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懸崖上的那一摔,石高靜的心態變得異常平和。對於食物,無論石斛、鬆針,還是采集到的水果幹果,有什麼吃什麼,什麼都吃得下。對於天氣,晴也由它,陰也由它;風也由它,雨也由它,日日是好日。對於季節,覺得春天好過,夏天好過,秋天好過,冬天也好過,四季如一。
他把日期也忘了,不曉得自己過到了哪月哪天。等到一場雪突然降下,瓊頂山樹黑雪白,變成畫家筆下的水墨丹青,他才知道時令已經進入隆冬。
落雪化盡,祁高篤上島,給他送來一些吃的東西。他問:老四,你給我送東西幹什麼?祁高篤笑道:真應了那句話,“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今天是臘月二十八了呀。
兩天後的晚上,石高靜聽見玄湖周邊的村子裏鞭炮聲響個不停,心想,我閉關的第二個年頭開始了。
過罷春節,石高靜又回到了混沌之中,搞不清每一天是幾月幾日,隻感覺到天氣漸暖,看見島上草長鶯飛。
他知道,古人有“二十四番花信風”的說法,但他搞不清這個春天已經來過多少番花信風,也不知是哪一陣風催開了哪一種花。隻見希夷台上彼紅此白,這黃那紫,方開方謝,落英繽紛。
台頂的瓊花也悄悄孕苞,慢慢開放。當合了“五行八卦”之數的花朵掛滿樹冠時,石高靜每天都去觀賞一會兒。然而,他沒像去年與瓊花初次相見時那樣,有打不完的噴嚏,這回他的鼻孔一點兒也沒發癢,一個噴嚏也沒打出。
一天下午,石高靜正在瓊花樹下坐著,聽到石階路上有腳步聲漸近漸響。站起身向那邊看看,隻見一叢藤蘿後麵走出個金發女子——是露西來了。
露西也看見了他。她將背包扔掉,呼喊著“師父”撲過來將他緊緊抱住。石高靜拍拍她的背將她推開,問道:“露西,你跑到這裏幹什麼?我不是不讓你來嗎?”
露西擦擦眼角的淚水,搖著頭說:“師父對不起,我在上海實在受不了,才到這裏找你的。”
石高靜問:“你又受不了什麼?”
露西說:“Sweatshop!”
石高靜問:“血汗工廠?你進的是一家血汗工廠?”
露西點點頭:“是的。是一家標準的血汗工廠。”
石高靜讓露西坐下慢慢說。露西在瓊花樹底坐下,一雙藍眼睛裏閃動著憤怒的光芒,講了她在那家工廠的見聞。她說,那家工廠是台灣人在上海郊區開的代工工廠,有五萬工人,為美國一家公司生產IT產品。那些產品在美國市場上價格很高,可是生產它們的中國工人的工資低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每月基本工資隻有五百元,如果想多掙錢就要加班,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到手的月工資也隻有人民幣一千元左右。她在那裏搞管理,負責質量檢查,看著幾萬青年男女穿著一樣的服裝,像工蟻一樣在流水線上從白天幹到黑夜,每天掙的錢卻不夠吃兩個漢堡,心裏非常痛苦。更可怕的是,半年之中有三個工人倒在了流水線上,送到醫院也沒搶救過來,是典型的“過勞死”;更多的工人因為長期從事這樣的工作,出現嚴重的心理疾患,半年內有四個人跳樓自殺……
石高靜長歎一聲說:“露西,你大概記得,老子說過這樣的話:‘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露西點頭道:“對,我在那家工廠看到的,恰恰是老子講的‘損不足以奉有餘’。”
石高靜說:“也不全是。其實,所謂的‘血汗工廠’,有人道,也有天道。露西你是知道的,血汗工廠首先出現在美國的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一些製衣廠商實行計件工資,把工人工資壓到最低限度,因而被稱為“血汗製度”,Sweatingsystem。這正是老子抨擊的‘人之道’,引發了工人的反抗和社會的抨擊,廠商不得不有所收斂。冷戰結束後,全球化提供了新的資本出路,資本家把工廠辦到了發展中國家,給發展中國家帶來了就業機會,給貧困的人們帶來收入,這也是體現了天道,‘損有餘而補不足’。然而,資本家攫取利潤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損不足以奉有餘’就成為他們的慣常做法。”
露西問:“那該怎麼辦?”
石高靜說:“最好的辦法,是讓資本和財富遵循天道而流動,像水一樣善良,專往低處流淌,去扶持、幫助那些貧瘠之地、貧困之人。”
露西做著手勢說:“你說的這些,是非常美好的想法,然而在他們眼中卻非常可笑。”
石高靜說:“對,他們不可能理解,不可能接受。老子早就看透了這一點:‘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然而,盡管有人聞道大笑,但大道依舊湛然長存,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著這個世界。露西你要相信,你工作過的那種血汗工廠,在中國不會長期存在的。”
他又問露西,和那個長相像本·斯蒂勒的男朋友怎麼樣了,露西聳聳肩做個鬼臉:“斯塔茲爾?我和他已經分手了。”石高靜問為什麼,露西說,她和斯塔茲爾剛住到一起時,很有激情,恨不能天天泡在一起,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她覺得越來越沒勁,甚至感到無聊。每次做愛,肉體上雖然得到了快樂,心裏卻亂得很,覺得自己的縱欲很滑稽、很荒唐,還不如打坐入靜,身心都很舒服。石高靜說:“你的感覺,恰好印證了中國古人的一句話:‘風流得意之事,一過輒生悲涼;清真寂寞之鄉,愈久愈增意味’。”
露西說:“所以我和斯塔茲爾分了手,並且在工廠辭了職。這樣,我又獲得了自由,甚至是新生。我沒經你的允許來到這裏,是想和你一樣在瓊頂山長期居住,做一個真正的女道士,對了,應該叫作坤道。師父,你能答應我嗎?”
石高靜思忖片刻,說:“露西,你跟我來。”
他領著露西走下台頂,去了茅篷。露西看看茅篷內外,捂著嘴巴驚叫一聲:“哦!師父就住在這種地方呀?”
石高靜去門楣石裏麵的縫隙中掏出那一截變黑的指頭:“你再看看這件東西。”露西看不明白,他就伸出左手向她展示那指頭的出處,講了被毒蛇咬的經曆。露西嚇得小臉煞白,藍眼睛裏蓄滿了恐懼,喃喃地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石高靜說:“露西,你在這裏住,是難以對付這裏的饑餓、寂寞和種種危險的。另外,島上隻住我們兩個,我們自認是乾道坤道,在世俗者眼中卻是男人女人,會招致嚴重的誤解與中傷。所以說,我們共住的緣分還不到。”
露西問:“那什麼時候才能到呢?反正我是不願再回上海了。”
石高靜說:“我也不知道。咱們共同等待吧。”他建議露西,這一段時間不妨在中國到處走走,深入了解中國社會和東方文化,尤其是儒、道、釋三家。露西點頭道:“弟子記下了。可是,我去哪些地方好呢?”
石高靜就找來紙筆,將一些文化遺存和宗教聖地給她寫下。露西接過那張紙,興奮地道:“好,我要把這些地方全都走遍!”
這時,夕陽殘照已把懸崖邊的沙羅樹葉染紅,有幾隻蝙蝠扇動著翅膀在希夷台上空飛來飛去。石高靜說:“天快黑了,露西你走吧,今晚到印州城裏住去。”露西卻說:“師父,我在這裏住一夜好吧?我要向你請教修煉上的問題。”石高靜隻好點頭應允。
露西從包裏掏出麵包餅幹,讓師父和她一起吃。石高靜接過來吃了幾口,說已經不習慣這些東西,去旁邊的鬆樹上撕了一些鬆針塞進嘴裏。露西看得目瞪口呆,連聲驚呼。石高靜微微一笑:“我的主食是鬆針,另外還有一些副食品呢。”說罷,去茅篷裏拿出一棵石斛和一把香榧讓露西品嚐。露西嚼一段石斛,再吃兩顆香榧,說怪不得師父麵色紅潤,氣色很好,原來有這些好東西吃。石高靜說,吃,倒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在這裏恬淡無為,心虛意靜,死生一觀,物我兩忘,能讓自己的修煉日新月異。
吃完東西,在茅篷前喝了一會兒茶,露西便要開始修煉,讓師父臨爐指點。石高靜見一輪圓月正從東山升起,天空晴朗,就帶她去了台頂。
到了那裏,石高靜將圓圓的石台指給她看,問她像不像太極圖,露西拍著手道:“像極了像極了。我看得出來,這邊是陽,這邊是陰。”
石高靜就走到陽麵,盤腿坐到了“陽中陰”的那個點上。露西立即領會,走到對麵的“陰中陽”那裏,莊重地盤腿坐下。
石高靜問相距三米左右的露西,這一段修煉情況如何,露西說,和斯塔茲爾分手後,她堅持每天打坐修煉,從不懈怠。然而,她打坐時眼前往往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影像,有的像幽暗中的一處亮點,有的像金屋中的一幅圖畫;有的一動不動,有的飛來蕩去。對這些影像,她很喜歡,很迷戀,覺得是自己入定後的收益,就努力想讓影像長時間保留,一旦消失就感到失望。石高靜向他講,修煉中要講究“無為”二字,做到心無所住,一切順其自然,影像有就有了,沒有也別強求。每日靜坐,隻管把萬緣放下,回光返照,就像月到天心、風來水麵一樣,自自然然,活活潑潑,似有似無,勿忘勿助。每當有情景出現,雖如如不動,又了了常知,如此這般,方能有所成就。
露西又問了一些別的,石高靜一一作答,解其疑惑。
露西看看手表:“子時到了,師父,咱們一同入定好吧?”說罷,她趺坐在那裏一聲不響,一動不動。
石高靜抬頭仰望,見明月當空,便將呼吸調勻,將雙目微閉,開始了與往常一樣的修煉程序。
程序一樣,這次感覺卻大不相同。坐了半個時辰,他覺得身體好似春風中的希夷台,萬物生發,蓬蓬勃勃。與此同時,仿佛玄湖的水也漲了起來,漫了上來。它來自陽,又來自陰;來自陽中陰,又來自陰中陽。這水,彙合交融,滋汜漫溢,淹沒了希夷台,淹沒了他和露西,進而淹沒整個世界,整個宇宙。這水溫溫柔柔,卻暗含無比的威力:它把人的身體溶化,把人的精神消解,與這彌天大水混為一體。一念三千,三千一念,都歸於渾沌;人體的每個細胞,每一個染色體,乃至其中的三十億正常或非正常的DNA堿基對,都歸於幽冥……
恍兮惚兮,惚兮恍兮,不知時間過了多久。
後來,石高靜有了些許知覺,感到這彌天大水開始消退。不,不是消退,是收縮。這水一點點地內斂,凝聚,直到縮成一個小小的物件。這個物件原來不是別的,就是他自己。他像一個嬰孩,一個赤子。他用不知從哪裏生發的視線打量一下自己,竟然能夠洞察五髒六腑和血肉骨骼。他還看見,自己身上有著一條條垂直的經絡和呈“之”字狀盤旋於全身的脈道……恍兮惚兮,惚兮恍兮,他又覺得這個物體不是自己,是他和露西二人。二人緊緊相擁,扭盤在一起,像DNA的雙螺旋結構。他倆形成的共同體進一步收縮,收縮。最後,收縮成一個點,一個微乎其微的點。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突然,這個微乎其微的點一下子爆炸了。響聲劇烈,烈焰熊熊,物質與能量向四麵八方迸飛……
石高靜醒了。醒來之後,身體還是伴隨無法形容的超常愉悅震顫不止。
震顫終於平息下來,石高靜睜眼看看,原來朝霞滿天,已到卯時。他的女弟子露西,依然趺坐在他的對麵,那張西方人特征非常明顯的臉龐紅潤異常,一雙藍眼睛裏散發著鮮亮而生動的光芒。
二人對視片刻,默默無語。
露西開口道:“師父,感謝你,你讓我有了另一種高峰體驗……”
石高靜說:“露西,你這話,也是我想對你說的。”
二人會心一笑,起身回了茅篷。露西背上包,向師父磕頭告辭。石高靜把他送到碼頭,叫船過來,目送她離去。
二十四番花信風吹完,梅雨時節又到了。雖然島上黴味依舊,但並沒影響石高靜的情緒。他的心境清淨而安寧,不知不覺送走淫雨,迎來了夏天。
這天晚上,月明星稀,他到希夷台頂打坐。坐到子時將過,起身準備回去,不經意地向西邊湖麵上一瞥,看見水麵上有一小小的黑影兒。再仔細觀察,發現那好像是一個人趺坐於水麵之上。
他想起,剛來時聽老闞講,有人在月圓之夜看見翁老道長在水麵上打坐,不禁全身顫抖熱淚湧流。他大聲喊道:“師父!師父!”
喊過幾聲,黑影兒卻不見了,像是沉入了水下。
石高靜流淚跪下,向那邊連連叩首。
再起身時,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跳出:我要去找一找師父。
第二天中午,他把身上的衣服脫掉,隻留一條短褲,走到崖邊,一個魚躍就下去了。
入水之後,他感覺湖中並不冷,甚至有些微溫。睜眼看看,隻見那水近乎透明,能看得到水草、遊魚以及岸上的景致。他從水中鑽出來透一口氣,揮動雙臂,沿著他記憶中的玄溪順流而下。
石高靜少年時即會遊泳,上中學的時候還參加過紀念毛主席暢遊長江的活動,橫渡過重慶市區內的長江。在美國的邁阿密,他也經常到海中遊上一會兒。但有一次他遊得久了,出現胸悶現象,才不敢在水中久留。
他記得,當年和祁高篤從希夷台走到逸仙宮,大約用半小時左右,估計這兩個地方的直線有一千多米。他想,雖說我的心髒這一年來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但今天要遊到那裏,尚無把握。
但他好想去看看逸仙宮在水下是什麼樣子。他甚至還想去那裏探索一番,解開一個二十年沒有解開的謎團:當年水漫逸仙宮的時候,師父沒有出來,他到底還在不在那裏。因此,他不再猶豫,繼續揮臂前遊。
遊過一會兒,他到了玄湖中央。回頭看看,希夷台已經離得很遠,變成一個青青的大螺螄殼倒立於水麵。他覺得心髒跳得很快,就仰麵朝天,浮在水麵上休息了一會兒。等到心跳平穩,就把身子一弓,鑽到了水下。
水還是近乎透明,能見度在一百米左右。他沉到水底,看到的卻是崎嶇不平的地貌和一些光禿禿的死樹。他知道這個地方不對,就浮出水麵,換一個地方再次下潛。
這一次,還是沒有找到。
再浮上水麵時,石高靜覺得疲憊不堪,就放棄了他的計劃,慢慢遊回島上。
三天之後,他恢複了力氣,看見天氣晴好,又從沙羅樹下跳到了水中。
這一次,他一邊遊一邊打量著希夷台和兩岸景物,根據當年的記憶,尋到了最接近目標的那個點,才潛了下去。
因為日在中天,水下格外明亮。他潛至水底,發現了一塊巨石,樣子像個亞腰葫蘆。他欣喜地想:這不是玄溪邊的著名景觀“葫蘆石”嗎?相傳當年葛洪祖師在丹灶村煉出了丹藥,裝在一個葫蘆裏。他自己舍不得吃,想讓它順溪而下,到東海裏敬給瀛洲的神仙。不料,這葫蘆被放進溪中,沒漂出多遠,卻在這裏被山神截住。山神說,與其送給海裏的神仙,還不如讓這山裏多出神仙。山神把丹藥往山上撒去,有一些很普通的草立馬變成仙草,鐵皮石斛就是其中的一種。這個葫蘆,則永遠留在了玄溪岸邊。石高靜記得,當年他在逸仙宮住著的時候,出了廟門向東一瞧,就能瞧見這葫蘆石。現在看來,已經離逸仙宮不遠了。
他興奮地去摸了幾下葫蘆石,浮上水麵,向西邊遊了一段距離,而後吸一口氣,一個猛子紮了下去。
潛遊片刻,他發現下麵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巨大黑影。仔細一看,原來這是一座大殿的屋頂,屋頂上覆蓋了一層淤泥。再往下潛,就到了大殿前麵,認出這是逸仙宮的主殿——太清殿。他像一條大魚似的遊進去,發現裏麵雖然光線昏暗,但還能看見,裏麵三座泥塑的天尊塑像已經坍塌,隻剩下木頭骨架。他穿過大殿,浮上水麵喘幾口氣,又潛了下去。
這是逸仙宮的中院。像石高靜當年見到的一樣,正麵是紫陽殿,兩邊是配殿。他遊到紫陽殿門口向裏邊一瞧,不禁大吃一驚:在紫陽真人塑像前麵,在大殿正中的地上,竟然有一攤人骨!那具頭骨,正頂了一層灰泥立在地上,兩個深邃的眼洞在看著他!
石高靜馬上想到,這肯定是師父。當年水漫逸仙宮的時候,師父完全可以逃脫大水,但他卻決定和這座廟同歸於盡,與紫陽真人永遠廝守,於是就到這裏坐化、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