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2)

吃早飯的時候,我便向全家人提出了殺掉這頭豬的議案。我說,因為它胡鬧,搞得村裏出了這麼大的亂子,幹脆殺了煮肉熬湯,讓大家都分嚐一點,也算咱給大夥道個歉,叫他們平息一下火氣。

我爹同意把這豬殺掉,但他不同意讓全村人都來吃肉喝湯。他說,地震警報就是很難發準,唐山都沒發準,你發錯一次就是事兒啦?就得請大夥吃肉喝湯啦?不行,殺歸殺,殺了咱們自己吃,反正要來地震,也沒日子過了,咱們吃了豬肉還賺個飽鬼。

說到這裏他想了想又說,不過,你凡利爺爺摔斷了腿,還有兩家燒了防震棚,可以送二斤肉慰勞慰勞。

我娘則堅決不同意殺豬。她說,這豬雖然不好,可是一瓢水一瓢糠地喂了半年,容易嗎?再說,以前咱家都是前頭把豬賣了,後頭拿出一些錢買豬崽,你把豬殺了,到哪裏找錢買豬崽?咱家以後就不喂豬啦?不過日子啦?

我姐站在我娘一邊,也不同意殺豬。她提出的方案是,明天就和我一道,把豬推到公社食品站賣掉。她算了算,這豬大約有九十來斤,能賣四十來塊錢。

這四十來塊錢是個大數目,去年我們爺兒仨掙了一年,最後才從隊裏分到了三十五塊錢現金。於是,一家四口都趨同了我姐的意見,決定第二天去賣豬。

賣豬是一斤豬一斤錢,所以要想方設法增加豬的體重。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娘就煮了一鍋地瓜幹子,加上了糠,還放了一些鹽以刺激豬的胃口,想讓它狠狠吃上一頓,長個十斤八斤的。弄好了,我娘提著豬食來到豬圈邊,舀到槽裏一些,那豬果然呼嗒呼嗒猛吃。

看它這樣,我娘俯身向它,數落起來了:“你說你,要是天天這樣老老實實吃食有多好!可你偏不聽話,偏要胡鬧,最後沒長成身個兒就去送命!你說你可憐不可憐!”

說到這裏,我娘的兩串眼淚就滴到了豬的頭上。這豬抬頭看看我娘的臉,再看看旁邊正準備擒拿它的我和我爹,意識到大事不好,索性不再吃食,退到一邊焦躁不安。

我爹生氣地訓我娘:“你說你個死老婆子,喂豬就喂豬,嘟噥了個啥呢?看見了吧?它已經弄懂這事了,堅決不吃了,你看怎麼辦吧!”

我娘也火了:“怎麼辦?它不願吃就不吃,你們下手逮吧!”說著,就走回家裏再不露麵。這些年她總是這樣:家裏每逢逮豬要賣的時候,她都不忍心看,都是藏在家裏默默地流淚,默默地懷念她與豬建立起來的情分。

我爹發布命令了:“逮!”

我們爺兒倆跳進豬圈,一左一右向豬包抄了過去。

豬明白了我們的目的,當然要垂死掙紮,就一次次逃脫我們的包抄竄向別的角落。它還試圖竄出圈牆,然而我姐早有防備,她拿了根木棍,一旦豬要露頭就用力猛砸。折騰了一會兒,我終於一把抓住了那豬的後腿,我爹趁機撲上來抓住了它的耳朵,爺兒倆終於將它製服了。我姐見狀扔進繩子,我們將豬的四蹄牢牢地捆在一起,然後打開豬圈門,把它抬了出去。

小推車就在旁邊,我們把豬抬到一邊捆好,另一邊抱上一塊大石頭以作平衡,我和我姐便一推一拉,向村外走去。我爹送出村外,囑咐我們把豬賣了之後,一定割二斤豬肉回來吃一頓。這是我們家一貫的做法:喂了一回豬,豈有不吃點豬肉的道理?可是我爹囑咐了一遍又一遍,惟恐我們忘了。

走到村外路上的時候,遠遠近近的田野裏都有些正在幹活的本村社員。想想昨天早晨我對他們的承諾,便為今天的食言感到羞愧,仿佛是偷了他們嘴裏的肉去公社賣,不敢抬頭看路,隻顧低頭推車。

前邊一夥社員就在路邊幹活,看見了我們姐弟倆,有人就說:“喜子,到底是沒舍得殺給咱吃呀!”

我麵紅耳赤,不好意思答話。

我姐扭頭對他們笑著說:“等下一回吧!”

一個叫池學合的家夥說:“等到下一回,恐怕咱就叫地震震死啦!”

我姐說:“那就在你墳前供個大豬頭!”

池學合說:“到時候你還活不活,還說不準呢!”

我姐便向他吐一口唾沫:“呸!”

說過這幾句之後,我們便走過了他們的地邊,走上了饃饃山的山麓。

不料,我們剛轉過一道山梁,那豬便不老實了。它扭動著身子拚命掙紮,讓我手中的小車像一個醉漢一樣亂扭亂晃。更嚴重的是,它蹬動四肢,眼看就要把捆它的繩子蹬開了。

我和我姐停下,想把它重新捆牢,哪知它將身子一扭,小車便倒向了一邊。它又猛烈蹬動幾下,四隻蹄子便一下子解除了束縛。

我倆慌了,急忙撲上去想把它摁住。可是它身子一弓一弓,三兩下便從我們的手下掙脫了。它打了一個滾兒,站起身來,“吼吼”叫著便朝山裏跑去!

我和我姐撒腿去追,可是追來追去追不上。追過一道山溝和一道山梁,那豬竟再也不見了!

事情這可嚴重了。要賣的豬中途跑掉,這在我們村聞所未聞。以往我家養起的那些豬和別人家養起的豬都是多麼老實,要去賣了,它就吃上一大肚子豬食,吃飽後也不用坐車,就和主人一同步行去公社。它們甩著大肚子一邊走,一邊還哼哼著歌曲,仿佛是要去公社看文藝節目。到了食品站,耳聞有些豬挨宰時的慘叫,他們也不打怵,就半推半就地讓我們摁倒,拴住四蹄抬去過磅。過完磅下來,就老老實實去大群豬那裏哼哼著問好,仿佛見了分別多年將要奔赴新的革命目標的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