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8(2 / 2)

不幸第二天來了位老駕駛,又打開水、又摳眼屎、又跟熟人閑扯,磨磨蹭蹭過了八點還不開車。我等了大半夜已經很累,又急,就催他。那老油條反而把腿蹺到方向盤上,甩來一長串下流話,我急得用老家的髒話來回敬,但還是吃虧,因為沒人聽得懂。眾人都不吭聲,隻在各自的位子上瞧著,大概都覺得我就不該招惹司機。

正難堪著,有個女人從後排站了出來,先大聲罵我:“這死弟弟,念書念呆了。”一邊從哪裏摸出一根煙,親手點上,用嘴吸熟了,遞給那司機。她塗了紅指甲與口紅,輕浮得漂亮。老家夥很吃這一套,乜斜著我,一邊受用著“紅指甲”把煙塞到他嘴裏。車子抖動著發動了。女人扯著我往後排走,一邊低聲用老家話表揚我剛才罵得好,並補充了幾句更為惡毒的。呀,老鄉。我一下子得到安慰了。

為了找座位,她繼續宣稱我是她弟弟,有意發揮著她特有的優勢。我不太願意她這樣,但的確有效。有個男人獨自帶著女兒,女孩暈車,她像母親一樣湊坐過去,跟男人拉話,抱起女孩替她掐虎口、哄她睡覺。小姑娘醒了之後,她才帶著半條麻木的胳膊坐回來。我堅持要站,她卻又跟鄰座老頭磨嘰上了,最終讓我擠在她那一側,她則往老頭那邊靠。老頭癟著嘴,隨著車速東倒西歪,倒到她這邊的概率要大得多。並不能怪老頭,她的肩膀軟軟的、熱熱的,十分舒適,我也瞌睡地靠上去,像幾百年沒挨過枕頭。

……一覺醒來,壞消息。車子拋錨了,老司機正發著脾氣。天色漸晚,人們亂糟糟地往下拿行李。一家小旅店來了兩個人殷勤幫忙。大生意來了,都得在這裏住一個晚上,等明早的替換車子。

我沒行李,她倒有三個包,我替她拿了兩個,瞌睡而懵然地跟在眾人後麵,絕望地想著,爺爺啊你可要等我。住宿的事情,她一手替我辦了。等回過神,發現自己跟她已經在一個房間了。

“我可以報銷的,反正兩張鋪。再說他們都知道你是我弟弟。”她挺有經驗地用繩子把三個包穿在一起,“這種路邊店,單人住反而不安全。你正好替我保護這些東西。”她把頭發挽起,麻利地又撣床單又拍枕頭。我呆站著,我還從沒有住過旅店。

她抱怨房間有黴味,沒窗戶,也沒衛生間。她出去打開水,要來兩隻杯子。買了大餅和茶葉蛋,還替我買了牙刷、毛巾,兩人輪流出去洗漱上廁所。我木然地,她怎麼說,便怎麼行動。她發笑地逗我,讓我猜她的職業。

“猜,不出。”我結巴了,但願臉沒有紅。我的專業是機械,班上統共三個女生,都輪不到我跟她們講話。

“在姐姐跟前還這麼個樣,將來要吃癟的!”她不滿意,用土話罵我。

“我有姐姐,她才不這樣。紅指甲、紅嘴巴,你太妖精了。”對嘛,講土話!我稍微放鬆一些。

“所以才叫你猜嘛。別人都是一眼就看出!”她急性子地自己介紹起來。原來她是唱淮戲的,還是劇團的半個負責人,本省唱遍了,就到外省唱,這一趟就是“跑業務”的,也收些舊賬。她朝牆角的行李努努嘴,“那是套行頭,吃飯時,扮上了就能唱。”她小有得意地壓低聲音,“錢收回來也藏在裏頭,鬆泡泡的人家以為就是衣服。”

房間兩隻燈泡,一隻壞了。黃而暗的光裏,我悄悄打量她。眼睛並不很大,但眼梢向上,黑眼珠總像在流動。嘴唇有些棱角。頭發很重,原來攏成一把的,現在又滑了下來。

“這麼說,您是演員。”我不知怎麼又換成普通話,並理理衣服。昨天打了半天的球,運動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但願沒什麼汗味。

“屁個演員,跟要飯的差不多。”她脆聲罵著,“反正啊,幹什麼都是要飯。你念的什麼學校?將來會做什麼?看你這瘦條條的,能幹什麼呀。”她可憐似的眯起眼瞅我。吊梢眼,可真好看。

“要飯。”我學她的腔調。

“不許亂講,一定要做大幹部!”她教訓我,又續滿杯中水,“哎呀,一天沒喝上。”她仰起長脖子,水從嘴角溢出,她愛惜地伸出舌頭舔,好像那是神仙湯。我看得有點驚怔,胸腹中說不出來的空洞,一時移不開眼睛。她從杯子上方銳利地盯我一眼,遽然起身,拉滅燈,“歇吧,明天要早起。”

沒有窗戶,一黑就是全黑。

我扒掉運動服,摸進被子躺下,耳朵卻一下子靈敏了。她那邊的動靜十分清晰。先是脫掉拉鏈外套,然後脫掉長褲,接著是襯衣:我自認為每一步都推測得很準確。她這會兒身上應當沒什麼衣服了。她沒有立即躺下。是了,總要套件睡覺衫嘛。她果然又做了什麼動作,這才掀開被子。她的床重了一重。我試圖回想,我姐姐以前是穿什麼睡覺的?汗衫還是背心?卻怎麼也想不出。算了,她跟姐姐完全不像的。

本來就不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