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胡天悲歌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守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
——引自班固《漢書·李廣蘇建傳》
公元前100年,蘇武奉命出使匈奴,因副使張勝與匈奴帿王、丁零王衛率屬下將軍虞常密謀,劫持匈奴單於母閼氏歸漢,虞常在漢時與張勝相知,將此事告知張勝,並要刺殺衛率立功。事泄,帿王戰死,虞常被抓獲。單於惱怒,扣留蘇武等一幹漢使,張勝變節投降,蘇武被囚地牢。
數天過去了,長久的寂靜讓人難耐,猶如活著的死亡。終有一天,頭頂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蘇武抬頭看了看頂板,灰塵簌簌下落,落在頭臉,甚至眉毛和嘴唇上。蘇武想:這一定是送飯的。想到飯菜,許久不見水米的肚子猛然一陣痙攣,接著疼痛,那種空空蕩蕩的疼,讓人忍無可忍。蘇武甚至覺得生命早已不存在了,像是一張竹片,或絹絲,輕飄飄地無所附著。
地窖頂板打開,蘇武急忙閉緊眼睛,隻覺得身外一片明亮。他知道,如果此時睜開眼睛,眼睛就會被強烈陽光刺瞎。即使有幸走出匈奴,但再也無法看到漢武皇帝,不,更重要的是妻兒的麵容了。
有人高聲喊他的官職和名字,操一口純正的長安話,喊他名字時候,還夾雜著一些微微的顫音。蘇武沒吭聲,隻是閉著眼睛,在內心胡亂揣摩。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像剛才一樣喊他名字。那聲音剛剛響起,蘇武不由自主哦了一聲。
那人聽了,也哦了一聲,然後加大聲音喊:“蘇中郎!”蘇武睜開眼睛,首先看到從天空落進地窖的一小片陽光。然後,又看到一個人模糊的臉。蘇武恍惚見過這個人,但因為乍見光明,那人的麵孔好像虛腫著,甚至有點變形。這時候,那人又喊了一聲蘇武的名字,蘇武驀然覺得熟悉。道:“來者可是張勝?”
蘇武話音剛落,那人接口道:“正是在下。”
蘇武哦了一聲,道;“降賊,有何麵目見我?!”
張勝訕笑一聲,道:“蘇中郎切莫這樣說,人言良禽擇木而棲,賢者擇主而事。匈奴單於禮賢下士,重用在下,在下也乃性情之人,豈能不識抬舉?”
蘇武哀歎一聲,從地窖傳來的聲音,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栗之感。蘇武又大聲說道:“若不是爾等當初圖謀劫持漢公主回返,怎會有此厄運?而今,爾身為大漢使節,卻變節投降,轉身事賊,百年之後,如何於地下麵對列祖列宗?”
張勝又訕笑了一聲,聲音低落而又有些怯弱。對蘇武說:“吾等本想迎漢公主(單於母閼氏)回返長安,殺丁零王,以為功績,誰知事泄失敗,遭此下場。”說完,便低垂了腦袋,歎息連連。蘇武道:“昔叔夷伯齊不食周粟,寧死而不失節,大義淩然,千古傳頌。而今,爾等卻為區區小利,背叛皇帝陛下,知恥乎?”
張勝麵紅耳赤,像是火燒一樣。聽蘇武說完,又囁噓道:“人生於世,男兒當建功於當朝,或擊虜於塞外,以武功文德彪炳青史,流芳人間。然漢武窮兵黷武,多疑殘暴,已失卻人心。今匈奴且醍侯單於善待於我,比漢更厚。吾等何不以傾心相報?”
張勝說完,蘇武嘿嘿笑了起來,聲音低沉而憤懣,乍聽,像是從地獄發出。張勝沒容蘇武再說,便對身邊的兵士道:“快將蘇中郎攙扶出來!”
兵士打開頂板,其中一個,跳進地窖,一手持刀,伸出一手去攙扶蘇武。蘇武怒喝一聲:“拿開你的髒手!”匈奴士兵看了一眼張勝。張勝見狀,道:“快將中郎大人攙扶出來!”兵士隻好再次伸手去攙扶蘇武。
蘇武又一次掙脫,怒對匈奴士兵道:“不用爾等惡賊攙扶,本使者自己會走!”
說完,蘇武便雙手著地,收了長腿,想自己站起來。可沒有想到,連日來水米不進,隻吃一些皮革和破布,身體早已虛成一具空殼,哪裏還有力氣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匈奴士兵又將手伸過來。蘇武仍舊拒絕了。蘇武一手拄了節杖,一手扶地,再一次掙紮著要站起來。匈奴士兵持刀站著,冷眼看著艱難起身蘇武。蘇武緊咬牙關,肚子又是一陣咕嚕嚕叫,四肢像是虛假的道具,看起來還孔武有力,但卻一點勁道都沒有。
張勝見蘇武倔強如此,心中既慚愧,又可憐。猛然跳進地窖,搶到蘇武身邊,掐住蘇武雙腋,一把抱起蘇武。蘇武見是張勝來抱自己,眉毛一豎,厲聲道:“休動我!”張勝臉色漲紅,遲疑了一下,便嗨的一聲,將蘇武托出地窖。
蘇武顫巍巍站起來,舍了張勝和匈奴兵士,拄著節杖,向前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看看博大無際的草原,再看看墨藍的天空。張嘴,使勁吸了幾口帶有草腥味的空氣,大聲道:“吾重回人間矣!”然後,長出了一口氣,又深深吸了一口氣。緩慢蹲下身來,抓了一把肥嫩的青草,塞進口腔。
蘇武嚼著草葉,滿嘴綠沫。然後看著南邊天空,高聲吟誦道:“長路迢遙,雲無所係;胡地鬢衰,故國如故。”轉身,在匈奴士兵亦步亦趨的夾持中,步履蹣跚地走到單於宮內。
且醍侯單於看著蘇武,驚異道:“此人莫非神仙乎?”巫師布賴道:“此人之耐饑,節義之重,堪比當年張騫。”骨都侯提疆道:“漢之臣子,大義凜然。”且醍侯單於看著蘇武,聲音和緩道:“將軍節義,耐饑如神,本單於甚是敬佩,懇請將軍入我,為小王焉。”蘇武眼皮也沒抬,道:“吾生中國,事君當朝,匈奴惡賊,屢害於我。今我淪落賊手,願持節而生,節損人亡,絕不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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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單於庭到北海(貝加爾湖),沿途的夏天在馬蹄下,也在高崗與匈奴牧者的木車之下,孩子們騎羊射箭,大人們在馬背上奔馳,或者蹲在羊的碩大乳房前,擠出白花花的奶水。蘇武坐在馬上,在行走中張望,想到富麗堂皇的長安。他不知道何時能回到,但他知道:隻要生命在,總有一天,就一定會回到長安。
而何時能夠回到呢?
現在的方向,馬蹄每行走一步,就離長安遠一步。而北海,匈奴的邊遠地區,是不是像漢朝的嶺南呢。
到達北海時,儼然秋天,青草開始枯萎,寒霜在早晨濕了衣衫。臨時搭建的窩棚,到處冰涼。寒冷的風像是無孔不入的軟刀子或奔竄的毒蛇,雖不見流血,但給人的那種冷和骨頭疼,其他比喻無法替代。
沒過多少天,就下了一場大雪,先是滿天飛翔,就像是長安春天的柳絮和楊花,隨著風,在空中舞蹈,在地麵聚集。
雪後的冷,比刀子更甚,也更決絕。蘇武站在茫茫雪原,身上的羊皮大氅已破舊不堪。它在春夏時候散發著濃鬱的腥臭味,在冬天,卻是最溫暖的物件。如此幾年,羊皮大氅也像他自己的身體一樣,皮毛脫落,皮質也開始變薄和鬆脆。
公元前87年,匈奴且醍侯單於死,狐鹿姑單於繼位。
大漢與匈奴的戰爭仍舊連年不斷。那些漢朝將軍,大都在震驚一時的巫蠱案中被滿門斬殺,貳師將軍李廣利征戰中,聞聽家族在巫蠱案中被漢武帝誅殺,不忍兵士跟著自己命喪荒漠,投降匈奴,匈奴恨其殺戮本族甚多,斬殺以謝亡靈。
還有名將之後李陵,現在是匈奴左校王,妻子是匈奴的居次(公主)。想到這些,蘇武就覺得心疼,也覺得恐懼,如果自己也像這些降者一樣,在長安老父母,兄弟和妻兒,也都會被腰斬於市。
蘇武也才漸漸明白,自己的堅持,很大部分竟然來自對家人的憐憫,來自於某種血緣和情感。而剩下的,抑或是必要的那一部分,才是一個臣子氣節和一個國家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