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兩人都有些激烈,像兩團紙,彼此都被搓揉得不成樣子。這會兒,他們理直了、平鋪,盡可能地攤開,好像正上方有一個巨大的掃描儀。
接下來通常該是迷糊而寧靜的階段。她卻開口講話:“知道嗎,我從來,就不是清純少女。”
他未及接話,她擬好腹稿似的,舉起一長串例證。她高中時下了晚自習常到公園去轉悠,偷窺長椅上搞花樣的情人。她在電梯裏被人捏過屁股,真的捏,很疼,可她氣兒都不吭,真想那家夥再捏上一把,為此她可以一直坐到頂樓的。她同時交往過三個男朋友,日程排得緊張而嚴謹。她嚐試過“搖一搖”“漂流瓶”“陌陌”,還匿名到網上發表過體會報告。“無恥吧?看我多無恥。”她高興地辱罵自己,“講出來可真痛快!集中地、專門地向你交代。嚇著了嗎?”
他做出驚愕的樣子,出於禮貌。她小他十來歲,又是單身,這本就蘊含一切可能。再說他這個年紀,還有什麼會驚嚇的。
“我敢打賭,每個人肯定都有一大堆這樣的事情,”她在“這樣的事情”上加重語氣,表情隨之也變得凝重似的,“但隻有在枕頭邊,像我們這樣,跟特定的人,才能和盤托出……”
“特定的人?”有點累,他不願顯出疲態,盡力抓到核心字眼。
“對,特定的人。並且還是在特定的情況下。”她有意停下,側過臉看他,“你對於我而言,就是這樣的人。了解不深,不可能到愛的地步,因此特願意什麼都對你說。”
“謝謝,我……”他讓自己聽上去有點感動。她對他的這種依戀,是在趕時髦吧。女孩們似乎很樂意通過一個半老不老的家夥來尋求與延長青春期。離婚後的這些年,他碰到多例。
“你也講點兒吧,這樣才公平。你講一個,然後我再講一個。”
看起來,她今天是想把自己挖個底朝天。“我更想聽你說。你說得好。”他知道這時應當如何應付。果然,她按捺不住地講起大學時期與舍友的一段同性接觸,似
是而非。她伸手到床頭摸起手機,舉到兩人眼前,在圖片庫裏一張張撈,要找出那個女孩的照片。許多人臉滾動著,她偶爾解釋,“我表姐。這是在陪老板喝酒。跟同門師弟。這是我老媽。”
他突然插嘴,“她多大?”“我們同一年生的呀。”“我問的是你媽媽。”她皺著眉繼續找照片,“她三十三歲才生的我,你算唄。呀,找
到了,帥不帥?你看這眼神,我那時真的很迷她。”“那她六十二歲了,屬兔?”他突然翻身坐起,搶過手機,把照片往回倒,“讓我再看看你媽媽。”她試圖把手機奪回,“哎,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可算是我第一個‘戀人’呢!”
他精神振奮,放大她和她媽媽的合影,研究似的端詳,“身體倒是不錯。可頭發這麼白了?我看這種珍珠項鏈不適合她,顯得老氣。她不化妝?好多女人都這樣,自己先不要自己了。”
她鼓著嘴巴不吭聲。
“你們家有美人基因。”他抬頭敷衍一句,眼光又落到照片上,“你媽媽如果注意減肥會更好,頭發染一下,換個發型。其實,六十二歲,並不算很老的……”
她把手機一把搶走扔到床下:“搞什麼啊,有老頭子托你介紹對象?你可知道,”她盡力掩飾下憤慨,“我正在對你說……說出我的一切啊。”
他索然噤聲,躺下。隔了一會兒,沒頭沒腦地,“我上午在醫院,呆呆坐了一個小時。”她關切地仰起身子,他揮手,“去拿報告的,順便坐了會兒。坐在‘體液檢測中心’那個區域,就是查血、尿、屎的地方。人們莊嚴地移送著各種小小的容器,表情峻迫地走來走去。我就一直坐著看他們的臉。我喜歡‘體液’這個叫法,真該替人們化驗更多的。比如口水啊,眼淚啊,汗水啊。”
“還有精液!”語調歡快。她說服自己不要生他的氣。他對她總是漫不經心,打發小孩似的,可某種程度上,她又喜歡這一點。他眼睛定住,好像又看到了那些麵孔:“醫院裏有許多年老的女人,比大街上要多。”“像我媽那樣的?”她似懂非懂。他這人就是有許多讓人迷惑的陰影。同樣地,她也喜歡這一點。
“有六十二歲的。也有的都七十多了。”他認真地回憶,“我留意她們的病曆,可惜有的沒填上年紀。”靜了好一會兒,帶點沉吟地,“你那同性戀講完了?那要不,我也講一個我的吧。”
她眼睛一閃,這是從未有過的。莫非他終於感覺到了:今天,是不一樣的?“有點長,你不要打斷我。”他表情顯得隔閡,眼神也像拋物線一樣,一下子甩到遙遠處了。
那時我在外地讀中專。有天突然接到電報,爺爺病危。連夜到長途車站,總算買到張站票,次日七點半發車,到縣上再轉車,順利的話,夜裏能夠到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