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突然出了車禍,晚飯後離開柳雲這裏回出租房的途中,他的二手摩托車被一輛汽車頂到欄杆邊,捏成一個巨大的焦黑紙團,小田整個人薄薄地攤在紙團外麵。但他的頭盔仍然發揮了保護作用,也就是說,盡管身體薄如煎餅,但頭部還是圓溜溜的,眉目無礙。不過沒有人在意他的腦袋,人們更震驚於他的身體,有人咋咋呼呼地形容說:他的下半身整整胖了一倍,像穿著加肥的牛仔褲。柳雲試圖在頭腦裏再現胖了一倍的、穿加肥牛仔褲的小田,沒有能夠做到。
警方調出了路口錄像,撞他的車子屁股光禿禿的,沒有牌照,他們分析了:這是新車,新手開的,又是晚間,還是十字路口,事故是難免的,逃逸也難免的,一丁點兒線索都沒有。這年輕人可惜了。摩托車等於肉包鐵,小汽車是鐵包肉,兩相一撞,肯定騎摩托的送命。
作為小田的雇主,第二天中午,柳雲被叫去問了幾個問題:五點多,小田到她家,九點多,離開。當晚沒有飲酒。離開時情緒愉快。車況應當正常,等等。牛先生連夜從外地飛回來陪她,從前至後體貼地握著她的手。她想她的聲音和手兩者都沒有抖動。
為了替她壓驚,牛先生晚上帶著全家去了城裏最高的餐廳,五十二層的旋轉餐廳,人均消費相當於小田半個月工資。就餐時,牛先生談了談“死”這件事,以一種客觀、科學、放之四海皆準的態度,從自然界的魚蟲鳥獸講到地球上的各種災難與大小戰爭,幾乎把“死”說成了桌上的一碗海參雜糧盅、一份必點例湯,每個人都要吃的。這番鋪墊之後,他向兒子說了小田的事,並承諾,最多一個星期,找一個更好的新陪練。果然,兒子難過了不到五分鍾,就被一個新下載的遊戲給迷住了,很快嗬嗬笑出聲來。
牛先生給兒子講的這節生死課不賴,連柳雲也聽得頻頻點頭,她完全同意,魚蟲鳥獸,誰無一死,何足道哉!柳雲親昵地摟住兒子,也湊上去一起玩新遊戲,跟著咯咯咯笑起來。
倒是牛先生被柳雲的笑搞得悚然一驚,他眼神四處亂轉,又扭頭往各個方向看看,好像突然有人喊他。他把柳雲從遊戲前拉開:“那是騙小孩子玩的!”柳雲坐正,笑容還沒收掉。牛先生沉重而驚駭地問:“你真的假的?連我都一直在想著他!你們見麵應當比我多呀。”
柳雲被牛先生問得有些不自在,迷迷糊糊地回了家。廚房裏還保持著她突然接到電話時的場景——當時,她正在做蜜柚風味蛋糕,已經榨好了柚子汁,化開了黃油,蛋白打得發泡,小蘇打和生粉也分別量好,正打算加入蜂蜜,她剛把木長勺伸進蜂蜜罐,電話響了。小田的死訊與雞蛋白、蘇打、生粉、低筋麵粉、蜂蜜,萬花筒一樣地旋轉,蜜柚風味蛋糕做砸了。
柳雲安頓了兒子,到廚房裏把所有的成品、半成品一股腦兒清理掉了。牛先生耐心地等她,提出要“搞一下”。這是他對做愛的特定說法。久不行事,還是一樣的基本無效,唯情緒飽滿,牛先生如牧羊人一般,揮舞著看不見的鞭子,鼻腔裏發出一連串快意的吆喝。
忙完了,牛先生疲憊地點根煙:“你剛才對他們說,小田五點多到家,九點多離開。吃完晚飯還待了那麼久啊。”
“聊天來著。”她沒有亂講,當晚她真的一直在跟小田說話。
“聊什麼呢?”牛先生含糊地問,聲音已很瞌睡了,畢竟五十大幾了。
是啊,聊什麼呢,柳雲閉上眼睛。
其實主要是她說,在講下流話。柳雲喜歡跟小田睡覺,也喜歡跟小田談睡覺這件事。她需要說出她的感受。每次,到了那極端契合的歡愛之巔,身體忽上忽下,忽在深海、忽飛雲霄,某個極端的念頭就會“當當當”像報時鳥一般地叫起來:死了就好了!就死在這一刻吧,死在對方身體裏。
為了說得清楚些,柳雲在桌子上擺弄兩隻茶杯墊子,給小田打比喻:“你看,這邊,是我們倆最好的那一刻。緊隔壁,這就是極樂世界,就是‘死’,它們是好鄰居、親冤家,我們腳一跨就到了!越好的時候就越靠近死、越想死。”她熱切地望著小田,多想能獲得共鳴、一起飛升啊。可這一看,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是在獨白。小田早走神了。他看著她,卻明顯什麼也沒聽見,估計就是聽見了也不明白她的意思。
“又在想許潔?”柳雲張大嘴巴堆出笑容。這不是第一次了,誰年紀大誰就得有好脾氣,就得又哄又騙,她沒有資格生氣的。“沒有,沒有。”隔了一會兒,他承認,“她要過生日了,不知送什麼合適。”柳雲爽快地說:“這個我替你辦好了!保證她喜歡。”她心裏一聲疼痛的長號,看看啊看看,她還得替他的女朋友買禮物。
小田揉揉鼻子,不感謝也不反對,卻更加的沒精打采。柳雲湊上去,也揉揉他的鼻子,並舔上去,禮物的問題解決了,讓許潔死一邊去!柳雲興致又上來了,她含著小田的鼻子呢喃:“我真能吃掉你,細嚼慢咽,一根骨頭不剩,嗯,你信不信?我想吃你呢。”這殺氣騰騰的情欲,多年前她也聽男人表達過,都以為他們是在調情或聊作餘勇,實際上,的確如此啊,欲望殘暴如岩漿,強烈到走形的邪勁兒之下,柳雲感到自己的舌頭和牙齒失控了,它們真的在撕咬起小田的鼻子來。
小田窒息了,手腳一陣撲通,使勁地搡開她。他的鼻頭被她咬得全是牙印,已經紫了。小田說要上樓看看孩子。他倉皇站起來,飛快地抽出一把紙巾,邊擦邊往樓上跑。
柳雲眼睛一點不瞎,小田也絲毫沒有掩飾,就在他剛才推開她的一瞬,他那眼神裏全是惡心與憎恨,身邊要有把刀,他大概都能捅她幾十下了。
柳雲走到門廳那邊,那邊有個大穿衣鏡,她慢騰騰地走過去。下午四點鍾左右,小田還沒到的時候,她照過這麵鏡子的,前後左右照了個遍,跟以前一樣,她看到鏡子裏的姑娘剛剛二十出頭,甜美極了,正一心一意等著男朋友。可這一次,鏡子翻臉無情了,鏡子裏的少女不見了。她看到一個渾身掛肉、體積巨大的老女人,她神情悲戚、略帶凶狠,在鏡子裏一動不動。
重新下樓的小田說是想起樁急事,急著要走。柳雲沒有挽留,隻問了一句:“許潔的生日禮物哪天要?”小田沒回答。柳雲聽到他在外麵發動摩托,二手摩托很不靈光,他踩了許多下,才“轟”一聲走掉了。
等聽不到馬達聲了,柳雲才起身到園子裏送行,掩在高大的夾竹桃後,眺望空空的車道。她心裏掀起一陣冷酷的巨浪,恨不能淹沒掉跟小田發生過的一切,恨不得刪除他、抹殺他。她再也不要見到這個人了。
這想法噝噝的,痛快極了。僅僅兩分鍾之後,柳雲又平靜了,算了,他太年輕,還不曉得身體的悲歡與世故!下一次見麵,她會道歉的,並送他一輛新摩托。
“聊什麼呀?”牛先生更為蒙矓的聲音,像在夢中發問。
柳雲陰冷地一抖——那個時候,站在夾竹桃下,她詛咒過小田吧?是那詛咒靈驗了吧?她捂住嘴巴,試圖嗚咽或抽泣,卻發現壓根兒哭不出來——她承認,她恨小田。
她討厭牛先生還在追問,她聽到自己發作了,刺耳地回擊:“你是說,我不該與他聊天?如果我們不聊天就好了,不聊就不會出車禍了是吧?”
牛先生連忙道歉,簡直從來沒這麼溫柔過:“怪我怪我,不該問的。聊聊天當然挺好呀。再說你們以後都聊不成了。”他輕輕、輕輕地拍著柳雲的肩,“聊不成了,你們以後都聊不成了。”聲音十分緩和,唱歌似的,像哄她入睡。
柳雲於是真的睡了,她都聽到自己打起鼾來,她自發胖之後,就會打鼾了。在自己均勻的鼾聲中,柳雲好像聽到,牛先生的催眠詞不知何時已經改成“睡不成了,你們以後都睡不成了。睡不成了,你們以後都睡不成了”。她聽錯了嗎?柳雲翻個身,牛先生不說了。柳雲猛然醒了,眼睛瞪得好大。
古琦店九點鍾打來電話,柳雲替許潔訂的小手袋調到貨了。是可以退掉的,但柳雲去拿了——顏色太嗲,不適合她這年紀,她想著,代替小田去送給那個許潔吧,算是把他的後事給了了。這就像以前一樣,小田下了床,吃了東西,穿好衣服走了,她一個人在房間裏,可要慢騰騰收拾好一會兒殘局呢。收拾多久,小田就還在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