭遇事故沒顧上帶走。

他想:有一出戲叫作《盜仙草》,說的是白娘子喝了雄黃酒,現出蛇形嚇死許仙,而後去峨眉山盜來仙草救活丈夫。那麼,我石高靜今天也盜一回“仙草”救救自己?

好,就這麼辦。

他理一理那根細繩,在末端發現了一個繩筐,把兩腿套進去,繩筐就托住了他的腰臀。他從地上再抓起另一根繩子,一步步走到懸崖邊上。探頭向下看看,懸崖有十幾層樓高,這根繩子正在峭壁上來回悠蕩。繩子末梢,似乎落入浪花之中。

石高靜感到一陣暈眩,手腳暗暗發軟。他擔心自己多日沒吃正經食物,虛弱乏力,一旦掉下去會摔成肉餅。

猶豫一陣,“盜心”始終不減。他咬咬牙,兩手攥緊繩子,腳蹬石壁就下去了。山風從懸崖底下撲上來,將他的滿頭長發吹得紛紛亂亂。

他知道,郇民采石斛的時候,是別人拽住保險繩,根據他的命令一點點往下放的,而他必須全靠自己。他抓住粗繩,讓自己一點點下移。

因為體重全由兩手承載,石高靜感到特別吃力。下移,再下移,他麵前沒有草木,隻有裸岩。低頭看看,離郇民發現石斛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就繼續讓自己向下移動。

再一次倒手時,他兩腳一下子蹬空,人就在繩子上滴溜溜打轉。這時,峭壁、玄湖、瓊頂山,在他眼前飛速地走起了馬燈。他兩手酸軟無力,再也抓不牢繩子,突然掉了下去。

“無量天尊!”

“師父師兄!”

他叫出這麼兩聲,就等待著與崖下亂石相撞的那一刻。

耳邊山風正“嗖嗖”作響,他的腰臀卻被繩子猛地一勒,下墜過程戛然而止。低頭瞅瞅,湖水正在兩米以下拍打亂石。抬頭看看,崖頭在幾十米高的上方聳立著,與翠綠的香榧樹冠和湛藍的天空拚成一幅圖畫。

是保險繩救了他一命。

石高靜坐在繩筐裏鎮定片刻,發現麵前的峭壁上長滿了葛藤與花草。在一片葛葉中間,有幾簇淡黃色的小花吐蕊綻放。他想,這是不是我要找的東西呢?

他喘息片刻,伸手撥開葛葉。原來,那黃花的下麵是幾根尺把長的綠莖,每一個結節上都長著一片葉子,跟他當年見過的鐵皮石斛一模一樣。

嗬,仙草,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見崖下右側有一片露出水麵的石台,就拔下一棵扔到那裏,接著又采。把夠得著的十來棵全部采完,抬頭看見上邊還有,但他已經沒有力氣攀上去了。他努力抓住垂在旁邊的那根粗繩,讓自己退出保險繩的繩筐滑到水裏,再抓住一棵正在開花的杜鵑,去了石台上。

此刻,他已是筋疲力盡,心跳像脫韁野馬的蹄點兒一般急促。他坐下歇了好一會兒,野馬才放慢了步伐。

他拿起一棵石斛,用身邊的湖水洗淨,用嘴咬下一小段嚼了起來。它甜甜的,黏黏的,清新爽口。嚼到汁盡之後,他覺得渣滓極少,幹脆全都咽了下去。

吃完一棵,再吃一棵。而後,他感覺到腹內發熱,渾身通泰,體力也漸漸恢複。他坐在那裏,看著遠處的山,近處的水,心曠神怡。

旁邊有“咣當、咣當”的聲音。轉臉看看,原來是湖水一起一落,有塊大石頭隱而又現。

他突然想:江道長送我的那幅畫上,有“水落石出,人小天大”八個字,是不是預言了我的今天呢?

很有可能。你看,眼前不正是水落石出,人小天大?

他此時猜想,江道長這話也暗含了對他的訓誡。對呀,以前的石高靜,真是不知自己之小。在美國,自恃是中國道教的南宗傳人,貢高我慢,在那些洋弟子麵前唯我獨尊,頤指氣使。回國之後,又把在國外的經曆當作資本,默認別人給自己戴上的“海歸博士”高帽,洋洋自得,傲視道友。在被盧美人逼得無處棲身時,卻又滿腹怨氣,竟要乘桴出海,一走了之。到了這希夷台上,自稱閉關,卻希望有人長期護持,心安理得地享用別人的供養。尤其是,自以為有能力度人,貿然收留小闞,結果讓他有了牢獄之災,給他父母帶來了無盡的悲痛……夠了,夠了。你石高靜應該領悟天地之大,自己之小。

繼續揣摩這八個字,石高靜又猜出了它更深的含義。

他想起了《道德經》中的語句:

“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

“專氣致柔,能嬰兒乎?”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

好,這正是我今後修煉的方向。高靜呀高靜,你就遵照太上的教誨,複歸於嬰兒吧。你老老實實地住在這裏,把天地當作母腹,將“希夷”作為境界,吸收天地精華,培養自身元氣,讓自己來一番重生吧!

此時玄湖風平浪靜,群山的倒影在水中恰如懸置的照片一般。而那最高的瓊頂,山尖離他很近很近,似乎伸手可及。

觀賞著這滿湖止水,石高靜心中生出一些詞句,湊成《西江月》兩片:

九指道人根淺,

遭逢梅雨心焦。

畏成餓殍棄蓬蒿,

鬥膽來攫仙草。

水落石出曆曆,

人小天大昭昭。

希夷台上自逍遙,

學作嬰孩嬉笑。

他在這裏坐了好長時間,才收拾起那些石斛,沿著崖根,攀枝踩石,轉至島的西麵拾階而上。

“師叔。”頭頂有人在叫。

他抬頭一看,隻見阿暖正從台頂向下走來。不知是因為多日沒見,還是阿暖站在高處,石高靜感覺這個小坤道長高了一些,臉上也多了幾分成熟與持重。

他問:“阿暖?你到這裏幹什麼?”

阿暖走近了說:“我來給你送龍頭簪子。看你不在,我把它放在茅篷裏麵你的鋪上了。”

石高靜吃驚地問:“那簪子不是在老盧頭上嗎?你怎麼會把它送給我?”

阿暖說:“我是遵從天意。他根本不配戴這簪子。”

她手扶石壁,向石高靜講了轉運法會彩排時盧美人登壇摔倒的事情。石高靜點頭道:“不說天意,就說他心中有鬼這一條,就戴不了這簪子,登不了壇。”他問阿暖,簪子怎麼又到了她的手裏,阿暖說,今天盧美人和邴道長一起進城,她趁這機會,去盧美人寮房找到了簪子,馬上跑到水庫邊坐船來了。

石高靜說:“阿暖,謝謝你把簪子送來。可是老盧回來發現簪子不見了,會不會追查到你的頭上?”

阿暖莞爾一笑:“追查就追查唄。他偷走簪子的時候會編神話,難道我就不會?我就跟他說,正在院子坐著,就見一道金光從他寮房裏飛出,直奔希夷台而去……”

石高靜哈哈大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阿暖你真行!”

他問阿暖,這一段簡寥觀裏情況如何,阿暖向他講了“七仙女”的組成,講了轉運法會的失敗。石高靜感歎道:“唉,他們違道妄作,把一個幹幹淨淨的道場搞成了什麼樣子!”得知老睡仙自從那天離去,再沒回廟,他擔心地說:“不知這位老神仙去了哪裏?”阿暖說:“可能去了瓊頂。他說過,從前有一些祖師都在那裏修煉。老睡仙有多年的道業,到哪裏也餓不死的。”

石高靜扭頭看看,瓊頂山的最高峰由藍天襯托,被白雲纏繞,高遠而又神秘。他說:“等我出了關,到那兒找他去。”

說了一會兒話,阿暖走了。石高靜站在那裏看見,阿暖走到下麵,向師父師爺的墓塔分別磕了頭,匆匆走向了在碼頭上等她的船隻。

回到茅篷,石高靜發現那支龍頭簪子果然在他的枕邊。他拿起看看,並無異樣,就打來水洗淨頭發,而後走上台頂,把它放到瓊花樹的枝杈上三拜九叩。禮畢,他莊重地束發盤髻,將簪子重新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