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石高靜心中大悲,淚水與湖水交融在一起……

他不敢進去打擾師父,就讓自己沉落於地麵,向殿裏磕個頭,然後向水麵遊去。

不知不覺,夏天過去,秋天、冬天、春天接踵而來。希夷台上的瓊花再度開放。

當瓊花開得最盛的那天,石高靜來到樹下,抓過一個枝子嗅嗅花香,忽然想起了露西。他不知那位女弟子經過一年的時間,看過了哪些地方,目前身在何處。

正站在那裏思量著,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喊:“師兄!師兄!”他向水庫岸邊看看,並不見有誰。可是那喊聲還在繼續,而且是在天上。

他抬頭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原來,有一架藍色的滑翔傘正在北麵的空中悠悠飄動,傘下吊著的人在向他招手。雖然看不清那人的麵目,但他知道那是祁高篤,因為別沒有人會喊他師兄,於是也向他招手。

滑翔傘向希夷台飛來,且越來越低。祁高篤操縱著傘繩,讓自己往希夷台上降落。可他沒能落到台頂——一棵香榧樹把傘掛住,讓他吊在了離地一米多高的地方。

石高靜跑過去說:“老四,你這是玩滑翔呢,還是玩上吊?”

祁高篤說:“我還沒練好技術,等到練好了,直接落到你的身邊!”他從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去割頭頂的傘繩。石高靜急忙去抱住他的兩腿,讓他在傘繩斷掉之後穩穩落地。

二人去扯那傘,傘卻讓樹冠掛住無法扯下。祁高篤說:“算了,我再去買一架就是。”石高靜問,買這傘要多少錢,祁高篤說:“這是以色列製造的,值五萬人民幣。”

石高靜擊他一掌:“你真是異想天開,怎麼玩起了這玩意兒呢?”

祁高篤說:“兩個多月前,我看電視上介紹北京一幫滑翔傘發燒友,一下子被他們吸引住了。有個年輕女人接受采訪,說飛上天的感覺太棒了,是真正的飄飄欲仙。我想,原來這世界上還有我沒體驗過的神仙生活呀?決定也去試試,就到北京找到那幫人,跟著一個教練學。當我第一次借助滑翔傘飛到天上之後,感覺奇妙極了,果然飄飄欲仙,果然沒法形容!相比而言,玩女人呀,溜冰呀,統統是上不了台麵的小兒科。我學了半個月,就帶著傘回來了,今天是第一次試飛。”

石高靜問:“你是從哪裏起飛的?”

祁高篤向北邊一指:“鶴山頂上。”

石高靜向那裏看看,山頂又高又險,就說:“老四,玩滑翔傘可是高風險運動,你千萬要小心。”

祁高篤自信地把頭一搖:“沒事。”

二人走到台頂,祁高篤問石高靜,閉關這麼久了,不知效果怎樣?石高靜笑著反問:“你看我怎樣?”祁高篤打量著他說:“嗯,一看你的精氣神就知道,你是丹成功就了。哎,心髒病沒犯吧?”石高靜說:“頭一年有過幾次胸悶,後來就沒有了。”祁高篤說:“你在這裏餐風飲露,哪裏還有什麼高血脂,血管早就清理幹淨了。閉關這麼中用,我也來和你做伴吧。”石高靜笑道:“你放得下你的‘神仙生活’,放得下美酒美色?”祁高篤說:“咳,那些伐性之斧,腐腸之藥,真讓我感到厭煩了。有時候,正吃著喝著,跟女人玩著,一想到師兄正在希夷台上閉關清修,就覺得自己荒唐可惡,覺得那些事沒啥意思。”石高靜點頭道:“善哉善哉,老四終於覺悟了。”

又說了一會兒話,祁高篤打電話讓船過來,把他拉走。

幾天後,祁高篤又乘滑翔傘出現在玄湖上空。不過,他沒再往希夷台上降落,而是飛越湖麵,落到了南岸。

瓊花落盡,又一個梅雨季節到來。大概是天氣的原因,祁高篤再沒來此飛過。石高靜一邊對付梅雨,一邊繼續修煉。

有一天,雨下得又大又久,整整一天一夜,石高靜沒出茅篷半步。

第二天早晨醒來,忽聽外麵有“呱”、“呱”的叫聲,出去一看,原來有幾隻蒼鷺正在懸崖邊飛上飛下,邊飛邊叫。

他走到沙羅樹下,眼前的景象把他驚呆了:大水已經不見,往日的玄溪重現,從瓊頂山深處流出的溪水正從崖下淙淙流過。蒼鷺們今天不用再作“長脖子老等”了,正忙著在一些水汪裏抓魚呢。

這是怎麼啦?石高靜轉身跑向台頂。到了那裏,他看見玄湖的水所剩無幾,隻留下了大壩附近的一小片,逸仙宮已經完整地顯露出來!

他聽到北岸有人喊:“師兄!”“九指道人!”扭頭一看,原來是康局長和祁高篤用手套在嘴上向他喊叫。他倆的身後,還站著江老道長。

石高靜腳步咚咚地跑下去,踏著淤泥走向了北岸。離那三個人不遠時,他大聲問:“水突然沒了,這是怎麼回事?”

康局長說:“大壩那邊要建水電站,先把水庫放幹。”

石高靜明白了。

等他走到岸上,江道長捋著胡子衝他一笑:“哈哈,水落石出。祝賀啦!”

聽了這話,石高靜全身一震。

“蜀犬喪家,三弄瓊花。水落石出,人小天大。”

至此,他才明白了這四句話的真正含義。他眼含熱淚,向江道長屈膝跪倒,連連磕頭,說:“江會長神機妙算,晚輩不勝欽佩,不勝感激。”江道長把他扶起,說:“一切皆有定數。走,去看看逸仙宮吧。”四個人就踏著淤泥,走到了逸仙宮的後門。

後門是開著的,不過門板已經朽爛變黑。向裏麵看看,三進院落,前低後高,全都呈現在他們麵前。所有的屋頂和地麵都覆著一層淤泥,所有的樹木都隻有光禿禿的枝幹,與玄溪兩岸水線以上的青翠相比,顯得十分怪異。

江道長看著眼前景物點頭道:“善哉,善哉。”

祁高篤問他:“善哉?善在哪裏?”

江道長向石高靜一指,微笑道:“問九指道人。”

祁高篤看著石高靜:“那你說吧。”

石高靜說:“我猜,江道長的意思是,大水退去,讓南宗祖庭重現,這是善之一;善之二呢,讓祖庭有了擇地重建的機會。”

祁高篤問:“你想重建逸仙宮?”

石高靜說:“對。我剛才突然想起,當年水庫正在修建的時候,我曾經在師父麵前說,八百年來,逸仙宮屢毀屢建,不知下一次重建要等到什麼時候?師父說:等到水庫幹了的時候。我當時心中納悶:這水庫建起之後,還能幹了?你看,今天它不就幹了嗎?”

祁高篤說:“師父說過這話?真是不可思議。”

康局長說:“不管你們師父說沒說過這話,把逸仙宮重建起來,讓源深流長的全真道南宗文化有一個展現和傳承的實在地點,這是十分必要的。你看,這裏的好多材料,磚瓦、石頭、木料等等,都能用上。你找人拆下,找個地方按原樣建起就行。需要籌集的款項,主要是征地款和建築費用。”

祁高篤眨著一雙猴眼說:“依我看,不如讓市裏別建水電站,就讓逸仙宮保留在這裏。把它修修補補,完全可以再住。除了這廟,玄溪上下有好多天然景觀,可以把旅遊業發展起來嘛,這肯定比修電站更見效益。我是人大代表,我回去就向政府提個提案!”

康局長說:“政府已經決定了的事情,再提多少提案也不中用了。”

石高靜說:“建電站也好,讓玄溪之水發電,造福社會,這也是善。”

江道長看著祁高篤說:“這是善之三。還有善之四:給祁總的錢財安排個去處。”

祁高篤立刻變了臉色:“江道長,你不要這麼忙著為我師兄化緣。我是有一些錢財,但都有用處,拿一點幫幫我師兄,修修補補還行,重建逸仙宮可承擔不了。那不是個小數,要幾千萬吧?”

江道長說:“把城裏的逸仙宮搬過來就是。”

祁高篤一怔:“那怎麼行?”

江道長一笑:“咱們走下去瞧瞧吧。”

四個人就走進了逸仙宮最後麵的院子。

石高靜指著東廂的一間屋說:“老四你看,那不是咱們一起住過的寮房嗎?”

祁高篤麵無表情,隻是“嗯”了一聲,站在那裏不動。石高靜心中發笑:老四在“反化緣”呢。他走到門口往裏瞧瞧,隻見兩張木床還在,隻是落了一層灰泥。康局長問,哪是翁大師住的地方,石高靜指了指另一個門口。幾個人走過去看見,這屋有桌有凳,還有一張大床。石高靜指著那張床笑道:“在這張床上,我和老四出過醜。”

康局長說:“這是你們師父的床,你倆怎麼會在這裏出醜?”

石高靜說:“都怪老四出了個餿主意。那年放了寒假,我到山裏來住,想讓師父收我為徒。那時老四也來了大半年,師父也沒收他。老四就和我悄悄說,得想個辦法感動一下師父。我問他怎麼感動,他說,夜裏這麼冷,咱們給師父暖腳去。我說,可以。晚上,我倆就來了。進屋一看,師父已經睡在了床上。老四走到床前說了這個意思,師父從被窩裏伸出腳說:‘好嗬,我正想有人給我暖腳,來吧。’我倆就上了床,在床頭坐下,一人抱一隻師父的腳放進懷裏。哪知道,師父的腳先是冰涼冰涼,把我們凍得全身發抖。好半天把它焐熱了,它又放出臭味來。那不是一般的臭,比臭豆腐還要厲害十倍的。我們倆實在受不了,都把臉扭到了一邊。師父猛地一蹬,把我們倆同時踹到了地上。師父坐起身指著我們罵:‘兩個混蛋,心地不誠,還想哄我?快給我滾!’我倆就爬起身來,趕快溜了……”

康局長聽到這裏,笑得抱腹彎腰,連聲咳嗽。江道長指著祁高篤說:“曆代祖師都講,機心不可有。你呢,恰恰是機心太多。”祁高篤點頭道:“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我常常是這樣。”

康局長好不容易笑完,問道:“當年逸仙宮遭水淹的時候我還在印州一中上學,聽說翁老道長在大水中失蹤了,不知是怎麼回事?”石高靜說:“當時是失蹤了,但去年我找到了他。”祁高篤忙問:“你找到了師父?他在哪裏?”石高靜說:“在紫陽殿。”說罷,他帶頭走向前麵的中院,邊走邊講他潛水的經過和見到的情景。祁高篤萬分驚訝:“你是說,師父的骨頭還在?咱們快去看看!”

幾個人從殿東頭轉了過去。石高靜走在前麵,將腳步放慢放輕,恐怕驚擾了師父。然而走到門口看看,大殿的地麵上隻有被水衝刷過的痕跡,卻沒有那一堆人骨。

祁高篤說:“怎麼沒有呀?你潛水進來的時候是不是看花了眼?”

石高靜指著那兒說:“不,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有一堆骨頭的,頭骨上的兩隻眼睛還黑洞洞地看著我,現在怎麼不見了呢?”

江道長說:“你師父的骨頭隨水而去,現在已經出山了。”

石高靜道:“對,我師父一生喜歡水,他的遺骸也會隨水而去的。”說罷,他看著玄溪的下遊方向,想像著那一塊塊白骨順水漂流、奔向東海的情景,眼角悄悄變濕。

四個人又去前院看太清殿,看罷走出山門。

石高靜站在門前,看著嘩嘩流淌的玄溪說:“不知這段溪水能活多久?”康局長說:“按照市水利局的計劃,用一年時間建起電站,到明年的汛期蓄水發電。聽說馬上就要清淤。”石高靜說:“清淤?這滿水庫的淤泥淤沙正好利用起來,造一片建廟的地呀!”康局長說:“對,這是件雙贏的事情:泥沙有了去處,建廟也有了地方。”

石高靜向江道長拱手道:“有勞會長,請你給選個廟址吧?”

江道長向東北方向一指:“鶴山前懷就可以。”

石高靜抬頭打量一下,見那裏三麵靠山,一麵臨水,如果能用淤泥淤沙墊出一塊,作為山門前的廣場,那就再好不過。他連連點頭:“不錯不錯!謝謝會長!”

康局長讓石高靜抓緊去勘察一下,看到底需要多少土地,起草一份征地申請報告給他,他找市長批去。石高靜點頭答應。

康局長的手機響了。他接聽後說單位有事,要馬上回去。祁高篤說,他也回城,讓石高靜跟他一起到城裏休養幾天。石高靜擺手道:“我已經在希夷台休養了兩年多了,還要怎麼休養?”祁高篤說:“你就是不休養,也該去把身體檢查一下。”石高靜想,去檢查一下也好,看看我閉關兩年多,身體狀況改善了沒有,就跟著他們三個走向水庫大壩。

江道長與康局長各自坐車走後,石高靜上了祁高篤的車。他問祁高篤,家裏人現在怎麼樣,祁高篤說,都不錯,兒子去年沒考上大學就參了軍,在部隊幹得還行;米珍官複原職,又是產科主任了。

石高靜問:“醫院認可她的做法了?”

祁高篤說:“不認可行嗎?上個月,一個產婦本來可以順產,值班醫生給人家割了肚子,結果出現麻醉意外,產婦直接睡死了。家屬當然不答應,把醫院鬧得一塌糊塗。這事引來了許多媒體記者,他們不光報道這個醫療事故,還對濫搞剖腹產的做法提出嚴厲批評。院領導這才醒悟過來,覺得米珍的做法正確——當然,米珍的做法來自師兄你的勸導啦,院方撤銷了產科主任的職務,重新起用米珍。”

石高靜說:“太好了。有句老話說:‘道由人顯’,這些事例,發人深省呢。”

到了印州人民醫院,祁高篤對石高靜說:“你弟妹那裏有好多儀器,讓她給你檢查吧。”二人就直接去了產科。

走進主任辦公室,米珍正向一個女醫生交代事情,讓他們坐下稍等。石高靜看見,兩年沒見,米珍的相貌與神態有了很大變化。最明顯的是,她眉目中的殺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安詳與仁慈。加上她膚白微胖,整個形象會讓人聯想到玄門供奉的慈航真人和佛門供奉的觀音菩薩。石高靜想:“相由心生”,此言不謬。

米珍交代完了事情,熱情地說:“石大哥終於出關了,真是可喜可賀!”石高靜說:“我也祝賀弟妹回到這間辦公室,為更多的產婦除厄造福。”祁高篤讓米珍給石高靜查體,米珍說:“好,做做彩超和心電圖吧。”

來到另一間屋子,米珍讓石高靜躺到一張小床上,給他檢查。她將探測器放在石高靜的胸脯上動來動去,盯著旁邊的電腦屏幕說:奇怪嗬,奇怪嗬。石高靜問怎麼了,米珍說,情況非常好。兩年前我看過你的彩超報告,現在與那時相比,你好像換了個心髒。石高靜說,這兩年我幾乎沒吃過帶脂肪的東西,應該把血管清理好了。哎,你再看看別的地方。米珍看了看說,別的髒器也沒有問題,就是胃壁有點薄。

做完彩超又做心電圖,米珍看了紀錄紙說:“恭喜你,這裏也沒發現有異常情況。”石高靜要下床,祁高篤按住他說:“師兄等一等。我問你,你在希夷台修煉了兩年,練沒練出咱們師父的閉息本事,讓機器測不到你的脈搏?”石高靜搖頭說:“不知道。”祁高篤說:“試試嘛。”石高靜見這屋裏十分安靜,就點頭應允,默念法訣,讓自己攝心入定。有頃,機器嗡嗡響起,米珍小聲驚叫:“哎喲,這怎麼可能?”石高靜知道自己成了,就出定開目。祁高篤興奮地說:“師兄快看看心電圖,你真了不起!”石高靜起身去瞅,心電圖上果然是一條直線。米珍滿臉疑惑道:“我看了二十年心電圖,從沒見過這種情況,石大哥,你成了什麼人了?”石高靜笑道:“什麼人?活死人唄!”

從醫院出來,祁高篤說,中午要給師兄辦個出關宴。石高靜想,隨緣吧,就點頭答應。他看看表,時間是十一點,說要在街上辦幾件事。祁高篤說:好,我回去等著你。

石高靜走在街上發現,他兩年多沒來過的印州,現在變得更加喧囂。尤其是街上的廣告牌,大的不放過每一片天空,小的不放過每一塊磚石。他當年去美國,深受震撼的就是城市裏的各式廣告,而今天在中國的許多地方,廣告的規模、密度以及內容的荒誕程度已經遠超西方了。石高靜在街邊走著,抬頭看見的是廣告,低頭看見的還是廣告,因為人行道上或貼紙,或噴漆,讓人眼花繚亂。最奇的是,有一個小廣告是“修處女膜”,沒走出幾步,又見到一個“教修處女膜”的。石高靜先是啞然失笑,後又深深歎息:現在的中國人,離“自然”二字是越來越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