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到南西伯利亞采風,走到小葉尼塞河與安加拉河交彙的一個地方過夜,住在原來的地質隊員的營房。房子裏茶炊、被褥完好,方糖和舊報紙仍放在那裏。二十年了,沒人動。
正喝茶,向導霍騰——他是圖瓦共和國藝術院的秘書,胡子永遠沾著啤酒沫——說領我們見一個人。
我們開車走進森林,在一幢木房子前,一人遠遠迎接。
“這是獵人德維一捷列夫涅。”霍騰介紹,“他想見中國人。”
德維一捷列夫涅六十多歲,粉皮膚,楚瓦什人生就三歲嬰兒般好奇的眼睛,缺左小臂。這個名俄語的意思為“兩棵樹”。
他家牆上掛著熊的頭顱標本。熊的眼神像德維一樣天真,臉上掛著各種各樣的紀念章。它微張著嘴,一邊的牙齒斷折了,頂戴一隻新鮮的花環。
德維在熊麵前述說一大通獨白。翻譯告訴我,“兩棵樹”對熊講的話是:“熊媽媽,安加拉河水漲高了一尺,森林裏又有五種野花開放,拜特山峰從下午開始變青。”
我聽過脊背發緊,太神秘了。
霍騰告訴德維:“中國人給你帶來了青島啤酒,你喝了之後會覺得日本啤酒簡直是尿,連洗屁股都不配。而他們是來聽故事的,把故事告訴他們吧,中國人都是很性急的。”
德維新奇地端詳我和翻譯保郎,從箱裏拿出五罐啤酒擺齊,啪啪打開,一口氣一罐,全喝光。
“故事,”德維用歪斜的食指在空中畫個圈兒,涵蓋了彈弓、琥珀珠、地下的木桶和鐵床,“它們都是故事。”
“講熊的故事吧。”保郎說。
“這是熊媽媽的故事。這是我第三次講這個故事,對中國人是第一次。”德維又喝三罐啤酒。不喝了,剩下的讓野兔養的霍騰喝吧。那一年,我領兒子朱格去薩彥嶺東麓的彼列兌抓岩羊。朱格喝了山澗的水之後就病了,估計水裏有黑鼬的尿。我們隻好住在山上,住了七天,吃光了幹肉。野果還沒長出來,我們快要餓死了,朱格會先餓死。他身上輕飄飄的像雲彩一樣,這是我最不願看到的。
“那時候動物也沒有食物,春天嘛。它們不出來,我打不到獵物。有一天傍晚,運氣來了。我在一個岩洞邊發現一隻熊崽。它餓得走不動了,舔掌、喊叫。我架好獵槍,這時候空氣震顫,剛長出的樹葉跟著抖——母熊在樹後發出低吼,就是它(德維指牆上的標本)。我明白,這時槍口不能指向它的孩子,於是放下槍。母熊轉身走了,它走得很慢,也是缺少食物引起的虛弱。我看它走的方向,突然明白,那是我兒子躺著的地方。我搖晃著回去,見朱格躺在地上的樹枝上。他看看我,轉回頭。我手裏什麼獵物都沒有。在離我們十幾米遠的樹後,母熊看著我們。過一會兒,它走了。母熊回來時,帶著熊崽,站著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