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銀行,他去查查自己的賬戶,上麵還有人民幣三萬四千多塊錢,心想,這就是我建廟的前期費用啦。他提出五千元現金揣在身上,準備應付即將麵臨的花銷。隨後,他又去移動公司,新買了一部手機並開通。
他走到營業廳的僻靜角落,想給露西打電話,但打不通,原因是她的手機欠費。他想,露西也許是在某座山上不方便交費,就到服務台為她的手機充值二百元。
石高靜又給美國的麥高打電話,向他講,自己已經出關,問他崇玄道院現在怎麼樣。麥高說,不怎麼樣,堅持修煉的人越來越少了。石高靜問,為什麼少了?麥高說,有好多原因,師父你回來一趟吧。石高靜想了想說,好的,等我忙過這一段回去看看。麥高說,太好了,我和道友們等著師父!
這時,他再打露西的手機,裏麵的提示音變成了“你撥叫的電話已關機”。他皺著眉頭想,整整一年沒有露西的音訊,她現在到底周遊到哪裏去了呢?
回到逸仙宮大酒店,大堂經理向他說,祁總正在淩霄閣等候。石高靜坐電梯到頂層,古箏聲撲麵而來。原來,祁總和他的幾個中層幹部都已到了,燕紅正在一邊彈奏古箏。
等到石高靜入座,祁高篤向下屬講起了師兄能夠閉息這事。那些人都驚訝地看著石高靜,一位副總還握著他的手腕,讓他表演一下。祁高篤說:“師兄,你就讓這些俗物開開眼界嘛。”石高靜抽回手笑道:“與大道相比,這隻是末流小技,沒啥可炫耀的。”聽他這麼說,那位副總才放開石高靜的手。
宴會開始,石高靜一邊吃菜,一邊注意那邊的燕紅。他聽見,燕紅奏出的箏聲與兩年前相比,愈發淺薄而浮躁。她雖然化了濃妝,卻掩飾不了那張臉的黃瘦。她雖然還是站式演奏,但肢體動作已經很少,敷衍應付之態顯而易見。再看看酒桌上,祁高篤和郇民等人說說笑笑,對燕紅和她的箏聲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石高靜心想,這個淩霄閣,也該改名叫作“希夷台”啦。
箏聲忽然有了間斷。石高靜看見燕紅捂住嘴巴,臉憋得通紅。片刻後,她將手拿開想繼續演奏,卻突然將脖子一伸,“嘔兒”一聲,捂著嘴跑了出去。石高靜想,燕紅大概是懷孕了。
祁高篤看著燕紅的背影,扭頭向郇民瞪眼道:“怎麼搞的?”郇民卻麵不改色:“誰知道她怎麼搞的。”等到燕紅回來,祁高篤向她揮手道:“走吧走吧,你別在這裏出醜啦。”燕紅瞅一瞅祁高篤,再瞅一瞅郇民,低頭垂目走向了電梯。
當電梯門將燕紅的身影遮蔽,石高靜對祁高篤和郇民說:“請你們善待這姑娘。”祁高篤笑道:“哈哈,我師兄憐香惜玉,多麼慈悲!”郇民端起酒杯起身說:“對,應該敬道長一杯!”石高靜說:“對不起,我不能喝酒。”郇民瞅著他冷笑:“你不能喝酒,卻能憐香惜玉?”石高靜用缺了指頭的那隻手一拍桌子:“好,九指道人酒也喝得,香也憐得!”眾人一齊起哄:“好!倒酒,給道長倒酒!”祁高篤看著石高靜說:“師兄,你還真喝呀?”石高靜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今天這酒我非喝不可!”
服務員給他倒上一杯白酒,石高靜端起來一飲而盡。見他這樣,其他人鼓掌叫好,紛紛起身敬酒,但都被祁高篤攔住。
石高靜吃了一些素菜,覺得頭暈腦脹,就說吃好了,要回山上。祁高篤說,你這個樣子怎麼回山?先在酒店休息一會兒吧。石高靜說,好吧。酒店經理蘇秋秋急忙起身說,石道長,我給你安排房間。石高靜就跟他走了。
蘇秋秋帶他乘電梯下到8樓,讓服務員開了個房間,請石高靜進去,並遞了一張名片,說如果有事就打電話找她。
石高靜道過謝走進去,發現這是個豪華套間,外麵的會客室放一套高檔沙發,臥室裏則擺著一張圓形的大床,直徑有兩米多。石高靜想:老四這是搞的啥名堂?要模仿太極圖?他覺得內急,就去了衛生間,裏麵的裝飾讓他瞠目結舌:牆上,竟有七八張仿古春宮圖用陶瓷煉製,鑲嵌在那裏。他忽然想起,露西來中國後的第一夜是在逸仙宮住的,怪不得她第二天就跑到山上,說受不了酒店的淫蕩氣息。
他走到大床邊,想躺上去,但又覺得這床汙穢不堪,就去了外間倒在沙發上。迷迷糊糊睡了一陣,聽見有人敲門。起身把門打開,見燕紅站在外麵,石高靜吃驚地問:“姑娘,你找誰?”燕紅說:“我就找你。”說罷,沒經允許就走進房間。
石高靜讓燕紅坐下,問她有什麼事情,燕紅說:“石道長,在淩霄閣倒酒的小姐妹跟我說,我走了以後,你讓祁總和郇民善待燕紅,燕紅很感動。又聽說你在這樓上休息,就過來向你道謝。”石高靜說:“不用謝。不就是一句話嗎?”燕紅說:“良言一句三冬暖呀。有些人,就是把心、把整個人都給他了,可他連一句熱乎話也沒有。”石高靜笑了笑說:“那你是找錯了人。”燕紅說:“嗯,我就是找錯了人。可我不甘心。道長,你給我算算命好吧?”石高靜說:“對不起,我不會算命。”燕紅說:“你是道士,怎麼能不會?你快給我算算吧,我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了。”說到這裏,她淚水漣漣。
石高靜心想,這姑娘現在遇到了難題,我幫她解解心結也好,就看著她道:“燕紅,放下吧。”燕紅問:“放下?你讓我放下什麼?”石高靜說:“放下那些來路不正的東西。”燕紅立即把一隻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你的意思是,讓我把孩子去醫院放下?”石高靜說:“不止是孩子,還有那份孽緣。”燕紅擦一把淚,低頭沉默起來。
石高靜見她這樣,便轉移了話題:“燕紅,我聽說你會彈古琴,你會不會識減字譜?”燕紅抬起頭道:“減字譜?我會,在藝專上學的時候,老師教過我。”石高靜說:“我那裏有一份減字譜,等你有機會去看看,最好用古琴把它演奏出來。”燕紅咬了一下嘴唇,說道:“琴我倒是有,藝專的古琴老師送我一架他親手製作的‘秋波’琴,現在還在我的宿舍。不過,我現在哪有心思再彈?我的煩惱太多了呀!”石高靜說:“你知道的,減字譜,就是把現成的漢字減掉一些筆畫,用來紀錄那些美好的音律。你如果把生活中一些東西該減的減掉,心情也會美好起來。”燕紅說:“減掉?為什麼要減掉?我現在生活中缺少的東西多著呢,我不但不能減,還要爭,爭得越多越好!”石高靜問:“你想爭得什麼?”燕紅說:“感情,身份,孩子,房子,等等等等吧,反正人家有的,我也要有!”石高靜問:“你說的那個‘人家’,是誰?”燕紅說:“我的一個同學,叫鮑小青。她也是印州藝專畢業的,在一家茶樓彈古箏,去年就爭來了一個有錢的老公。那人是個老板,跟鮑小青好上以後,就離婚娶了她。鮑小青現在日子過得可滋潤了,她對我說,在這個世界上,不爭不搶,你就不會有高質量的生活。找老公,更是要爭要搶,不然你隻能跟著窮光蛋遭罪。我燕紅並不比鮑小青差,她能有的,我為什麼不能有?”石高靜笑了起來:“你就打算把郇民爭到手?”燕紅說:“對。我聽說郇民是單身漢,就主動約他去KTV唱歌,他果然去了,而且當天晚上就把我用車拉到城外發生了關係。後來,這種事又有了幾次。我想,到了這一步,還不可以談婚論嫁嗎?有一天我就提出,抽空見見他的父母。沒想到,郇民一聽這話馬上變臉,一連好多天不理我。所以,那天祁總為你接風,我問你怎樣才能修出他心通的本事,和郇民公開鬧翻。事後,蘇經理找我談,說我思維方式有問題,不該和郇民談婚論嫁。我向她做了檢討,說以後隻和郇民做朋友,再不提別的要求。這樣,郇民才又跟我和好。其實,我心裏另有算盤,就是要懷上他的孩子,逼他就範。他可能覺察到我這心思,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特別小心。我實在沒轍,就在安全套上作了手腳。可是,當我真的懷上了,他卻說孩子不是他的……”說到這裏,她狠狠地把沙發一拍:“操他媽的,我恨死他了!等我把這孩子生下來,把親子鑒定書拿給他,看他還敢不敢抵賴!”說這話時,她向窗外投去兩道仇恨的目光,仿佛郇民就站在外麵。
石高靜看著燕紅,心情十分沉重。他說:“燕紅,你知道莊子吧?”燕紅說:“知道,老師給我講過。”石高靜說:“老師給你講沒講過莊子說的‘澡雪精神’?”燕紅搖頭道:“沒有。”石高靜說:“這是莊子的一句很重要的話。當一個人的人生觀、價值觀都出現嚴重問題的時候,很需要澡雪精神。你現在就該這樣。”燕紅問:“什麼叫澡雪精神?”石高靜說:“澡雪,就是以雪洗身;精神,就是清淨神誌。總的意思是指清洗自身,滌除不良意念,使神誌和思路保持純正。”燕紅臉上現出冷笑:“石道長,你就別拿這話哄我了。你在山裏住著,與世隔絕,根本不知道現在社會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你說,別人都是肮肮髒髒,為什麼讓我以雪洗身?別人都在那裏爭爭搶搶,為什麼要我清淨神誌?石道長,我來找你,是讓你給我出個主意,讓我心想事成,不是讓你給我洗腦的!抱歉,我不聽你的了,拜拜!”她猛地起身,開門走了。
石高靜坐在那裏連連搖頭。他想,燕紅就這樣按她認定的路子走下去,隻能是凶多吉少。但願她能在前行的途中幡然醒悟,澡雪精神,恢複自然而本分的生活。
他看看手表,時間已是下午三點多鍾,就給祁高篤打了個電話,說要回山。祁高篤說,自己正在外麵辦事,一時回不來,讓蘇經理安排車輛送他。
回到玄溪水庫大壩,石高靜從車窗裏向外看了一眼,突然吃驚地瞪大了兩眼——那座剛從水中露出來的逸仙宮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廢墟,廢墟上有許多人忙忙碌碌,還有一些人像螞蟻搬家一樣,抬著木料、磚瓦向水庫周圍的村子走去。他急忙讓司機停車返回,自己匆匆下來,跑下大壩。
離得近了,他看得更加清楚:逸仙宮所有的房屋都隻剩下斷垣殘壁,上麵有幾百人還在繼續拆著、撿著。他站在廟後麵的高處大喊:“鄉親們!請不要再拆了!這些材料還要用來建新廟呢!”然而,他的喊聲不起任何作用,山民們並不停手,照幹不輟。
一個中年漢子從廟東邊走來。石高靜看了看,原來是兩年沒見的老闞。老闞皺紋滿臉,兩鬢斑白,額頭上還有血跡。石高靜問:“老闞你也來了?你頭上怎麼有血?”老闞歎口氣道:“咳,別提了,今天我這腦殼差一點開了瓢。”他把頭上那頂藍布帽子摘下,石高靜看見他頭頂的頭發與大片血痂糾結在一起,吃驚地問他為何受傷,老闞說:“怪我多管閑事唄。”
老闞說,今天早晨,他本來要去鋤地的,可是剛走到街上,有人就告訴他,大夥都去拆逸仙宮了,讓他也去弄些磚瓦木料自己用。他來到逸仙宮一看,果然有很多人已經幹了起來。來的人不隻是丹灶村的,周圍幾個村都有。這些人首先看中的是木料,準備了梯子的就爬上屋頂,取房梁與椽木;沒有梯子的就去拆門拆窗。他想,拆廟是傷天害理的事情,應該阻止他們,就站在大殿前麵大喊,讓他們住手。不料剛喊了兩聲,不知從哪裏飛來一塊瓦,正好打在他的頭上,他隻好捂著腦袋躲到一邊,不敢再作聲了。
石高靜心中感動,握著老闞的手說:“老闞,難得你這一片護法之心。你不知道,我本來和康局長商定,要把這廟挪挪地方的,可沒想到他們先動了手。”老闞搖頭道:“唉,自古以來,瓊頂山上的老百姓隻有幫著道士建廟的,沒有拆廟的。可是今天這些人就敢。你猜是為什麼?我問過一些人,原來是簡寥觀的道士向人放風,說水庫管理處決定,要拆除逸仙宮,誰拆了東西歸誰。聽了這個消息,很快有人過來動起了手。”石高靜恨恨地罵道:“這個二尾子,道串子,又耍陰謀詭計!他恐怕逸仙宮存在下去,蓋住了他的風頭嗬。等著瞧,他越是這樣,我越要把廟再建起來!”
他打電話給康局長,說了逸仙宮被拆毀的事情。康局長很是驚訝,說:“這些山民,也太大膽了。”石高靜說:“不是山民大膽,是老盧鼓動他們拆的。”康局長說:“這個老盧,怎能這麼幹呢?石道長,你馬上向公安局打電話報案,讓他們趕快管住,並把被搶走的物資追回來!”石高靜說:“廟已經拆得差不多了,再來阻止沒有多大意義。那些物資,山民弄走就弄走吧,我也不忍心再去挨家追回,搞得雞飛狗跳。”康局長說:“那你建廟就要另外多籌資了。”石高靜說:“隻能如此。”
等他打完電話,老闞問:“你要重建逸仙宮?準備建在什麼地方?”石高靜就將選定的地方指給他看。老闞點頭道:“嗯,那地方挺好。等你把新廟建起來,我兒子也該坐完牢了,讓他再跟著你吧。”這話讓石高靜大為驚訝:“你不是反對兒子出家嗎?今天怎麼變了主意?”老闞說:“這兩年,我去監獄看過幾次闞敢,每次去的時候他都說,等他刑滿出來,還是要跟著你當道士。他這麼堅決,我還攔他幹啥?”石高靜點頭感慨:“想不到,小闞向道之心如此執著。這兩年多我閉關不出,沒去看他,過幾天我去一趟。”老闞說:“你能去看看他最好啦。”就將去監獄怎麼走法,告訴了石高靜。
說話間,太陽西落,大壩的陰影罩住了逸仙宮廢墟,拆廟的人依然有增無減。能用的木料已經所剩無幾,人們把搶奪的重點放在了磚石上,你一塊我一塊,將一堵一堵的牆分解成一堆一堆。石高靜說:“咱們去看看新廟址吧。”二人便離開這裏,沿著玄溪溯流而上,到了希夷台西麵,又拐彎去了鶴山前懷。
站在那裏打量一番,石高靜說:“你看,這地方背山麵水,奧中有曠,藏氣避風,是個好道場吧?”老闞連連點頭:“不錯,真是不錯。”石高靜問老闞,這地方屬於哪個村子,老闞說,東麵是丹灶村的,西麵是沙崗村的。
石高靜指指點點,將山門、太清殿、紫陽殿、藏經樓以及配殿、寮房的位置大體上做了安排。老闞說,就是山門前麵的地方小了一點。石高靜說:“我想,建電站肯定要先清淤,咱們找幾台推土機,把泥沙往這裏堆,不就能墊起一塊地嗎?”老闞說:“你這想法很好,水利局肯定高興,因為這樣他們省錢省力。石道長,你如果相信我,我去找推土機給你幹。”石高靜說:“好,你辦這事,我一百個放心。”說罷,他從身上掏出三千塊錢給老闞,讓他先用著。
石高靜想量一量建廟用的地盤,就和老闞走草地,鑽樹林,用腳步丈量起來。天黑時量完,計算了一下,大約需要征用八十畝山場和二十多畝耕地。
回去的路上,老闞抬頭看著希夷台說:“你已經出關了,別再住那茅篷了,先到我家住吧。”石高靜說:“我住茅篷習慣了,就不麻煩你啦。不過,我打算明天外出化緣,把箱子存放在你家吧。”老闞說:“好,我上去拿。”二人去台頂後,石高靜留下衣服和隨身物品,把箱子收拾好交給了老闞。
晚上,他再給露西打電話,對方還是關機。他想,露西為何老是關機?他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情?
他點上蠟燭,起草了一份《關於搬遷道教南宗祖庭瓊頂山逸仙宮的申請報告》,第二天一早背著行囊去了印州。他先到市政府大院把報告交給康局長,康局長看後說,好,我盡快給你辦。逸仙宮不是新建,是重建,估計報到省宗教局不會有問題。不過,等手續批下來,征地由政府出麵,土地補償和建設費用都得由你籌措。石高靜說:明白。我今天就出門化緣。
康局長又拿出了一份紅頭文件說:市宗教局已經做出決定,正式任命你為逸仙宮住持。石高靜接過去看看,向局長莊重表示:一定不辜負政府信任,盡快重建逸仙宮,讓南宗祖庭再現輝煌。
從市政府大院出來,石高靜去了位於城南的印州監獄。在高牆之內的一間會見室裏,石高靜等來了身穿號衣、胖了許多的闞敢。小夥子向石高靜跪下,口稱師父連連磕頭。石高靜讓他起來,問他在這裏的情況,闞敢說,政府待他非常好,已經給他減了一次刑,再過不長時間就出去了。石高靜問他出去幹啥,闞敢說,還是想當道士去。石高靜說,你父親昨天跟我談過,他已經同意了。闞敢喜滋滋說,太好了,我一出去就找師父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