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再次勸降無功而返,也在狐鹿姑單於的預料之中。回到自己華屋,公主骨都麗琴見李陵神色悲苦,眼圈紅腫,知他與蘇武相見,必定傷肝動腸,叫奴婢熱了羊奶及茶水,親手端在李陵麵前。李陵看著骨都麗琴的臉龐,忽然覺得了一陣溫暖。
或許是太過淒涼的緣故。
李陵想:若不是骨都麗琴,自己真不知道在匈奴怎麼生活下去。骨都麗琴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常令人帶些漢室的用物來。自到匈奴,李陵也像那些學士一樣,整日吟哦,以詩歌代言,遣發愁腸。骨都麗琴便讓奴婢找來許多竹簡,還有毛筆和水墨,以供李陵興致書寫。有些時候,她也跟著李陵,慢慢地學會了書寫自己丈夫的名字,還有李陵為她起的漢名:使君。
在書寫的時候,骨都麗琴覺得了一種欣悅,這是一種來自於表達和識別的快感,是一種文化浸淫和思想的啟蒙。
有月亮的晚上,骨都麗琴還抱了箜篌,或者手持骨笛,站在明月窗前,抑或院落當中,為李陵吹奏。李陵聽得高興,就邁著方步,依著骨都麗琴的音律,吟誦一些奇怪深奧的詩歌來。其中,匈奴公主骨都麗琴最喜歡的一首,李陵將之命名為《箜篌曲》:“漢雁胡天遠,地敝風吹沙;草木年一秋,離人終生愁。居次好箜篌,婉轉驚草露;弦起往事落,洞徹穿心脾;雪自蒼冥來,馬離沙場瘦;含水望空月,萬裏冰截流。”(作者撰)每每聽到李陵的吟誦,骨都麗琴心底就升起一種類似莫名的惆悵。
骨都麗琴知道,李陵身在匈奴,而心,卻總是隨著年年南飛的大雁,去往了中原。久而久之,骨都麗琴也時常想去李陵遙望和惦念的地方看看,有時決心很大,但要行動的時候,卻又邁不開腳步。
在李陵內心,是希望能和骨都麗琴一起,帶著孩子回到長安的,後來想回到隴西成紀,守在宗親身邊,即使不做將軍,再也不會奢望沙場馳騁,封侯拜將,與妻兒一起,在鄉間終老一生也是極其快活和美好的。
然而,李陵知道,在漢劉治下,已經沒有他李陵立錐之地了。
4
公元前87年,漢武帝駕崩,劉弗陵繼位,是為漢昭帝。匈奴壺衍醍單於年少,其母,狐鹿姑單於大閼氏顓渠主持朝政。壺衍醍單於繼位當年,即宣布,以狐鹿姑單於之子先賢撣為左賢王,以備大統。
同年,壺衍醍單於顓渠閼氏與其同胞母弟、左大都尉都隆齊、丁零王衛律及新任左輔弼骨都侯阿克馬、郝宿王刑未央、巫師吉馬建議,決定與漢罷兵和議,重修前好,以女嫁匈奴,且要漢室撤銷西域都護府。
顓渠閼氏下令釋放扣留十九年的漢使蘇武及另一副使馬宏等九人。漢昭帝在朝門外迎接,並拜蘇武為典屬國(西漢管理少數民族的最高官職),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住宅一處。隨行人員常惠、徐聖、趙終根三人皆拜為中郎(官拜掌宿衛侍值,屬郎中令),賜帛各二百匹。其餘六人,各賜錢十萬,免除終身徭役,回家養老。
蘇武自備祭品,到皇陵祭拜漢武皇帝。數月後,蘇武又輾轉到隴西,在李陵宗族墳墓前,盡數騎都尉李陵之心,以叩拜之禮,慰告李廣李敢在天之靈。公元前60年,蘇武亡故,享年80歲。漢宣帝令人畫了十一功臣像,掛在未央宮麒麟閣,以為祭祀懷念。蘇武即為其一。
但對匈奴“罷兵休戰,伏履舊約”之請,漢昭帝斷然拒絕。顓渠閼氏與壺衍醍單於召集大臣商議。丁零王衛律道:“漢室無意於我,持兵自傲,輕視我也。宜將兵而去西域,攻烏孫,奪漢解憂公主,以斷漢之西域右臂。”左大都尉都隆齊則道:“漢室與烏孫之盟,一如我匈奴軍臣單於與漢也,姻親連接,利益苟同,便狼狽為奸。”
新任左輔弼骨都侯阿克馬道:“為今之計,我宜先取烏孫,斷其右臂,再大舉用兵漢邊。以軍力懾之,方可服。”新任巫師吉馬道:“漢新好與烏孫,而冷我。看似漢之過,實則烏孫之惡。”郝宿王刑未央道:“如此看來,遠征烏孫,而強日逐王,則為良策。”壺衍醍單於見大家一致如此以為,看了看顓渠閼氏。
顓渠閼氏對眾臣道:“西域之地,先單於曆代經營,先有西域王,後渾邪王及右賢王各部,多年經略西域,據車師要津,並樓蘭、高昌、呼揭及姑墨、輪台、尉犁、拜城、龜茲、精絕等國,然自李廣利遠征大宛,漢與烏孫姻親後,我於西域之力日漸萎縮,猶如困籠之虎,淺灘蛟龍,已然受製於漢。”
顓渠閼氏環顧眾臣,然後把眼光落在先賢撣身上。先賢撣心中一凜,道:“西域於我,乃是臥榻之尾也,得之,匈奴昌盛,進有可進,退之則安。臣以為,當速將兵向西,擊逐烏孫,另則,宜派精銳騎兵,攻掠漢地,使之無暇西顧,待我製烏孫成功,再引兵與漢廝殺決戰。”
顓渠閼氏道:“先賢撣不虧為先單於之子,經略周詳,思慮深遠,為匈奴梁柱也。”先賢撣俯身道:“大閼氏所言極是,臣遠率本部人馬襲擊漢地,並求速勝。”
聽先賢撣這樣一說,顓渠閼氏眉毛一揚,嘴唇一撇,臉含笑容道:“左賢王謀略,於我匈奴汗國少有也。將西域要地悉數交由先賢撣經略,乃是上上策。”壺衍醍單於眨了眨小眼睛,滿臉不解地看著顓渠閼氏。
顓渠閼氏笑了一聲,沒有理睬壺衍醍單於。繼續看著先賢撣道:“今本閼氏提議,以先賢撣為西域日逐王,總領西域之事,不知大家意下如何?”眾臣你看我,我看你,一臉的驚詫和疑惑不解。
左大都尉都隆齊出列道:“臣以為,大閼氏之議,乃是以強將經略西域,此議尤為合適。”丁零王衛律也出列道:“西域於我,乃戰略要地,今被漢室掌控,令人不忿。先賢撣此行,必可扭轉被動局麵,斬斷漢室於西域勢力,令其複歸於我也。”
巫師吉馬、郝宿王刑未央、左穀蠡王稽目、右穀蠡王稽嶸等人見衛律、都隆齊一致支持顓渠大閼氏提議,便從中看出了一些門道。巫師吉馬道:“如果臣下記憶不錯,單於繼位之時,曾應允自己崩後,以先賢撣繼任大單於。而今將之派往西域,恐怕不妥吧。”
吉馬話剛出口,顓渠閼氏便冷了臉色。左大都尉都隆齊看著吉馬道:“那以巫師所言,該當如何?”
左穀蠡王稽目見都隆齊咄咄逼人,出列道:“巫師之言,乃是千真萬確,今壺衍醍單於在此,可以佐證。”然後,又轉向顓渠大閼氏,道:“以小臣之見,遵循族製,方才安民心,凝軍心!”
丁零王衛律看著稽目道:“左穀蠡王之言差矣,今顓渠閼氏提議,乃是為我經略西域選拔良才,壺衍醍單於之後,西域日逐王亦可回庭繼位,而非二位所理解之意。”巫師吉馬走到衛律麵前,兩隻眼睛,狼一樣盯著衛律的臉道:“既然不是此意,也就罷了。”
右穀蠡王稽嶸也說道:“大閼氏此議,臣也以為不妥,左賢王之位,自冒頓單於時,便為我王儲之位,今任左賢王為日逐王,勢必子再立左賢王,如此以來,明知者則不怪,不知者豈不誤會。如此作為,弊大於利。提請大閼氏、大單於三思。”壺衍醍單於道:“可以先請左賢王先賢撣經略西域,而不必更改封號。”壺衍醍單於的話剛剛出口,便聽身後聲怒哼。壺衍醍單於急忙回身,隻見顓渠閼氏細眼怒睜,像是刀子一樣。壺衍醍單於急忙回過頭來,坐在木榻上低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