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嗣潔再次向他跪下,流淚道:“師叔,我知道我犯下了罪過,可你也體諒一下我吧。我從小就立誌學道,十幾歲就跑到村子後麵的山上去住……”石高靜說:“你父母向我講過了,你的向道之心難得。你起來吧,起來慢慢說。”沈嗣潔起身又說:“雖然我誌氣很大,可是自己在山上並不知道怎麼修煉,就決定出門拜師父去。我先到河南一個大廟裏住,那裏有乾道也有坤道。住了一段發現,那些師父很少有人靜心修煉,都忙著爭權奪利,勾心鬥角,跟俗人沒有多大區別。我心灰意冷,就打聽哪裏有清靜的道場,有好的師父。正巧,有個五十來歲、姓佟的坤道來掛單,說她一個人住蘇北翠屏山。她有空就找我說話,我倆越說越投緣。後來她說,嗣潔,我這次下山,就是為尋徒而來,你跟我走吧。我就跟她走了,到這裏拜她作師父,跟著她修煉。缺錢缺米的時候,我倆也一起下山化緣。來這裏住到第八個年頭,師父生病了,肋間疼痛,骨瘦如柴。我要帶她去醫院,她不讓,說自己的大限到了。我說你不到六十,怎麼就到了大限?她說,這有什麼奇怪的,重陽祖師就是在我這個年紀上走的。又過了兩個月,師父果然羽化了。我把師父埋掉,心裏琢磨起來:師父是修北宗的,先修性後修命;聽說南宗先修命後修性,修習者壽命都比較長,我何不去學學南宗?這樣,我就去了南宗祖庭瓊頂山……”
石高靜問:“你去的時候,我師父還在不在?”
沈嗣潔說:“已經不在了。我拜應道長作師父,改修南宗。修了一段發現,南宗真是有奇特之處,我在翠屏山修了八年沒能斬斷赤龍,可是在瓊頂山隻用兩年就斬斷了。我本來打算,就在那裏住著,直到修成正果。我還有個野心,等到師父百年之後,把她頭上的龍頭簪子接到手中……沒想到……”
石高靜笑道:“抱歉,龍頭簪子到了我的頭上。可是你知道嗎?我是不想接的,是你師父用羽化這種方式把我逼上了瓊頂山。”
沈嗣潔說:“我明白。其實那根簪子太重了,憑我的本事,是接不了的,瓊頂山隻能靠你。那時我想,我還是到翠屏山住吧。我把偷來的《悟真篇》去北京賣掉,請人建起了這個殿堂和我住的寮房。西邊還有個石窟,我想再建一個老姆閣,跟法果已經砸了半年石子了。”
石高靜感慨地點點頭:“嗣潔你真不容易,我在杭州化了一點錢,分給你一萬吧。”說著掏出劉力強給的那張支票,遞到沈嗣潔手中。沈嗣潔看了看說:“這怎麼行?你找錢也很不容易的。”石高靜說:“沒關係,我再多跑一些地方唄。”
說到這裏,外麵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幹啥?你要幹啥?哎喲!”二人走出去看看,原來是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七八歲的女孩糾結在一起,女孩正用嘴緊緊咬住女人的胳膊。石高靜急忙過去,將女孩的下巴捏一下,讓她鬆口,問道:“你這孩子怎麼咬人呢?”女孩凶狠地盯著女人說:“咬死她!我就想咬死她!”
沈嗣潔問那女人,女孩是她什麼人,女人哭道:“是我女兒呀!這孩子本來又老實又聽話,上學成績也不錯,可今年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學習不行了,脾氣變得特別壞,動不動就打我罵我。今天,她連學都不上了,還跟我鬧個沒完。我領她到這裏來,想求求神靈,叫她變好。剛才我讓她磕頭,她不磕,還咬我……”說到這裏,女人淚流不止。
沈嗣潔問女人是哪個村的,女人向山下一指:“曲溝。”石高靜看看山下的工廠,再看看那條從山中流出的小河以及由它串起的幾座村莊,對女人說:“你孩子的毛病,很可能與煉鉛廠有關。我看過資料,如果孩子是鉛中毒,就會出現你說的這些症狀。你趕快帶孩子到縣城查一查。”女人說:“是嗎?村裏人都議論,說工廠的煙把山都熏黃了,肯定有毒,可我們住在下麵,煙熏不到那裏,怎麼還會出事?”石高靜說:“你們喝的水可能受了汙染。”女人說:“那我明天就帶孩子去查。”
“哎喲,毒煙又來啦!”法果指著山下喊起來。
果然,有一條黃龍般的煙柱從那邊的煙囪裏鑽出,正隨風撲向這邊。沈嗣潔說:“快進殿躲一躲!”三位道士和那母女倆急忙跑進殿裏。回頭看時,殿前已經黃煙滾滾,有幾縷還鑽進殿堂,熏得幾個人連聲咳嗽。
沈嗣潔和法果跪到神像前禱告起來:“太上,天尊,你們快發發慈悲,讓他們趕快把廠子搬走,把青山綠水還給這裏吧!”那女人也隨她們跪了下去。
正禱告著,隻聽殿前“啪”地一響。法果出去看看,立馬驚叫起來:“哎喲,又掉下一條蛇!”石高靜等人出去瞧瞧,原來是一條青蛇正在台階前亂扭亂動。那個俗家女人哆哆嗦嗦地說:“這……這是怎麼回事?”沈嗣潔說:“這蛇肯定是叫煙熏暈了,掉下來的。我二十年前在這裏住的時候,從沒見過這種事情,可是這兩年,已經掉下好幾條了。”
此刻,濃煙已經消散,石高靜抬頭看看,隻見懸崖上方樹木不少,但都黃焦蠟氣。再低頭去看那蛇,它已經停止扭動死掉了。石高靜拿過一把鐵鍁,去崖邊的樹下挖個坑,把死蛇鏟到那裏埋掉,看著山下的工廠說:“祖師們講,人類在世間的一個主要責任,是助天生物,助地養形。可現在,有些人反其道而行之,真是可悲至極嗬!”
他掏起手機撥通楊存林的電話,講了他剛才見到的情形,講了對山下兒童的擔憂,建議他組織力量,對幾個村的兒童作一次普查。楊存林說:“有那必要嗎?”石高靜說:“非常有必要,這可不是小事。楊鄉長,你一定要重視起來。”楊存林不耐煩了:“石道長,我聽說過一句話,叫作‘出家不問俗家事’,你管得也太寬了吧?”說罷就關了手機。
石高靜蹙眉沉思片刻,對那女人說:“你趕快回村向別人說說這事,明天多找一些孩子去檢查,這樣更能搞清楚鉛廠是不是造成了汙染。”女人說:“好,我挨家挨戶地說,叫他們都知道!”說罷,扯上女兒走了。
法果看著山下,憂心忡忡道:“唉,有這個廠子在這裏,玄妙觀眼看就沒法住了,還砸什麼石子,建立什麼老姆閣?”
石高靜說:“法果你要相信,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個廠子,它不會長久存在的。我在這裏住下,幫你們砸幾天石子。”他摸起沈嗣潔的錘子,坐下就砸。沈嗣潔說:“好嗬,師叔你不嫌累就砸一會兒,我去做飯了。”轉身去了東麵的一間小屋。
法果歎口氣,也坐到石高靜對麵掄起了錘子。石高靜問法果是哪裏人,出家幾年,法果說,她是邳縣人,出家快兩年了。石高靜問她的出家因緣,她說,他男人六年前去深圳打工,她在家中撫養兒子伺候公婆,可是男人一連好幾年不回家。前年臘月,男人說他還是不回來,她就帶四歲的兒子去了。到那裏發現,男人早跟一個打工妹住在了一起,還生了個女孩。她和他倆大鬧了一通,帶著兒子哭哭啼啼回家。在火車上,她一直恍恍惚惚,跟掉了魂似的。在徐州下了車,過馬路的時候忘了把兒子抓到手上,兒子讓車給撞死了。那司機撞了人就跑,她連車牌也沒記下。事後,她整天在出事的地方哭,哭了幾天,遇見剛下火車的沈道長。沈道長問清楚她的遭遇,說你別在這裏哭了,跟我走吧。她就來到這翠屏山,拜沈道長為師父,住了下來。
看著法果那張黑黑瘦瘦的臉,石高靜喟然長歎。法果流著淚說:“雖然師父給俺講了好多道理,叫俺看破,放下,可俺還是經常想兒子。昨晚俺還作了一個夢,夢見俺兒頭扁扁的,淌著血,正是叫車壓了的模樣。俺兒扛著那個流著血的扁頭,在徐州大街上哭,到處找俺……”說到這裏,法果抱頭俯於膝上,哭得全身抽搐,讓石高靜也紅了眼圈。他勸了一會兒法果,說他要找個大廟,請道友做個法事超度一下孩子,並記下了孩子的名字“陳點點”,法果這才漸漸停止哭泣。
沈嗣潔做好了晚飯,喊他倆去吃。石高靜走進廚房,見桌子上是三碗麵條,一盤鹹菜,坐下就吃。飯後,沈嗣潔拿來那本《悟真篇》的複印件,說上麵有些祖師們的注釋,她看不懂,請師叔給講解一下。石高靜根據自己的理解,為她解疑釋惑,沈嗣潔一邊聽一邊點頭,說祖師注釋得好,師叔講解得好,讓她茅塞頓開。
這時,沈嗣潔把口張了幾張,欲言又止。石高靜問她要說什麼,沈嗣潔道:“我想問一下師叔,你那個……那個美國女徒弟,現在在哪裏?”石高靜說:“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裏。”他把露西離開他去上海,又從上海過來看她,在參訪途中與他斷了聯係的經過說了說,沈嗣潔低頭道:“這麼好的一個外國道友,我在簡寥觀對她很不尊重,真是慚愧。”
坐到夜深,沈嗣潔要到殿裏給石高靜打個地鋪,石高靜說,費那事幹什麼,我就在這廚房的草堆上睡吧。兩位坤道齊聲說,這怎麼行嗬。石高靜說,比我在希夷台上強多啦。沈嗣潔不再多說,抱來被褥給他鋪好,與法果回了她們的寮房。石高靜在草堆上坐到子夜,而後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他想繼續幫忙砸石子,見錘子隻有兩把,就說,我給你們揀石頭去。他挎上一個荊條筐,到旁邊的山溝裏揀碎石頭,揀滿一筐就挎過來倒下。兩個坤道則麵對麵坐著,“咕咚、咕咚”,把一塊塊石頭砸碎。幹了一個上午,沈嗣潔說,師叔,你揀來的這些,夠我們砸幾天的了,下午你就歇著吧。石高靜說,以事練心,這是多好的機緣呀,我可不舍得放棄。
第三天,石高靜還是去揀。揀到九點多鍾,當他再次挎著一筐石頭從溝裏爬上來的時候,發現兩位坤道都在向山下眺望。沈嗣潔指著那裏說:“師叔你快看!”石高靜放下筐子望一眼山下,見鉛廠門口聚集了好多人,還隱隱約約聽到叫喊聲。他說:“老百姓開始抗議了。我下去看看。”
半小時之後,他來到了煉鉛廠門口。隻見工廠的大鐵門緊緊關著,外麵有二百多人在氣憤地呐喊:廠長滾出來!快滾出來!前天領孩子上山的那個中年女人見到石高靜,走過來說:“道長你也來了?我正要去跟你說說孩子檢查的結果呢。”石高靜問:“結果怎麼樣,血鉛超標吧?”女人說:“超了好幾倍呀!跟俺們一起去查的還有十幾個孩子,沒有一個是正常的。回村一說,大夥都氣炸了肺,今天就一齊過來,叫他們趕快把工廠關掉。”石高靜說:“該關,該關。”
那個鐵門還是不開,也不見廠裏有人出來和村民對話。村民們更加憤怒,一齊去推那鐵門,但那鐵門太結實,竟然紋絲不動。
一輛轎車和一輛警車從山外開來,疾駛到人群後麵停下,楊存林和兩個警察下來了。楊存林向人群大喊:“幹什麼?幹什麼?無法無天啦?”
有人認出了他,向他道:“楊鄉長,是誰無法無天?這個龜孫廠子天天在這裏放毒,就不準俺來提提意見啦?”
楊存林說:“誰說這廠子放毒?你有什麼依據?”
有許多人馬上將手中的化驗單舉到他的麵前,七嘴八舌道:你睜眼看看,孩子的血鉛嚴重超標,這還不是依據?
楊存林接過中年女人的那一張看了看,眼神裏現出慌亂,但馬上說:“這不一定準確,不能作依據的。”
人們更加憤怒了,幾個中年男人抓住他的衣服罵:“你再這麼說,讓你到河溝裏喝毒水去!”
兩個警察過來,欲解脫鄉長,楊存林卻說:“好,讓我喝那水,我就喝給你們看。我就不信裏麵有毒。”聽他這麼說,村民們放了手,指著路邊的水溝說:“你喝,你喝!”
楊存林看著水溝遲疑片刻,還是走了過去。眾目睽睽之下,他蹲到髒兮兮的溝邊,用兩手捧起混濁的廢水,一口口喝了起來。見他真喝,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
石高靜走過去笑道:“楊鄉長,你真是奮不顧身啦?”楊存林抬頭看看他:“石道長,你怎麼也在這裏?村民帶孩子去縣城化驗,是不是你煽動的?”石高靜說:“人命關天,我能袖手旁觀嗎?”楊存林起身哼了一下鼻子:“我真後悔前天把你拉到這裏!”石高靜微微一笑:“大道無處不在,與我到不到這裏沒有關係。你辦這樣的工廠有悖道德,遲早是要關門的。”楊存林搖頭道:“不能關不能關。這個廠子一關,我的GDP立馬就掉下去了。”石高靜說:“你光想著GDP,怎麼不想一想孩子被殘害到什麼程度,不看一看這山這水被糟蹋成什麼樣子?”楊存林說:“你是出家人,管這些俗事幹什麼,還是趕快回浙江吧!”石高靜說:“道士道士,就是要衛道的。楊鄉長我告訴你吧,你一天不關這工廠,我就一天不走。”
楊存林看著他“哼”了一聲,回到工廠門口大聲講,他要和廠方協商一下,爭取盡快拿出意見,讓村民們回家等著。村民們聽他這樣說,議論了一陣,便回村去了。
看到這個結果,石高靜也轉身回山。
走到中途,忽聽身後傳來跑步聲,有人喊道:“道士住下!”原來是兩個警察來了。他問警察追他幹什麼,跑在頭裏的一個說:“有人告發你,說你是個假道士,到處騙人錢財,你跟我們去交代清楚。”說罷從腰帶上取下手銬,幹脆利落地套在了石高靜的手腕上。
石高靜看看手銬,哈哈大笑:“妙哉!好玩!我還沒體驗過當罪犯的滋味呢。二位警官,快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