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群星的呼喊(1 / 1)

聽蟲鳴可以練聽力。夏夜的合唱裏,蟲的種類會超過一百種,越是細辨,越覺出大自然的豐富無可比擬,蟲世界比人世界還要熱鬧。

作為音樂術語,聽力,指傾聽人對音準和音高的辨別力。唱歌跑調的人不是聲帶出了問題,是聽力有偏差。而更深入的聽力,可以同時聽到樂曲中不同樂器的演奏,比如聽出銅管樂裏麵小號和長號的音色,聽到小提琴和豎琴的聲音。莫紮特的晚期作品,喜歡以長笛和豎琴對位演奏,小提琴齊奏上下迎接,與歌劇的詠歎調相仿。長笛是女高音,豎琴是次女高音,小提琴是合唱隊。當所有的樂器共同演奏時,同一時間聽出不同旋律的不同樂器的演奏,就有相當好的聽力,自然也是好的享受。

以這種態度聽取蟲鳴,感到大自然的音樂更神秘、渺茫與出人意料。把蟲鳴當樂曲聽,相當於看趙無極的畫。他的畫乍看像騙子畫的,但越看越見出精妙,沒有五十年的苦攻,當不了這樣的騙子。他的畫不具象,就像蟲鳴沒有旋律性。而他畫裏的一與多、線與麵、構圖(他好像用不上“構圖”這個詞,沒構過)合乎星空一般的蕭散自如,做是做不出來的,畫也畫不出來。趙無極的畫接近於音樂,音樂裏麵實在是“沒有什麼”。假如這個“什麼”是主題、是高潮、是究竟的話,好的音樂一律什麼也沒有。聽巴赫和莫紮特的音樂,似乎連鋪墊也沒有。我常想說巴赫的音樂沒開頭,劈麵就是剝開的橘子瓣的脈絡。但巴赫每首樂曲的開頭,不是開頭又是什麼呢?這麼一問,又把我問住了。但這種開頭不是起承轉合的起,是太極拳一般、雲朵般連綿的意的截麵。高級的藝術品首尾相連,像匈奴人崇拜的頭尾相連的團形豹。

蟲鳴也沒有開頭,誰也不知道夜裏是哪隻小蟲發出第一聲鳴唱。它們的鳴唱織體晶瑩,比星星散落得更遠,好像流星們相互呼喊。我覺得流星那麼突然地栽到一個地方,一定會傳來呼救聲,隻是聲音要經過億萬年才傳到我們N輩孫子們的耳邊。那我們為什麼聽不到億萬年之前流星的尖叫呢?可能人的生命太短,連一聲流星聲還沒聽到就過去了。這樣,剛好可以把蟲鳴當作群星(含流星)的呼喊。

箕坐山野,閉上眼睛聽蟲的鳴唱,感覺蟲鳴如電脈衝在示波儀裏長短竄動,如同大地的心電圖,又像草芽從土裏鑽出,還像一張大網把夜罩住,蟲子從網裏往外鑽。睜開眼,四野空曠,平安無事,而三野則是華野的別稱。夜晚,天像玻璃碗一樣空靈盈餘,大地的絢爛全被黑暗收藏,唯一收不走的是這些晶瑩的蟲鳴。它們讓大地鋪滿了鑽石,天亮時跟露水一起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