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蘭紮德噶,我中止了早上跑步的習慣。所謂草原並不平坦,草下麵的地勢深淺摸不準,容易崴腳。跑步招狗叫。狗隻見過牧區的馬跑,沒見過人跑,它急躁地告誡你停下來。第三是我回答不出牧民兄弟的提問:你跑什麼?什麼東西丟了?我不好意思說這是鍛煉身體。他會問:身體還用鍛煉嗎?幹活就行了嘛。我告訴公社的廚師,我跑步是跟美國總統布什學的,他六十多歲還在跑步,很堅強。廚師回答我,你說這個總統我聽說過,他吃餅幹噎昏過去了,霍日嗨(可憐哪),他的精神不正常。
為了保持精神正常,我改為晚上走步。沿西拉沐倫河岸往東邊走,月亮剛好從寶格達山頂上升起來,把路照得清清白白。
山上的月亮,稱之為白嫩也是可以的。它別無所依地停在海底一般深藍的夜空,好像拿不準要不要繼續向上升。不升是對的,月亮現時的角度恰好俯瞰西拉沐倫河在夜色裏的清明。河如靜止,與月對望。河上漂過一片葉子,把水中的月亮從中間劃開。月亮搖蕩幾下複原,比剛才更白。
河水在遠處分為兩岔,鋪開犄角似的銀白光帶。河水淺處,微凸搓衣板似的網,攔截水裏的碎銀子。魚從河麵跳出來,啪哧一聲,傳得很遠。同伴吉雅泰告訴我,魚打架。我聽了疑惑,魚還打架?黑天還在打?同伴說,魚最不是東西,特別是草魚,愛搗亂。我說,那就把草魚全都抓起來吧。吉雅泰笑了,他是分管政法的副蘇木達(副鄉長),說派出所裏沒有網。
夜鳥從灌木中驚醒。它們有夜盲症,沒飛多遠又落下,嘎嘎叫,明顯在抱怨。月光照亮了沙地的蜥蜴,它出溜出溜爬,扭著尾巴。我特想踩住它的尾巴。小時候,我跟父母住五七幹校,禍害過它的尾巴。這種不文明行為源於一個傳說,說蜥蜴掉了尾巴自己能安上。傳說造孽,蜥蜴哪有這個能耐。
好看的是草葉上的露水。草在後半夜才結露水,透明的露珠在月光下變得瑩白。遠看,草披掛周身珠寶,搖搖欲墜。這哪是草?每一株都是君王,琳琅錦繡。
我跟吉雅泰走了很遠的路,卻見月亮一步步向後退。人往前走,月亮向後撤。你停下,它也站住腳。我們繞過寶格達山,月亮退到了沙金山頂上。月亮怕人啊,吉雅泰說。
走牧區的夜路,沒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壞人都在城裏麵,這裏隻有淳樸的、已經睡覺的牧民。大自然也睡了,留下月亮看守天庭。沼澤裏傳出鳥叫,如青蛙的叫聲。吉雅泰說這不是鳥,是蟲子,在樹上像蟬一樣刮翅膀。
月色越發白淨,牧民的房子看上去比白天矮了,毛茸茸的。如此明澈的夜空,看得見細長條的雲彩。雲彩想把星星藏起來,但星星在雲後偷偷露出了眼睛。
我的精神還正常吧?我問吉雅泰。他說正常,但你不應該穿皮鞋出來,露水把皮子都溻軟了。還是不正常,我心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