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載樓是秋水宮內的藏書閣。
讀古書雖然無趣,但聊勝於無。
撐了把傘出來,往莫載樓去。
這兩年來,因為愛書,沒少往守樓的女官的手裏塞銀子,眼見我來,她倒好意思,一張口就是:“你來的正好,我正要出去,妹妹替我看一會兒,幾個時辰後就回。”
我點頭。皇家園林裏修建這座樓明擺著是浪費,那些王宮貴族來這裏自是要打獵找刺激的,誰會放著縱馬原野,斬獲獵物的樂趣不享,卻與黴書一起,困守一樓呢?想必自修好後,除了太監宮女外,真正的主子應沒來過吧?
推門進去,書黴氣撲鼻而來。急忙把門窗統統打開。等氣息消散些了,這才走到野史架,找出上次未曾看完的《道翁笑選》。上麵記敘的都是鄉野趣事,章回結構,白描寫就,像明清時代的白話小說,讀來並不吃力。
書架盡頭是長窗,下有梨木雕花案幾一張,上擺筆墨紙硯文房四寶,旁邊放著兩隻穿藤的小椅,是給皇帝王公看書時稍坐用的。
我拉了把小椅過來坐下,把那些個文房四寶掃到案子另一邊,然後把腳翹上去,椅子慢慢向後壓著,密褶的裙子如半翅吊在空中,整個人晃蕩起來,從懷裏摸出煙盒,挑支取出彈幾彈,而後敲打火絨,將煙點上。
煙霧飄走,流浪的歲月也飄走。
埋首書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聽著有滯緩的腳步聲。
想是有小太監來拿書?
秋水園中還是有幾個愛看書的黃門的。
他挑他的,我看我的,互不相擾。隻是一支煙已抽盡,於是再拿了一支點上。
依舊是晃來蕩去的。
直到臆想中的小太監走到我身旁,不緊不慢地問道:“請問女史,《五經集注》放在哪裏?”
我抬頭,看著一個清瘦的男子,麵容倦倦的如暗夜飄雪,以為他是疲憊虛弱的,可偏就有一雙慧黠的深眸,挺直的鼻梁也如憤怒著的群山,透出男人的剛毅。
我認得他的側臉。
一個月前的山林裏,我曾蜷縮在地上,獻媚他,乞求他,昨夜在街上,我曾跪伏於地,仰視他,叩拜他。
這個人姓李名墨,他是錦朝的元帝。
他穿著內官的藍衫,沒戴帽子,兩肩有雨痕,一綹被打濕的頭發在額前垂下。走近,這個男人身上有冷雨和春草的氣息。
萬料不到,這個男子如水墨的風景,越是駐足,越是耐看。如杯中白毫,越是細品,越是沉溺。
這個人生“初見”對花癡如我有震撼效果。
我曾以為他像姐夫,但其實並不像。姐夫高大斯文,有虛懷若穀的學者氣質,有中產階級的秉性純良,比起錦元帝,少了些庸懶氣,更少了些英氣。
真是怪了,錦元帝身上居然能夠把兩種矛盾的氣質和諧統一。
見我愣仲,他又開口:“怎麼,那本書,你也不知道放在哪裏嗎?”
居然隻穿著內官服飾嗎?居然隻是一個人嗎?這樣壓椅而坐的我,要跪在地上給他請罪還是裝做從不認識他呢?
看他的裝束和語氣,應是不想讓人認出吧。是一次微服私訪吧,是想給自己一個自由的空間吧。那麼,他心如此,我又何苦拆穿?況且,地板很冷,我正不想跪來跪去的麻煩。
那麼,就當我們素未萍生好了。
於是笑笑,從椅子上跳下來,盡量語氣輕快地說:“我知道在哪兒,你跟我來吧。”
……
帶著他往莫載樓上去。
榆木梯子在腳下吱呀做響。
每一步都撩動心的感念。
這是第三次遇著皇帝了。淡雅的他,又或者豪邁的他。
我曾衣衫不整地伏於他懷,他亦溫柔小心地抱過我,可是,竟對麵不相識呢。
我是該慶幸的吧?
其實這樣也好。
我不正是不要像其他穿越女一樣,與皇帝有絲毫瓜葛的嗎?
……
帶他走至內製典籍處,指著最後一排道:“書就在那裏,你自去尋吧。”
他道聲謝,身影向書架間掩去。
我默默退回一樓的小桌旁。
繼續架起腿,抽我的煙。一口一口地吞下去,再冒出來時,已變成晃悠悠的圓圈。
近距離接觸一種類別為“皇帝”的男人,他很可怕嗎?沒有。他很鱷魚嗎?也沒有。那我要崇拜他,做一個追皇帝的粉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