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校門,他去了西湖北麵的抱樸道院。一步步走上葛嶺,便有黃牆青瓦在樹林中現出。他進去後到各個殿堂禮拜一番,向幾位正在院裏說話的坤道打聽,一年前有沒有從美國來的一位女性道教徒到過這裏。有個中年坤道想了想說,有一位,是從瓊頂山來的,到這裏找了個會英語的遊客當翻譯,問這問那。她想和我們交流女丹修習體會,可我們是正一道,不修女丹,沒法和她交流,她在這裏遊覽了半天就走了。打聽到這個結果,石高靜心中欣慰,向坤道們道過謝離開這裏。
然而,到外麵再撥電話,露西的手機還是關著。
從葛嶺下來,石高靜奔向了在杭州的最後一個目標:東郊的一家工廠。那是老同學劉力強辦的。劉力強在大學裏一直訥於言而敏於行。他平時不聲不響,卻在全班第一個談起了戀愛,對象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後來聽說,劉力強畢業後到浙江省一家研究所工作,幹得正好,卻突然辭職下海,辦起了生物農藥廠。他研製的一種無汙染的生物農藥,專門對付水稻害蟲,在全國是獨一份兒。
一個小時後,他見到了那位已經長出了兩隻碩大眼袋的老同學。老同學見了石高靜卻不說話,隻是笑一笑,起身給他倒水。
看著隻笑不說的學弟,石高靜不好直接開口化緣,便問他工廠辦得怎樣,劉力強說一聲“還行”,又不說話了。眼看著局麵越來越僵,石高靜想,我索性直截了當講出來吧,給不給由他。這時,門突然開了,一個七八十歲的農村老頭走了進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禿頂男子扶著他。禿頂男子一進門就叫著“表哥”,滿臉堆笑。劉力強皺著眉頭站起來,用蘇北話問:“爹,你怎麼來啦?”老漢說:“來求你唄。力強,你快回咱老家投點資,救救你表弟吧。他要是完不成任務,紗帽翅兒就掉啦!”禿頂男子哭喪著臉說:“表哥,俺姑夫說的一點不錯。你快發發慈悲,可憐可憐我吧!”劉力強讓他爹和表弟坐下,給他們倒上水,坐在那裏低頭不語。見他這個模樣,中年人頻頻向老頭遞眼神,老頭就又向兒子開口央求。可是無論老頭好說歹說,劉力強就是不開口。
石高靜坐在一邊也著急了:“強子,你給他們表個態嘛。”劉力強看一眼石高靜說:“態嘛,我早表過了。他們三天兩頭打電話說這事。我搞的是生物製藥,不是勞力密集型產業,讓我回家辦廠,怎麼辦呀?”他表弟說:“表哥你智商那麼高,總能想出辦法來的。我也不要求你辦多大規模的廠子,你投上五百萬就能幫我的大忙了。”然而劉力強還是不表態。他表弟表情尷尬,轉臉去問石高靜“貴姓”,與他攀談起來。談話中,石高靜得知他叫楊存林,已經當了三年鄉長。
楊存林向石高靜訴苦道,他的家鄉是蘇北的一個農業縣,人均GDP與蘇南相比落後一大截,近幾年各級領導都忙著招商引資,想趕快把落後帽子摘掉。今年年初,縣委縣府宣布了一項新舉措:縣直各部門、各鄉鎮一把手都要立下軍令狀,到年底,誰完不成招商任務誰就辭職。他所在的鄉分了兩千萬的任務,到他頭上是五百萬,愁得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把頭上的毛都搔光了。
石高靜看看楊存林那顆熠熠發亮的腦袋,苦笑著問:“我看過新聞,你們縣的大蒜很有名,多種大蒜不好嗎?”楊存林說:“大蒜是要種的,可是那玩意兒頂不起GDP呀。現在看政績,就看GDP。石道長你不知道哇,在我們縣,簡直是一片恐怖氣氛!縣裏每個月初都要開一次大會,公布各單位招商進度,並且排出名次在會上印發,前五名的上台介紹經驗,後五名的上台檢討,縣領導還勒令他們,再招不來商就自動辭職,搞得人心惶惶。有一個鄉的書記,上個月突然瘋掉了,跑到農村集市上,向那些擺小攤的招商,纏著人家不放。我呢,離瘋也不遠啦!”說到這裏,他拿眼去看他表哥,但他表哥淡定如初。
老頭憋不住了,指著兒子問:“力強,你放個屁好不好?你娘說了,存林要是再從你手裏拉不來投資,她就沒臉回娘門了。你家大業大,聽說都有上億的家底了,回去辦個廠子還不簡單?”
劉力強把頭搖搖,還是不說話。
老頭抓起茶幾上的陶瓷煙灰缸,“啪”地一砸,茶幾的玻璃板立刻出現了大片碎紋。他指著劉力強罵道:“你個狗屌日的,怎麼就不給你爹娘留個臉呢?”
楊存林急忙拉住老頭:“姑父你別發火,別把身體氣壞了。”
石高靜說:“強子,你現在沒法表態,可以回家鄉看看。考察一番之後,說不定就有了辦法,能給你表弟幫忙。”
劉力強沉默片刻,點頭道:“好,明天我跟你們回去一趟。”
楊存林臉上頓時現出笑容,向劉力強連連拱手:“太好了太好了!謝謝表哥!”
轉過身,他又向石高靜道謝:“多虧道長出了主意,謝謝謝謝!歡迎你到我們鄉走走。哎,對了,我們那裏有你兩個同行,住在翠屏山上,不過都是女的。”石高靜說:“兩個坤道?她們在那裏住多久了?”楊存林說:“有兩年了。先是一個姓沈的自己到那裏住,後來又去了一個姓淩的。他們在那裏建了一個小廟,叫玄妙觀。”石高靜立即追問:“有個姓沈的?叫沈什麼?”楊存林說:“我隻見過她一麵,她好像叫……叫沈什麼潔。”石高靜說:“沈嗣潔?”楊存林說:“對對對,叫沈嗣潔。”石高靜將兩手一拍:“哎呀,她是從瓊頂山走的,我正有事找她呢!楊鄉長,我明天搭你的車好不好?”楊存林說:“好哇,等我和我表哥把招商引資的事情談妥,親自陪你去翠屏山。”石高靜說:“謝謝。翠屏山,這個山名好美,一定是風光秀麗啦。”楊存林點頭道:“是,風光不錯。”
他倆說話時,劉力強回到辦公桌後麵,寫了一張支票,走過來默默地遞給石高靜。石高靜接過看看,上麵寫了一萬元。他感動地說:“強子,你怎麼知道我是找你化緣的呢?”劉力強說:“這事還用挑明?我一看就明白。平時,經常有宗教界人士來化緣,每次每人都是五千,你是老同學,就翻一番吧。”石高靜拱手道:“老同學慈悲!”欣欣然將支票揣起。
劉力強淡然一笑,讓辦公室主任帶他父親、楊存林和石高靜先到酒店住下,下班後他過來陪三人吃了晚飯。飯後,劉家父子去房間說話,石高靜則和楊存林到酒店院子裏走了一會兒。楊存林問他是哪裏人,出家之前幹什麼,石高靜如實以告。楊存林聽了,連連搖頭表示惋惜。石高靜見話不投機,索性緘口不言,回了房間。
第二天早晨,石高靜完成晨煉功課,正在洗漱,忽聽楊存林和他姑父在走廊裏爭吵起來。他開門看見,那楊存林氣急敗壞,跺著腳道:“說好一起回去的,又變卦了,這不是耍我嗎?”石高靜問他怎麼回事,楊存林說,剛才接到劉力強的電話,說公司有個急事兒,脫不開身,讓他先回去等著。石高靜說:“力強可能真是有急事。”楊存林說:“他事情再急,能有我的事情急?他是不肯幫我的忙!姑父,今天咱們不能走,必須等著跟他一塊兒!”老漢表情不自然地道:“強子有事,咱就別等他了。”楊存林指著他說:“你給我坦白,昨晚我表哥和你說了什麼?”老漢說:“沒說別的,就是些家常話。”楊存林說:“我不信。他一定給你洗腦了,所以你今天也向著你兒子。我不走,我堅決不走!”石高靜勸他道:“楊鄉長,還是隨緣吧。招商這事,如果因緣不夠,你就是把劉力強綁架回去也是不中用的。”勸了好一會兒,楊存林才歎一口氣,不再堅持。
吃過早餐,三人一起上車離開杭州。在高速公路上,楊存林指點著兩邊那些密集的廠房與樓房說:“唉,江浙一帶發展得太快了,我們就是脫了褲子追也追不上!”石高靜說:“非要追嗎?”楊存林說:“當然要追。縣委書記講,他已經和市裏立下了軍令狀,如果我們縣的GDP三年之內不翻一番,他就主動辭職。到了我們各鄉鎮,那就是兩年翻一番了。你想,我們那個熊地方,本來一窮二白,怎麼叫它翻番兒?咳,這個雞巴鄉長我真是幹夠了!再幹下去,不是自殺就是瘋掉。”石高靜說:“那你辭職就是。”楊存林苦笑一下道:“辭職?辭了職我幹什麼?我除了在官場上混,別的一無所長,一家人喝西北風呀?”
午後兩點,車子下了高速公路進入巨嶂縣。快到縣城時,石高靜發現路邊有一片剛剛建成的廠房,連同一塊很大的空地,都用綠色偽裝網罩了起來,中間的道路上還鋪了稻草,就問這是怎麼回事。楊存林說,是對付衛星的。石高靜不明白:“衛星在太空,跟你這裏有什麼關係?”楊存林說:“關係大著呢。現在全國都在搶著發展,國家批準的用地指標遠遠不夠用,隻好不經批準占用耕地。針對這種情況,國土部采用了衛星遙感技術監督檢查,發現哪裏有問題就追求責任。我們縣去年引進了好幾個工業項目,集中在這裏建廠,可是用地麵積大大超出國家批準的數量,沒辦法,隻好用了這種手段迷惑衛星,讓它拍不出真實情況。”石高靜笑道:“哈哈,天人大戰呀,真叫我開眼界了。”
又走了一段路,楊存林指著前麵的一座山,說那就是翠屏山。石高靜抬眼一望,隻見煙霧繚繞,山色發黃,便問那兒是不是有工廠,楊存林說:“對,有一家煉鉛廠,去年我親自招引的。”石高靜問:“你們這裏有鉛礦?”楊存林不自然地笑笑:“沒有,煉的是回收鉛。”
車到山下,石高靜看得清楚,山溝旁邊有一座工廠,裏麵的高爐正冒著黃煙。再瞧瞧山上,大片大片的樹都已枯黃。石高靜說:“楊鄉長,你這工廠在環保方麵肯定不達標。”楊存林說:“怎麼不達標?達標的,達標的。哎,到了,停車。”
石高靜下車後,楊存林說:“石道長,我得把我姑父送回家去,就不能陪你上山了。喏,玄妙觀就在上麵。”石高靜見半山腰果然有一座小廟,就說:“好,我自己去,謝謝楊鄉長。”
楊存林的車子掉頭開走,石高靜沿著石階路往上攀登。那石階路十分簡陋,是取了山上的碎石用水泥粘成的,上麵還有一層樹葉。他想,這才是初夏時節,樹葉怎麼就落了?看看路邊那些柞樹、刺槐、合歡等等,雖然剛剛發出新葉,卻已幹枯變黃。他抽動一下鼻子,嗅出空氣中有一種異味,回頭看著那座煉鉛廠想,真是作孽呀。
走到山腰,上麵有“咕咚、咕咚”的聲音傳來,拐過一道山梁,那聲音便更加響亮。原來前麵有一處麵積極大的暗紅色峭壁,峭壁下方有一座小小的殿堂,上麵掛著“全真殿”的牌匾,殿前有一小塊平地,兩位坤道正在那裏砸石子兒。她們身邊,石子兒已經有了高高的一堆。
兩位坤道發現了他,都停下手往這邊看。等到石高靜走近,其中的一個起身叫道:“師叔慈悲!”向前急走幾步,俯身跪倒並連連磕頭。石高靜走近了看見,她麵黃肌瘦,鬢發沾滿石粉,與原來見過的沈嗣潔判若兩人。再看那兩隻撲在地上的手,粗糙不堪,傷痕累累。他心生憐憫,就說:“嗣潔,起來吧。”沈嗣潔卻不起,低頭跪在那裏說:“師叔,你饒了我這個偷書賊,我才起來。”石高靜說:“好吧,我饒了你。”沈嗣潔這才起身擦一把淚水,向旁邊站著發怔的年輕坤道說:“這就是我經常跟你說起的石道長。”那位坤道叫一聲道爺,也跪下向他磕頭,起身後站到旁邊一聲不吭。沈嗣潔說,這是她的徒弟,姓淩,道名法果。石高靜見法果有三十歲左右,濃眉大眼,臉皮曬得烏黑。
石高靜決定暫不問那本書的下落,轉身看著一大堆石子道:“你倆砸這麼多石子幹什麼?”沈嗣潔說:“建廟。”石高靜問:“為什麼不用磚?”沈嗣潔說:“用磚花錢多呀。從山下買磚運到山上,一塊磚要花一塊多錢。把山上的石頭砸碎,用水泥拌在一起砌牆,能節省好多。”石高靜看著兩位坤道的憔悴模樣,心生感動,指著全真殿問:“這殿堂也是用這辦法建起來的?”沈嗣潔說:“是。師叔你來看看吧。”石高靜跟著她往殿裏走時,發現懸崖上正往下滴水,台階上濕漉漉的。
這個殿堂很是特別:外麵由人工建起,裏麵則利用了峭壁上的石窟。石窟裏,鑿出一個個神龕,有三清,有全真道的北五祖和南五祖,還有全真七子。石高靜莊重跪倒,向他們三禮九叩。
他起身後問:“嗣潔,建這殿堂的花銷,都是你籌來的?”沈嗣潔說:“是我偷來的。”石高靜吃驚地看著她:“你說什麼?”沈嗣潔帶著愧容一笑:“就是偷來的。我從你那裏偷走了《悟真篇》,賣了些錢,用在了這裏。”石高靜明白了,搖頭道:“嗣潔,我真沒想到你會這麼幹……”沈嗣潔說:“我現在也覺得不對,也整天後悔。不過,當時我腦子裏進了邪魔,老是想不通,就決定找個地方給自己建個道場,臨走的時候就偷走了那書。不過賣書之前,我也多了個心眼,把書複印了兩份,自己留一份,給你寄去一份……”石高靜說:“祁高篤已經轉給我了。但是複印件怎能跟原書相比呢?那是南宗的傳家寶呀。我問你,你把書賣到了哪裏?”沈嗣潔說:“北京,潘家園。前年一個到簡寥觀掛單的乾道向我講,潘家園是北京最大的舊貨市場,他師父傳給他一塊玉石朝板,他在潘家園賣了兩萬塊錢。那裏的人識貨。”石高靜問:“你把《悟真篇》賣了多少錢?”沈嗣潔說:“三萬五。”石高靜撫掌歎息:“唉,怎麼就值三萬五呢?你想用錢,我可以給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