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是石高靜化緣的第一站。那裏有他的一些同學,有的經商,有的從政。石高靜想,找他們遊說一番,應該能有收獲。
他要找的第一個人,是當年和他住上下鋪的萬克凡。萬克凡來自農村,嘴特別饞,第一個學期拿到動物學課本,一邊翻看書上的動物圖片,一邊指著它們大聲嚷嚷:這玩意兒好吃!這玩意兒好吃!這玩意兒也好吃!石高靜就給他起了外號“肉食動物”,很快在全班叫響。萬克凡不慍不惱,和石高靜照樣成為好朋友,每天晚上都要從上鋪垂下一顆碩大的腦袋,和石高靜熱熱乎乎說一會兒話。萬克凡知道石高靜來自城市家庭,零花錢多一些,就經常搞個打賭、猜拳之類的小把戲,贏得石高靜的錢去買零食吃。這家夥畢業後在杭州一家中學當教師,六年前打電話給石高靜,說自己已經辭職,承包了一家飯店。這飯店在別人手裏一直虧損,他想給飯店換個名字,請石高靜幫幫忙。石高靜問,那飯店原來叫什麼,萬克凡說,叫“天地泰大酒店”。石高靜懂得一些卦理,就說,乾上坤下,合成否卦,何泰之有?不虧損才怪哩。你調換一個字,叫“地天泰”吧。他還建議,將老子“治大國若烹小鮮”那句話倒裝一下,變成“烹小鮮若治大國”,請人寫出來掛在店堂,表達店主人精心經營美食的良苦用心。萬克凡聽後照辦,一個月後打電話說,非常感謝老同學的主意,現在酒店的生意可好了,你回國的話一定光臨我的飯店,我答謝一下你。
快到杭州時,他撥通萬克凡的電話,說自己正在長途大吧上,要去看他。萬克凡驚喜地說,老石你回國啦?這幾天我正想和你聯係呢,我開車接站去!
下車出站,已經變成大胖子的萬克凡果然站在一輛寶馬車旁邊東張西望。石高靜走過去拍一下他的大肚子,萬克凡看著他一怔:“哦喲老石!你怎麼穿了這身衣服?”石高靜說:“沒想到吧?你胖成這樣我也沒想到。你開飯店,是不是把山珍海味先往自己肚子裏裝呀?”萬克凡拍著自己的肚子說:“哈哈,近水樓台先得月嘛。來來來,快上車。”
路上,萬克凡問石高靜為什麼回國當了道士,石高靜把緣由簡要地講了講。萬克凡搖頭道:“老石,你甭管那南宗有沒有人繼承,當道士實在是沒有意思。你趕快把這身衣服脫了,咱們聯手幹一番事業吧。”石高靜笑著問他:“跟你一起幹?我又不會炒菜,給你當傳菜工?”萬克凡哈哈笑道:“看你說到哪裏去了?我這酒店賺錢是賺錢,可一年也就是幾十萬,很難有大的發展。我現在瞄準了一個項目,屬於朝陽產業,而且是二十一世紀的黃金產業,肯定能賺大錢,我聘你當總經理好不好?”石高靜問:“什麼項目?”萬克凡說:“基因檢測。”石高靜立刻瞪大了眼睛:“老萬你不是開玩笑吧?”萬克凡說:“怎麼是開玩笑呢?過一會兒我讓你看材料。”
“地天泰大酒店”到了。石高靜進去看看,見一樓大廳有十幾張桌子,食客爆滿,人聲鼎沸。正麵牆上果然有“烹小鮮若治大國”幾個大字,用行草寫成,風格豪放。萬克凡指著那字說:“老石,你出的這個主意太棒了。不少人進來看見這句話,立馬決定在這裏吃飯,要嚐嚐我用治大國的智慧炒出的菜肴。”石高靜笑道:“嗯,你得支付我版權費。”萬克凡點頭:“要得,要得!”
他把石高靜帶到二樓的一個單間,先吩咐服務員上菜,隨即從包裏拿出一份材料。石高靜接到手中看看,原來這是一份“基因芯片”的宣傳材料,開頭就是一行黑體大字:“特大喜訊:2680元預知終身疾病!”正文內容是說,目前,由全世界頂尖科學家聯合繪製的人類基因組序列圖已經完成,用基因檢測的手段可以預知170種重大疾病,北京冠華基因芯片公司運用基因科學手段,為你進行基因檢測並建立基因芯片,破解你的生命密碼,讓你知悉自己罹患某種疾病的風險從而未雨綢繆。他剛看完,萬克凡又遞過一份協議書,上麵印著,甲方是北京冠華基因芯片有限公司,乙方名下還空著。協議書的主要內容是,甲方授權乙方開展某某省(市)的基因芯片業務,每年上交冠華公司三百五十萬元。
石高靜吃驚地道:“真是山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老萬,你這裏能上網嗎?我想查一查HGP的進展情況。”萬克凡說:“你不用查,我這裏有新聞資料。”馬上從包裏找出幾張紙給他。石高靜一看,原來那是打印的新聞稿,第一條新聞是:2000年6月26日,中美英日德法6國宣布人類基因組工作草圖繪製完成。第二條新聞是:2001年2月12日,中美日德法英等6國科學家和美國塞萊拉公司聯合公布人類基因組圖譜(完成圖)及初步分析結果。看著這些新聞,石高靜的眼前仿佛出現了托蘭德教授開啟那瓶“巴黎之花”香檳,與同事們一起歡慶的熱烈場麵。
他說:“老萬,人類基因組測序雖然已經完成,但我可以肯定的說,現在人類對於致病基因的確認還在初級階段,真正能夠確認的致病基因並沒有幾種。國內怎麼會有這麼快的反應,有人居然搞起了這項業務?”
萬克凡說:“這就叫搶占商機呀!所以,我很佩服冠華公司的老總。你想,全國各省都開展起這項業務,她一年就坐收一個多億呢!我要是籌足了錢,拿到這個業務,也學總部的法子,在各市找代理人,浙江省是十一個市,每市每年收一百萬,那是多少?是一千一百萬呢!老石哎,你有在美國搞HGP的光輝經曆,當了我的總經理,號召力、影響力、公信力肯定是別人沒法比的,業務一定會紅紅火火!”
石高靜問:“你先別說賺錢,也別給我戴高帽。我問你,如果我作為一個客戶,打算讓你製作所謂的基因芯片,交給你錢之後,你給我怎麼做?”
萬克凡說:“很簡單。我首先要采集你的DNA檢體,用一根棉棒在你口腔裏刮幾下就可以,然後呢,把檢體送到杭州檢測中心,半個月之後給你提供檢測報告,就OK了。”
石高靜說:“你的設備OK了沒有?讓我看看好吧?”
萬克凡說:“設備還沒進來呢。”
石高靜冷笑道:“老萬我告訴你:為人類個體製作基因芯片,我在美國的時候經常和同事們討論這個設想,大家都認為可行,但必須假以時日,因為基因檢測的速度問題很難解決。一位很有名的學者說,要檢測一個人的全部基因,需要兩個月時間,再加上一百萬美元的費用。一家名叫BioNanomatrix的美國生物公司聲稱,他們最快可以在2010年將個人基因圖譜的價格降到100美元,所用時間縮短到8個小時。你說,半個月為一個人提供檢測報告,那肯定是騙人的。”
萬克凡說:“你的意思是說,這項業務目前不能搞?”
石高靜說:“我勸你放一放,不然,你的商業前途隻能是泰極否至。”
萬克凡想了想說:“好吧,再等等看。”
菜上來了,萬克凡抄起筷子說:“來,快吃快吃。”說罷,率先夾了一塊肥肉塞進嘴裏。石高靜看著他的樣子笑道:“學兄開了多年的飯店,還是吃相凶猛呀?”萬克凡一邊快速咀嚼一邊說:“哈,改不了啦,改不了啦。”見石高靜光吃青菜,他又說:“老石,我真為你感到可悲,怎麼能麵對這麼多好東西棄而不用呢?我呀,要是一天不吃肉,我就懷疑生命存在的意義。”石高靜說:“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跟你相反,我要是想到了吃肉,也懷疑我這生命存在的意義。”萬克凡哈哈一笑,又從那盤白斬雞上拿起一條雞腿大啃。
等到萬克凡終於停止吃喝,石高靜說:“老萬,你知道我來杭州是幹什麼的嗎?”萬克凡說:“對了,我還忘了問你呢。”石高靜說:“我是來化緣的。”他把建廟的事說了說,萬克凡將桌子一拍:“好,我拿第一份!你給我改了店名,還提供了那句廣告語,我一直想酬謝你,今天終於有了機會。這樣好吧?你在我這裏住下,我把今天的收入全部給你!”石高靜急忙拱手道謝。
吃完飯,萬克凡把石高靜安排到三樓的一個房間住下,便下樓去了。再回來時遞給石高靜一個信封,說是今天酒店的收入,請他笑納。石高靜接過來道過謝,說明天再找別的同學化緣,請萬克凡提供名單和聯係方式。萬克凡就掏出手機,調出通訊錄,給他寫了一串人名和號碼。
萬克凡走後,石高靜從信封裏抽出鈔票數一數,隻有三千六百塊錢。他搖頭苦笑,心裏說:這個老萬,他真會對付我。這麼大的酒店,一天隻收三千六,鬼才信呢。不過,他不想多給,我也不能強求,明天再找別的同學試試。
他看看名單,“梁邁”二字赫然在上,心中暗暗一動。這個梁邁,當年是全班最漂亮的女同學,她雖然知道石高靜入學前已有戀愛對象,但還是對他很有好感,曾經在一個春天的周末主動約他去西湖西北角的孤山去玩,二人在山頂坐著說話,直到黃昏。他倆那天主要是談理想,石高靜說他的理想是去搞科研,把基因的奧秘弄個清楚,梁邁卻說,她想從政,因為隻有掌握了權力才能最大限度地體現人生價值。雖然二人價值觀不同,沒有談攏,但下山的時候梁邁還是主動把手伸給石高靜,讓他牽著。石高靜至今記得,梁邁的手肌膚細膩,柔若無骨。他去美國後聽說,梁邁畢業後當了一段教師,很快轉行去了省政府機關,十多年之後當上了衛生廳廳長。石高靜想,雖然梁邁不能直接撥款幫我建逸仙宮,但她如果憑借廳長的身份,介紹幾家能夠出錢的單位就可以了。
第二天一早,石高靜離開地天泰大酒店,坐公交車去了省衛生廳。先向門衛掛號,門衛又打電話向上級報告,經過二十多分鍾的等待,石高靜終於走進大樓,去了位於16樓的廳長辦公室。他發現,梁邁雖然年近半百,但保養得極好,尤其是與他再次相握的那隻手,依然像當年那般綿軟。
不過,梁邁與他握過手之後,打量著他的道裝,一雙細眉成了倒八字模樣,嘴裏嘖嘖連聲:“老同學,你這是幹啥呢?本來好好的一個人,留學美國的大博士,為什麼非要回國當道士呢?”
石高靜笑著反問:“當道士不好嗎?”
梁邁搖頭道:“不好,很不好。當寄生蟲能好嗎?”
石高靜一驚:“寄生蟲?你為什麼會這樣講?”
梁邁說:“那些道士,還有和尚,不從事生產不創造財富,不是寄生蟲又是什麼?就說你,不是想在印州瓊頂山建道觀嗎?你有錢就建,沒錢拉倒,跑到杭州來騷擾同學幹什麼?”
這話讓石高靜瞠目結舌!他明白,萬克凡已經打電話把化緣的事向梁邁講了。石高靜繃著嘴角,向梁邁拱拱手:“梁廳長,對不起。”說罷轉身就走。梁邁也沒送他,隻在他走出去之後將門重重地關上。
石高靜走進電梯之後,感覺自己是在向地獄墜去。
寄生蟲,我是寄生蟲。
我該下地獄,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等到電梯停住,他走出大樓,明亮的陽光照在身上,他才知道自己尚在人間。
有錢就建,沒錢拉倒。走到大街上,梁邁的話還響在他的耳邊。
是嗬,這話說得有理。我為什麼非要建廟?
還是“無為”最好。我在希夷台住著,茅篷雖破,但逍遙自在,簡直就是神仙生活了,何必跑出來受此奇恥大辱?
但他又想:我如果貪圖安逸,隻做方外之人,那麼,瓊頂山就沒有了正統的南宗文化,隻剩下盧美人和“七仙女”了。《悟真篇》 有詩雲:“始之有作無人見,及至無為眾始知。但見無為為要妙,豈知有作是根基。”師父也講過,修道要無為,也要有作。這個作,不是妄作,而是要順天之時,隨地之性,因人之心,去做一些應該做的事情。我重建逸仙宮,恰恰是這樣的“有作”。這件事,即使有千難萬險,再怎麼吃苦受辱,我也要把它作成。
石高靜招手攔一輛出租車,又去找另一位同學。這位同學叫尤克,是一個保險公司的經理。石高靜和他好說歹說,討得五千塊錢。
兩天時間,石高靜先後找了五、六位同學,總共募集到兩萬三千塊錢。
這天上午,他想回母校看看,就去了離西湖不遠的杭州大學。走進校門,見路兩邊的法國梧桐都比十五年前粗了許多,那些來來往往的學生,一看就是些“八〇後”,青蔥喜人。
前麵兩個女孩怔怔地看他。等他走近,一個穿白裙子的女孩攔住他道:“哎,請問,你是哪個少數民族?”
石高靜笑道:“我是黃老族。”
另一個穿紅衫的女孩瞪起小眼:“還有這個民族?怎麼沒聽說過呀?”
石高靜說:“黃帝,老子,他們是道教的老祖宗,也是中華民族的老祖宗,怎麼能不知道呢?”
兩個女孩麵麵相覷:“哇,原來是個道士!”掩口胡盧而笑。
石高靜搖頭感慨:道教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承載了太多太多的中國傳統文化基因,兩千年下來,道教文化已經滲透到中國人的生活之中,“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魯迅先生講,“中國的根柢全在道教”。然而到了今天,卻有大學生不認得道士,可見道教在當今中國是多麼式微。
他本想去自己學習和工作過的生物係看一看,卻又怕老同事們也對他不理解,妄加評判,就打消了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