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匈奴25(2 / 3)

這樣想時,蘇武自己都感到吃驚。正如司馬遷言:李陵投降匈奴,不過權宜之計,總有一天,他會縱馬向南,回到故土家園,回到先輩飛將軍李廣和關內侯李敢的靈牌之前。

而令人沮喪的是,酷吏杜周、還有張湯,他們卻將李陵一家擊殺了。沒有了親人的故土,還能那麼熱愛和牽掛嗎?還有李廣利,雖然好大喜功,但巫蠱一案,直接導致到了他的投降,而令人遺憾的是:李廣利被狐鹿姑單於一刀砍掉了頭顱,葬在陰山(今烏蘭巴托東南)單於庭以西的荒野中。

李陵的在和李廣利的死,自己的放逐和羈押,張勝的變節……這一些變化,似乎是必然的,但外在因素更多。沒有一個人不熱愛和忠誠於自己的祖國和皇朝,也沒有一個人甘願苟且偷生,背負千古罵名。隻是時勢,隻是絕望。若皇帝不斷這些臣子後路,若果時間長久一些……蘇武想:在很多時候,親人對一個人的精神支撐和情感慰藉有時候是高於國家和皇朝利益的。

想到這裏,蘇武忽地起身,仰起臉來,任風雪吹打,想以此遮蔽和驅除這種荒唐,甚至大逆不道的想法。但越是這樣,這種想法越是蓬勃激烈——蘇武覺得有些羞恥,便邁開步子,向著茫茫雪野狂奔而去,腳步驚擾了羊群,龐大的黑羊和綿羊慌忙跳開,給蘇武讓出一條道路。

蘇武奔跑了一會兒,雪花蓋臉,大風入懷。

羊隻紛紛停了嘴巴,咩咩叫著,看著腳步踉蹌,有點發瘋的蘇武。

一隊人馬從單於庭方向而來,人和馬都蒙著雪花,在風雪中,像是一群移動的雕像。

蘇武回頭的時候,驀然看到他們。

他們是誰呢?

這個想法忽然遮蔽了他剛才那些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蘇武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他有點高興,但卻又高興不起來,有的懷疑,但眼前的景象卻是真的。

來人走到近前,摘下遮麵的裘皮帽子,然後走到蘇武身邊,抱拳道:“酒泉漢騎都尉李陵見過中郎大人。”

蘇武聞聽,一把抓住了李陵的手,眼睛急切地看著李陵的臉。似乎要在李陵也見衰老的臉上找出一些什麼。李陵也看著蘇武,眼光中有些慚愧,也有些捉摸不定的親切。好久,蘇武驀然放開李陵的手,驀然轉過身去,隻留下一個穿著破舊羊皮大氅的背後給李陵。

“時光如白駒過隙,倥傯之間,你我皆以老矣。”李陵驀然說出這句話,然後也站直身子,走到蘇武身邊,與他站齊,在風雪中眺望風雪橫飛的遠方。

蘇武哼了一聲道:“將軍不與公主在單於庭逍遙快活,到這遠天雪地幹什麼?”

語氣生硬而充滿敵意。

李陵歎息一聲,看著蘇武胡子拉碴的臉說:“我李陵身在匈奴,而時常念及舊國,然物是人非,親人慘死刀下,何以再見?”說到這裏,李陵抽泣出聲。

蘇武道:“將軍之本意,除皇帝之外,人人心知肚明,然何以被全族誅殺,而至有家不能歸,苟且塞外敵國,是為大痛也。”李陵鼻子一酸,哽咽道:“李陵之落魄,胡地之心病,唯獨太史公與大人明曉耳?”蘇武轉過神來,一反剛才的生硬與決絕,看著李陵道:“在下知將軍自降匈奴以來,從無為單於出謀劃策,更無將兵與漢作戰。僅此,便知將軍心意。”

李陵止住哭聲,任眼淚在臉龐橫流,看著風雪飛舞的遠方,悵然道:“胡地風雪急,漢室煎熬忙。我李陵自小便以祖父為榮,惟願此生將兵塞外,血沃沙場,擊逐匈奴,建功於當朝,留聲於後世,誰知落得個如此下場。李陵生之痛,比死尤甚!”

蘇武道:“將軍於漢之心,唯胡天可知耳。”

李陵又道:“胡天風雪,鴻鵠斷雁,將軍之身,堪與誰負?”

李陵又忍不住留下來眼淚,眼神迷蒙,在大雪之中,尤其悲壯和疼痛。

蘇武歎息一聲,道:“將軍來意,蘇武明了,然節杖不失,大漢仍在,我蘇武矢誌不降,留取丹心,以報漢室。將軍也就莫再規勸了。”

李陵擦幹眼淚,勉強笑了笑,道:“李陵此來,乃身不由己。其實,也早想來見,敘敘舊情,無他。蘇中郎莫要見怪才是。”

3

大雪落滿帳篷,李陵和蘇武坐下,你一樽我一樽喝酒,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舊年往事。蘇武道:“將軍之所以委身,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倘若皇帝聽從司馬遷勸諫,數日以觀,將軍定會複歸於我大漢。”

李陵喝了一樽酒,長長歎息一聲,道:“蘇中郎居匈奴而持節不辱,以保全家小,忠心大漢。我李陵詐降,卻使得親人無端蒙難。今漢地,已無李陵血脈,何以複歸?於此之時,唯羨大人。數年之後歸漢,仍自兒孫滿堂,血脈留存,且位至公侯,英名萬世。”

蘇武聞聽李陵此言,驀然想起自己剛才的那些想法,覺得不是滋味。幹咳一聲,清了清嗓子,道:“將軍之言確也,然蘇武不事於賊,蓋因漢節不可失,猶如弓箭不可離,刀鋒不向背,皆乃個人秉性誌向。”李陵道:“大人有家,歸漢之心決也,而李陵無家,胡地惶棲,埋骨何處,萬世淒涼。”

蘇武道:“將軍與我,同乃將軍之後,辱及祖宗,便為不恥,而將軍家國盡喪,苦狀之甚,尤過於某。”李陵聽了,猛然大哭起來,站在低矮帳篷中,像個委屈的孩子。蘇武近前,拍了拍李陵的肩膀,道:“將軍莫要悲戚,數百年之後,後人自有評說。”

李陵哭得更加厲害了,肩膀一聳一聳,全身顫抖。

李陵猛然搶出帳篷,站在大雪中仰天喊道:“蒼天無心,漢皇無眼,蓋古之悲,莫過李陵!”

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聲音粗礪而又悲愴,像是蒼狼夜嚎。

天色漸暗,風雪愈加湍急。

李陵站在雪地,涕淚橫流,吟詠道:“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仰視浮雲馳,奄忽交相逾。風波一失路,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複去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李陵神情悲戚,嗓音沙啞,看著蘇武道:“中郎大人,李陵有一事相求。”蘇武抱拳說:“將軍盡請吩咐。”李陵站直身子,看著遠處濃鬱夜色道:“李陵淪落,無顏宗親,將軍歸漢之後,可否代陵於隴西祭掃李氏宗親?”

蘇武聽了,想也沒想,便道:“將軍放心,蘇武此生有歸,必前往吊唁將軍宗親,稟明因果,以慰祖宗也。”李陵聽了,向蘇武深深躬身道:“陵拜將軍之仁義恩孝。”

蘇武扶起李陵,趁著酒意,想起故國家園,兀自吟道:“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昔在常相近,邈若胡與秦。惟念當離別,思情日已新。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我有一樽酒,欲以贈遠人。願子留斟酌,慰我平生親。”

吟誦酬答之間,蘇武李陵,都涕淚橫流,泣不成聲,抱作一團,儼然生死離別。

李陵隨行奴仆看到了,也忍不住為之感動,扭頭抹淚。

在傍晚風雪中,李陵拜別蘇武,轉身離開的時候,忽然覺得,與蘇武之敘,有一種許久沒有了的暢快之意;拜別的時候,也像是拜別整個漢室。

走出好遠的路程,蘇武仍手持節杖,站在原地,心中悲苦莫名,也深為李陵之命運而不住歎息,時而抬起頭來,眺望一下逐漸與大雪融為一體的李陵。李陵也是,走出了好遠路程,還時時回頭張望,臉上的淒苦與內心的煎熬,使得李陵像是一個於風雪中枯幹的老翁,毫無生機和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