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車輦,昭君就被匈奴奴婢們簇擁著去到了呼韓邪單於專門為她修建的別宮,隨著昭君一同前來的婢女不離左右,直到呼韓邪單於大宴群臣,與昭君成婚那個夜晚,婢女們才回到自己房中。
種族和民族,身體和生理構造無甚差別。在此之前,昭君一直在心中猜想,匈奴到底是什麼模樣?除了習俗和相貌外,還有哪些是不同的呢?這是一個懸念,她惶恐,但又期待,害怕而又神往。所有這種心緒,大致是源於對漢宣帝的失望,乃至夜夜冷宮,常被冷落的幽怨。
這或許是對漢元帝乃至整個漢室男子的無比決絕的報複。主動出嫁匈奴,相對於在漢宮而言,不僅僅是對自己青春的一種挽回,而且是自己自由願望的實踐。與其在漢宮荒廢終老,不如自行選擇命運……所有這些,到底違背不違背漢元帝乃至整個劉姓江山,與匈奴和親的初衷及其利益,卻不是最重要的。
換言之,昭君自告奮勇,痛然訣別漢宮,下嫁匈奴,乃是對自己勇氣和命運的嚐試與搏擊。她成功了,才是漢室王朝政治利益的成功。在長安時,昭君聽人說:高祖劉邦乃至呂雉當政時期,漢與匈奴公主不下三人,而冒頓、老上和軍臣三代單於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對漢邊的擄掠,且變本加厲。
對昭君而言,這是一個全新的時期,對於匈奴乃至整個漢室江山來說,也是一個全新的曆史機遇。匈奴勢弱,需要休養生息,繁衍壯大,漢室江山連年用兵,耗損之大,民怨之深,已經到了暗火洶湧的地步。所謂的和親之策,一方麵是籠絡和分化,另一方麵則是思想上的一種教化和引渡。
所有這一切,乃是昭君自己想到的。臨行之前,漢元帝一再懊悔自己未加詳查,而將此等美麗女子送與匈奴,然後是惱怒,誅殺宮廷畫師,再就是純皇帝般的口吻,叮囑昭君務必以漢室江山為重,於匈奴後,為漢室謀利。
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令人厭倦,但卻又神聖無比。
而在昭君個人心中,匈奴呼韓邪單於本人的好壞,乃至自己在匈奴的地位 能否長期確保,才是最重要的。
第一夜,呼韓邪單於顯然喝多了酒,矮小的身材像是在風中搖晃的小樹,皺紋的臉讓人想起晾幹了的紅棗。呼韓邪濃鬱的酒氣令昭君覺得了一種不潔淨。而呼韓邪單於最迫切的想法是和這個冒名的漢劉公主當即同床共枕,即刻魚水之歡。
呼韓邪一把抱起昭君,就往床榻上走的時候。昭君沒有掙紮,而是狠狠扇了呼韓邪一個耳光,出乎意料的是,呼韓邪單於沒有一絲反應,仍舊把昭君往木床上抱。昭君又伸手扇了呼韓邪單於一個巴掌。
稽侯珊愣了一下,停下動作,鼻息咻咻地看著昭君,眼睛裏全是疑問。從這一刻起,昭君發現,這個匈奴單於,看起來是驕橫和粗魯的,卻又有些與眾不同。想到這裏,昭君忍不住笑了笑,手臂一伸,攏住稽侯珊的脖子。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嫣然一笑。
呼韓邪單於心神蕩漾,也跟著笑了一聲。昭君掙脫後,自己走近床榻,慢慢除去裙裾,赤身躺在木床上。
深夜時分,昭君附在動作激烈,但卻氣喘籲籲的稽侯珊耳邊,除了連串的呻吟外,反複說了這樣一句話:“單於不可負我,單於不可負我……”呼韓邪聽了,連說了幾遍閼氏放心!最後,竟然發毒誓道:“吾絕不負漢閼氏,如同匈奴不負漢,單於不負蒼天,倘若有負,必鳴鏑穿心,刀尖開腹!”
第二天,稽侯珊呼韓邪單於便在朝堂上,對著眾貴人、王侯和大臣們,拉住昭君的手指,大聲宣布:此後,漢昭君,便為我之‘寧胡閼氏’,敢有不敬不從者,格殺勿論。
眾臣齊聲高呼寧胡閼氏及撐犁孤塗大單於,向昭君及呼韓邪單於行君臣之禮。那一時刻,昭君是幸福的,也有些恍惚,驀然覺得自己好像站在漢室未央宮內,與漢元帝執手站在高台,接受群臣跪拜的情景……昭君不僅黯然一下,而眼前場景,卻也令她欣慰,匈奴是蠻夷之邦,但自己也站在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與漢室嬪妃皇後相比,雖不奢華,卻也有著獨一無二的尊嚴和富貴,榮譽與驕傲。
6
胡天下,眾鳥飛翔,猛獸在山中奔跑和隱藏。更多的駿馬和牲畜,與驅牧它們的匈奴人一樣,在枯榮不止的大地上咩咩而鳴,哞哞大叫,生老病死。嫁給呼韓邪單於第二年春天,昭君生下她和呼韓邪單於唯一的孩子,取名伊屠智牙師。而令人感傷又無可奈何的是,呼韓邪單於稽候狦也老邁不堪了,但仍再次去到長安,朝見漢皇帝,並主動提出,將本部人馬分為兩部,一部前往並州(太原),與漢民雜居。自己帶剩餘部眾,前往趙信城舊址為漢守衛邊境。同去的漢將韓昌、張猛唯恐呼韓邪出爾反爾,在諾水東山殺白馬歃血為盟,曰:匈奴執漢皇帝所賜之“匈奴單於印”,永為漢臣,各行其製,各取所需。雙方若有違背,必遭上天懲罰。
到再一次黃葉飄落,大地枯黃,北雁南飛,牛羊變瘦之時,久病不起的呼韓邪單病逝於趙信城(公元前31年)。活著的人當中,昭君哭得最傷心,也最真切。
按照匈奴族製,呼韓邪長子雕陶莫皋繼位,稱複株累若鞮單於。
當晚,複株累若醍單於便去到了昭君房中,公然尋歡。昭君拒絕,並斥罵之為牲畜和禽獸。但雕陶莫皋仍不放手,看著盛怒的昭君,不怒反笑,對昭君道:“嫁胡從胡俗,不從,即可廢!”說完,便甩了胳膊,暴怒而去。
斯時,月光明亮,秋風蕭索,寒霜落地,昭君不禁觸景生情,站在秋風吹襲的木窗前,滿麵悲傷的昭君,麵朝皎潔明月,背對青燈,輕啟寒唇,臉頰垂淚,低聲吟哦道:“秋木淒淒,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於苞桑。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開雲,上遊曲房。離宮絕曠,身體摧殘。誌念抑沉,不得頡頏。雖得委食,心有回徨。我獨伊何,來往變常。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且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
觸到傷心處,昭君不禁淚落如雨。趁夜疾書一封,派人送與漢哀帝。漢哀帝與大臣商議。大臣幾乎同一意見,曰:“昭君即從匈奴單於,亦應從胡俗,下嫁新任單於便是。”漢哀帝聽從,並賜昭君兄長王陸為德義侯,舉家去往匈奴所部,以慰昭君之孤。
這一年冬天,昭君接納了新任單於複株累若醍。那一夜,昭君總是想起死去的呼韓邪單於,想到當年初到匈奴的種種情景。第二天上午,昭君在奴婢的陪同下,站在早已被人馬踏平、渾然不見痕跡的墳墓上,望著茫茫雪地,忍不住淚落如雨。
王昭君與複株累若醍單於先後生兩女,長女名為須卜居次,小女為當於居次。其子伊屠智牙師被立為右日逐王。再數年,複株累若醍單於再次攜帶駱駝、羔皮及毛氈等物品,入長安朝見漢皇帝,祈求漢派官吏入匈奴就職,設立都護府、學館及醫寮,監軍匈奴,並要朝廷行政文書於匈奴,自此後,匈奴習漢文、禮儀及數術,從文化和思想上,融入華夏眾族。
昭君時常在兒子和女兒的陪同下,騎著一匹雪白戰馬,帶著柏香、紙錢和自己動手做的雕花饅頭、菜肴,到先前四位漢公主、中行氏、李廣利、趙信和李陵等墳墓祭奠。站在荒野和墓碑之前,看著荒草叢生的墳塋,昭君滿麵憂傷,不可避免的皺紋之間,藏著無限的惆悵。
很多時候,昭君一個人坐在房中,數天不出門,望著野地不停拋蹄的戰馬和咩咩而叫的羊隻,長久發呆。秋天,站在空空草地上,舉頭望著南飛的大雁、在風中飛舞的白頭蘆葦,身子發紅的柳樹,乃至葉子金黃的白樺樹,神情惋傷。冬天,則時常坐在窗前,懷抱琵琶,信手彈奏,優雅曼妙,令人感傷莫名,忍不住心碎。有月光的晚上,昭君吟哦自己創作的詩歌,抑或李陵和蘇武當年的唱和之辭,背誦之間,眼淚橫流,似乎找到知音一樣。
公元前20年,複株累若醍單於死,搜諧若鞮單於繼位,按族製,欲再妻王昭君為妻。
昭君拒絕,公元前19年,33歲的王昭君飲毒自殺。美麗絕倫,千古傳誦的昭君,猶如一片輕盈絲綢,無聲無息跌落在空曠漠野上,最終,被泥土收留,除了龐大但不奢侈的陵墓外,空蕩蕩的地下及身邊,就隻有她一個人——當然,還有年年複生的草木和不斷被風轉移的風沙——在空茫茫的天地間,昭君與李陵一樣,是最寂寞的一個人和一顆靈魂。
公元73年,一個名叫班超的人,官拜假司馬,隨竇固出征西域,途徑時,麵對荒草叢生,陳舊不堪的昭君墓深深鞠躬,臨行,又點燃柏香,一直走出好遠的路程,柏香仍在燃燒,一縷縷潔白的青煙,在風中飄動,在高藍遼闊的穹宇下,嫋嫋婷婷,無休無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