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曆代冤案6(2 / 3)

愚主繼位,奸臣當道

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四月,鎮守遼東主將吳三桂降清並引清兵入關,在擊敗農民軍後占領北京。麵對明王朝覆滅的命運,地主階級不甘心,地主階級中一些開明之士、報國之臣如史可法等對此也是不能坐視忍受的。崇禎皇帝已死,由誰來主持朝綱?對這一問題,遺存的統治階級上層中發生了分歧。大臣張慎言、呂大器、薑日廣等人主張立潞王朱常淓,雖然其為神宗侄兒,但因其“賢明當立”。福王朱由崧,雖然其為神宗嫡孫,倫序當立,但“品行不端”。

史可法同意並支持立潞王朱常淓。以鳳陽總督馬士英等為首主張立福王以竊取權柄。福王在李自成起義軍攻克洛陽後逃到淮安,被馬士英接住鳳陽。馬士英見福王昏庸可恃,有利可圖,決意立之。當馬士英詢問史可法欲尊誰為帝時,史可法則認為福王昏庸而不可立。在兩派觀點不合的情況下,馬士英先發製人,率黔軍搶先將福王護送至南京,並勾結擁有兵權的高傑、劉澤清,勳戚內侍劉孔昭、韓讚國等迎立福王,強迫史可法等接受既成事實。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五月三日,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監國。史可法等為顧全大局,最終被迫認可。這種妥協的態度是導致史可法悲劇的重要原因。

福王於五月十五日即位,年號弘光,是為弘光帝,從而建立了南明第一個政權。福王既立,召眾臣舉薦閣臣,眾人推薦史可法、高弘圖、薑日廣。而勳戚內侍劉孔昭自薦入閣,被眾臣以明朝沒有勳戚入閣慣例製止。劉孔昭勃然大怒,說:“既然我不行,馬士英為什麼也不可以入閣?”這樣,馬士英被任命為東閣大學士、都察院右副都禦史,與史可法及戶部尚書高弘圖同時入閣。史可法仍舊掌管兵部事,馬士英仍總督鳳陽軍隊。

馬士英為人貪鄙無遠略,入掌中樞後,結黨營私,排擠忠良,獨握大權,內用宦官,外結勳戚,以致朝政濁亂,賄賂公行。

馬士英入掌中樞後,首先密以“品行不端”書呈上。結果,五月十五日福王即位,第二天馬士英入閣,十九日史可法即被排擠出南京,督師揚州。然而,福王昏庸,不思振作,馬士英等奸臣愈發猖獗。隨後,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一些正派的大臣如呂大器、薑日廣、高弘圖等被一一排擠出朝廷,而閹黨餘孽如阮大铖、張捷、楊維垣等卻被重用。

這個腐敗的政府一成立,不但不發兵抗清,反派使臣攜金帶銀酬謝清軍“助剿”,還將吳三桂封為侯。史可法麵對殘酷的現實,仍抱有幻想,上書勸諫弘光帝勵精圖治,這真有些“對牛彈琴”之意味了。當此時,不知史可法對自身被排擠作何感想,對奸臣當權、公行無道有何感觸。史可法對這些全然不顧,仍竭盡全力,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以“忠君報國”。

史可法督師揚州,所轄晚明史上的“江北四鎮”的藩鎮首領各有其特點。

被封為興平伯的高傑綽號“翻山鷂”,原是李自成手下的將領,因與李自成之妻邢氏私通事發而攜本部人馬投降了明朝。李自成由河南攻陝西,高傑抵擋不住,率部下四萬多人馬由陝西、山西、河南直奔富庶的揚州。在“江北四鎮”中,高傑所部實力最強。

被封為靖南侯的黃得功綽號“黃闖子”,是明軍的一員宿將,但粗猛不通文義,因在江淮之間與張獻忠等農民軍的作戰中立有戰功,所部雖不及高傑部強大,但眼中卻瞧不起高傑這個“降賊”,也想領兵搶占揚州。

被封為東平伯的劉澤清狡詐凶殘,其人在將略方麵沒用所長,惟獨喜愛聲色貨利。

被封為廣昌伯的劉良佐綽號“花馬劉”,其人貪財好色,目不識丁。

劉澤清與劉良佐二人雖然實力不濟,但仰仗有馬士英做後盾,也在打揚州的主意。

史可法到揚州後,根據“江北四鎮”軍紀敗壞、火拚仇殺、將士失和的狀況,往來談和,曉以大義,調節矛盾,暫時安定了軍心,緩和了百姓與官軍的矛盾。同時開禮賢館,招納四方才智之士。

寧死不屈,大義赴死

隨著清軍的逐步南下,史可法感到北方戰事已告急,討伐闖王失利。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八月,史可法接到清攝政王多爾袞的勸降書。在勸降書中,多爾袞把清軍占領北京說成是得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明國,且是給明朝“代為雪恥”。如果南明擁號稱尊,便是天有二日,儼為敵國,若不歸附,清軍便與李自成聯手消滅南明。同時,多爾袞以吳三桂為例子,用高爵厚祿誘降史可法。可以說,多爾袞的勸降書極盡縱橫捭闔之能事。對此,史可法表現了鮮明的愛國立場和不卑不亢的民族氣節,指出明朝才是正統相承的。

史可法既駁斥了多爾袞的說教,又於情於理,義正詞嚴地拒絕了多爾袞的誘降陰謀,表明了自己要“鞠躬盡瘁,光複神州”的堅定決心。然而,史可法最憂慮的還是南明政權的腐敗。他認為,當前形勢即使嚐膽臥薪,聚才智之精神,集合各州之物力破釜沉舟,還恐怕無濟於事,更何況防備不力,人心不一,威令不行,而且軍政廢弛呢!他一再勸諫弘光帝“念祖宗之鴻業,懷先帝之深仇,振舉朝之精神,萃四方之物力”,選將練兵,滅“賊”禦敵。然而,由於馬士英等奸臣從中作梗,史可法的奏疏多被押而不奏。

繼多爾袞誘降史可法後不久,南明派去與清廷議和的正使左懋第被清廷扣留,議和副使陳洪範隻身狼狽回到南京。同時,清軍步步緊逼,南明軍隊與清軍在黃河南北對峙。

清世宗順治元年(公元1644年)十月一日,清定都北京,同時大舉發兵南下。為抗擊清軍,史可法率軍北征,收複了如宿遷(在今江蘇淮陰西北)等失地,在邳州(今江蘇邳縣西北舊邳縣)與清軍相持半月,迫使清軍後退。而馬士英看了史可法送來的戰報卻“大笑不止”,坐客楊士聰問故,馬士英說:“你以為真有此事嗎?那隻不過是史可法使用的伎倆而已。一年快到頭了,防河將吏應該表表功,耗費的軍資也該清算了,這是在敘功、清算哪!”一邊是在條件極其艱苦的情況下出生入死,一邊是在盡情享樂又百般掣肘,多麼鮮明而又淋漓盡致的對照!馬士英一向忌妒史可法的威望,為牽製、監視史可法,馬士英將阿諛自己的衛胤文安插在史可法部下做兵部右侍郎,這樣既奪了史可法的權力,又使史可法無法施展能力。

馬士英等奸臣的倒行逆施引起朝中有正義感的大臣們的極大憤慨,於是紛紛上奏參劾馬士英,然而這時的弘光帝仍然安慰並挽留馬士英。其昏聵至此,南明不滅亡豈不是怪事了。

在大敵當前的形勢下,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正月,南明軍隊內訌又起。史可法督管的揚州“江北四鎮”中惟一抗清的將領高傑為叛將所殺,部下為爭奪領導權,混亂不堪。史可法流涕頓足歎曰:“中原不可為矣。”

史可法剛剛將此安撫妥當,南明朝內又鬧起了“大悲案”、“崇禎太子案”和“弘光童妃案”。一時間烏煙瘴氣,人心惶惶。

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四月二十日,清軍兵臨揚州城下。明降將李遇春到城下勸降史可法,對史可法喊道:“先生忠義名揚華夏,卻不見信於朝,這樣死了,不是太不值得了嗎?”史可法憤怒至極,彎弓射之。對清軍所下勸降書,史可法連封都不啟,接到後即付之一炬。二十四日,清軍開炮攻城,明軍雖拚死抵抗,無奈寡不敵眾。史可法見大勢已去,拔刀自刎,血染衣袂卻未絕,被清軍抓獲。

清豫親王多鐸對史可法肅然起敬,待之以禮,勸降說:“今忠義既成,先生為我收拾江南,當不惜重報。”史可法答詞擲地有聲:“吾為天朝重臣,豈可苟且偷生做萬世罪人。吾頭可斷,身不可屈,願速死,從先帝於地下。”多鐸說:“君不見洪承疇嗎?降則富貴。”史可法更是斬釘截鐵:“我怎肯效其所為!”多鐸拔刀欲砍,史可法迎刃而上。多鐸連退數步,口稱“好男子!”終知史可法誌不可奪,乃說:“既為忠臣,當全其名。”史可法厲聲說道:“城亡與亡,我意已決,即碎屍萬段,甘之如飴,但揚州城百萬生靈不可屠戮。”隨後慨然授命,年僅43歲。史可法死後被肢解。

為紀念這位民族英雄,揚州人民在揚州城外梅花嶺上為史可法築起衣冠塚。史可法的曆史悲劇,悲得慘烈,悲得壯麗。

忠心輔幼主,墓毀屍鞭冤

――多爾袞之冤

多爾袞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第十四子,清太宗皇太極的弟弟。崇德八年(公元1644年)八月初9,正當進取中原的準備工作順利進行時,皇太極病逝。經過五天的激烈爭鬥,睿親王多爾袞提議立皇九子福臨繼位,自己與鄭親王濟爾哈朗輔政,禮親王代善等王公讚同,六齡幼童福臨便於八月二十六日登上篤恭殿寶座,成為大清國新皇上。

多爾袞既是順治帝的叔父,又是攝政王,是清入關前後實際上的最高統治者,為清王朝的建立和鞏固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是,他的權勢遭到順治帝的不滿和許多大臣的嫉妒,所以多爾袞死後僅兩個月,就以謀逆罪被剝奪爵位,毀墓鞭屍,其親屬也大多被殺被貶。

輔佐太極 鞏固後方

多爾袞(公元1612~1651年)在努爾哈赤諸子中較有才能,深受努爾哈赤喜愛。他的生母是烏拉納喇氏,阿濟格和多鐸是他的同母兄弟。

後金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努爾哈赤死去,多爾袞的生母被逼殉葬。接著,努爾哈赤的第八子皇太極即位,即清太宗。當時多爾袞年僅15歲,被封為貝勒(貴族封爵)。因按年齡序列第九,故稱九貝勒。

天聰二年(公元1628年)二月,17歲的多爾袞隨同皇太極進軍蒙古察哈爾多羅特部。因其作戰英勇有功,深得皇太極賞識,被賜以美號“聰明王”。從此,謀略過人的多爾袞逐漸成為後金軍的主要統帥之一。

多爾袞幾乎是每戰必出征,而且每次都表現得非常英勇。天聰三年,他隨皇太極自龍井關趨通州,直逼北京城下,敗袁崇煥、祖大壽的援兵於廣渠門外,又破山海關援兵於薊州,次年始還。也就是在這次戰役中,他和皇太極使用反間計,使崇禎帝處死了名將袁崇煥,從而使明王朝在遼東的防務更加敗壞。天聰五年,他隨皇太極攻明於遼西。大淩河之戰中,他親自衝鋒陷陣。攻錦州時,他又一馬當先。祖大壽從錦州城頭向南發炮,洪承疇軍由南向北發炮,多爾袞被夾在中間,幾乎被擊斃。以後祖大壽投降,多爾袞曾向他談到當時的危險情形。祖大壽惶恐不安地說:“果有此事!如彼時炮中王馬,為之奈何!”多爾袞則坦然說:“彼時兩仇相敵,唯恐不中。大壽言不由衷,誠為可笑!”此事表明,多爾袞不僅作戰英勇,而且頗有胸懷。

由於多爾袞在軍事、政治上已經成熟和可以信賴,在天聰五年皇太極設立六部時,命他掌吏部事,更全麵地參與軍政大事。

多爾袞不負皇太極的厚望。天聰七年六月,皇太極與諸貝勒、大臣探討進一步興國的大計。多爾袞以敏銳的目光,直抒了他的戰略思想。他從奪取全國的目標出發,力主以征明為先。他說:“宜整兵馬,乘穀熟時,入邊圍燕京,截其援兵,毀其屯堡,為久駐計,可坐待其敝。”這種深入內地,蹂躪明朝土地人民,消耗明朝國力,然後再與之決戰的戰略,深得皇太極的讚同,以後的幾次征明,基本上都是照著這個方針行事的。天聰八年五月多爾袞從皇太極征明,克保安,略朔州。次年,在招撫蒙古察哈爾的歸途中,多爾袞自山西侵入明邊,在山西、宣大一帶,又搗毀了明朝的寧武關,騷擾和攻略了代州、忻州、崞縣、黑峰口及應州等地,俘獲人畜七萬餘。

崇德三年(公元1638年),多爾袞為奉命大將軍,將左翼,嶽托將右翼,自董家口等地毀明邊牆而入,越過明都至涿州,分兵八路,西掠至山西,南至保定,擊破明總督盧象升。又南下臨清,渡運河,破濟南。北還時複掠天津、遷安等地,出青山關而還。此役,縱橫豕突數千裏,蹂躪城池四十餘座,擄掠人口二十五萬有餘,奪取財物更是不計其數,給明朝以沉重的打擊,給山西、河北、山東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多爾袞因為此役功大,被皇太極賜馬五匹,銀二萬兩。

對察哈爾和朝鮮,多爾袞全力貫徹皇太極“懾之以兵,懷之以德”的方針,使統一全國的後顧之憂得以早日解決。

在順利地解決了蒙古和朝鮮的問題之後,多爾袞便集中力量協助皇太極,和明朝在遼西地區進行了激烈而持久的較量。

崇德三年,為進軍明朝作準備,多爾袞又監督修治了盛京至遼河的大道。隨後,清兵自董家口侵入明境,先後到達山西、河北、山東大片地方,崇德四年方回。為奪取明朝在山海關外的地方,崇德五年,多爾袞屯田義州,並不斷向錦州、鬆山、杏山等城進攻。由於進展遲緩,受到皇太極的責備,被降為郡王,罰銀萬兩,奪二年祿。受處分後,多爾袞更加兢兢業業,並在鬆錦之戰中,俘獲明朝統帥洪承疇,迫使明朝大將祖大壽最後投降。鬆錦戰役使明朝受到巨大的打擊,多爾袞威望大著,被恢複親王。這時,皇太極已抱病在身,軍國大事便經常委托濟爾哈朗和多爾袞這兩個親王共同處理。

在清軍入關前,多爾袞追隨皇太極轉戰南北,為清朝統一東北及蒙古各部做出了重大貢獻,使清廷有了一個鞏固的後方,這使他成為清廷的核心人物。

擁立新君,率兵入關

崇德八年八月初九日,皇太極突發暴疾死去。由於他生前未立儲君,所以皇位繼承問題就引發了滿洲貴族尖銳的矛盾。

清入關以前,繼嗣不是由皇帝生前在皇子中指定,而是由諸王議立。皇太極死前,諸王已漸漸分成兩派:一派以多爾袞為核心;另一派以皇太極的長子肅親王豪格為首,早已露出了爭立的苗頭。皇太極剛死,雙方的擁立者立即展開了活動。皇太極自領的正黃、鑲黃兩旗及豪格主管的正藍旗,誓立豪格。圖爾格、索尼、圖賴、鞏阿岱、鼇拜、譚泰、塔瞻等大臣齊往豪格家,策劃立豪格為君。索尼等六人更“共相盟誓,願死生一處”。豪格又派人去探尋鄭親王濟爾哈朗的意向。濟爾哈朗是努爾哈赤的侄子,當時頗有影響,他也傾向於立豪格為君。但是又主張要與多爾袞商議。

另一方麵,多爾袞和多鐸所統率的正白、鑲白兩旗,則主張立多爾袞為君。多爾袞的兩個同母兄弟武英郡王阿濟格、豫郡王多鐸和一些貝勒大臣,都堅決支持多爾袞。雙方各不相讓,形勢極為緊張,清政權處於嚴重危機之中,隨時有發生混戰的可能。

皇太極死後第五日,多爾袞采取主動,他召集諸王大臣會議,議立嗣君。這一天,氣氛緊張到了頂點。天剛亮,兩黃旗大臣就盟誓於大清門,並令兩旗的巴牙喇兵(精銳親兵)張弓箭,環立宮殿,擺出兵戎相見之勢。正式開會之前,多爾袞還在試探黃旗大臣索尼的態度,索尼冷冷地說:“先帝有兒子在,必須立其中的一個,我就是這個意見,沒有別的可說。”會議開始,索尼等人就搶先發言,力主立皇子。阿濟格、多鐸則針鋒相對,勸多爾袞即帝位。這時,兩黃旗的將領們都佩劍上前說:“吾屬食於帝(皇太極),衣於帝,養育之恩與天同大,若不立帝子,則寧死從帝於地下而已。”多爾袞看到,自己與豪格相比並不占優勢,在這種情勢下,如果多爾袞強自為帝,必將引火燒身。於是,多爾袞提出一個折衷方案:立皇太極第九子6歲的福臨為帝,由濟爾哈朗和他輔政,等福臨年長之後,當即歸政。這一方案打破了僵局,為雙方所接受。這樣,既排除了他的政敵豪格,又可使他實際上享有帝王之權。

在達成協議兩天之後,又有兩人圖謀推翻成議,勸多爾袞自立。多爾袞從大局出發,揭發了這一亂國陰謀,並忍痛將他們誅殺。至此,清廷的政局才算穩定下來。

崇德八年八月二十五日,6歲的福臨即位,改明年為順治元年。睿親王多爾袞和鄭親王濟爾哈朗同輔政,繼而稱攝政王。但濟爾哈朗僅管“出兵等事”,實際大權控製在多爾袞手中。

不論多爾袞主觀上如何打算,他擁立福臨這一行動,在客觀上避免了滿洲貴族的公開分裂和混戰,並且爭取了兩黃旗一部分大臣。這對奪取全國政權是很重要的。

多爾袞輔政以後,采取了一係列限製旗主、加強集權的措施。

崇德八年十二月,他以“盈庭聚訟,紛紛不決,反誤國家政務”為由,與濟爾哈朗定議“罷諸王貝勒管六部事”,削弱了諸王貝勒的權力,隻讓貝子、公等管理部務。而貝子、公要向攝政王負責。同時,又向各部尚書、侍郎和都察院分別發布諭令,要他們“克矢公忠”,聽命於攝政王,否則決不寬容;又傳諭都察院各官,要密切注意諸王貝勒的行動,有事應糾參者,必須據實奏聞,不許瞻循隱匿。順治元年(公元1644年)正月又定:“嗣後凡外國饋送諸王貝勒禮物,永行禁止。”進一步限製了諸王貝勒同外界的聯係,從而把更多的權力集中在攝政王手中。不久,濟爾哈朗宣布:“嗣後凡各衙門辦理事務,或有應白於我二王者,或有記檔者,皆先啟知睿親王,檔子書名亦宜先書睿親王名。”濟爾哈朗由首位退居第二,這當然不是他慷慨讓賢,而是多爾袞巧妙地運用計謀取得的。這樣,諸王預政的權力既被削弱,濟爾哈朗也已在多爾袞之下。這時,禮部也議定,攝政王居內及出獵行軍的儀禮,諸王不得平起平坐,這使多爾袞幾乎享有了帝王的尊榮。

多爾袞在爭得攝政王首位之後,即著手打擊政敵豪格。順治元年四月初一日,原來支持豪格的固山額真何洛會,告發豪格有怨言,語侵多爾袞,圖謀不軌。借此,多爾袞以“言詞悖妄”、“罪過多端”為由,要置豪格於死地。隻是由於福臨涕泣不食,豪格才免去一死,但被罰銀五千兩,廢為庶人。同時,以“附王為亂”的罪名,處死了豪格的心腹大臣俄莫克圖、揚善、伊成格、羅碩等。

至此,多爾袞便集大權於一身。這在客觀上對清政權的進一步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它使得清的軍政大權得以集中,指揮得以統一,為清兵入關奠定了必要的基礎。

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李自成領導的大順軍攻占北京,崇禎皇帝自縊,明朝滅亡,全國處於混亂之中。

在這之前,正月二十六日,多爾袞曾以“大清國皇帝”的名義致書大順軍諸帥,要和李自成聯合反明,“並取中原”,但信並未送到李自成手中。四月初,多爾袞在沈陽作了伐明的緊急軍事動員,征調滿洲、蒙古軍的三分之二,以及漢軍的全部。四月九日,他被任命為“奉命大將軍”,以“便宜行事”的大權,率領阿濟格、多鐸以及歸降的明將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向山海關進擊。

四月十三日,清軍抵達遼河。明山海關總兵吳三桂遣人至清軍,報告農民軍攻陷北京的消息,並向清軍乞援,當此形勢突變之時,多爾袞顯示了驚人的應變能力。他沒有絲毫遲疑,而是立刻改變策略,接受了臨行前大學士範文程的建議,把農民軍當成主要敵人。他又征詢洪承疇的意見,洪承疇除同意範文程的建議之外,還著重指出,應派先遣官宣布,這次進軍的目的,就是為了掃除逆亂、消滅農民軍,有作內應及立大功者,將破格封賞。為了爭取時間,應計算裏程,精兵在前,輜重在後,限以時日,直趨北京。

十九日,清軍到達翁後,吳三桂再次派遣副將楊坤致書多爾袞。多爾袞正式複信吳三桂,表示對“崇禎帝慘亡,不勝發指”,聲稱這次出兵的目的是:“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誓必滅賊,出民水火。”並且一定要做到“唯底定中原,與民休息而已”。明確表示要統一中國才肯罷休。同時又拉攏吳三桂說:“伯(吳的爵位)思報主恩,與流賊不共戴天,誠忠臣之義,勿因向守遼東與我為敵,尚複懷疑。……伯若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國仇可報,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富貴。”儼然以全國最高統治者自居。以這封信為標誌,清政權徹底改變了打擊目標,由反明改為進攻李自成農民軍。

四月2一日,清軍一晝夜行軍二百裏,至昏黑時在距山海關15裏處安營。當天,李自成親率二十餘萬大軍到達山海關,將吳三桂部包圍於關城之內,並開始了奪關激戰。吳三桂自知不敵,屢屢遣使向清軍告急。多爾袞與多鐸、阿濟格計議後,仍不敢輕信吳三桂,故當夜清軍“披甲戒嚴,夜半移陣”。李自成與吳三桂激戰的隆隆炮聲徹夜不止。

二十二日淩晨,清軍進迫吳門五裏許,吳三桂見清軍至,遂炮轟大順軍,率諸將十餘員直馳清營,拜見多爾袞。多爾袞在軍前將吳三桂晉爵為平西王,樹立了一個給明朝降將加官晉爵的樣板。多爾袞令吳三桂先行,開關迎降,多鐸與阿濟格分率勁兵一時馳入關門,多爾袞自統大軍繼入。複以吳三桂作右翼先發,出關敵李自成。李自成自知邊兵強勁,成敗在此一舉,揮軍與吳三桂死戰,但清軍卻蓄銳不發。及午,多爾袞見吳三桂不支,乃命三吹角,三呐喊,派多鐸、阿濟格率鐵騎數萬從三桂陣右出,直衝敵陣,發矢數巡後,但見刀光閃爍。是時狂風大作,一陣黃埃自近而遠,直撲大順軍陣,農民軍敗潰。僅一食之頃,戰場空虛,積屍相枕,彌滿大野。是役,劉宗敏負重傷,李自成收敗兵急忙退回北京。

在李自成的大軍被擊潰之後,多爾袞下令關內軍民皆剃發。並諭令全軍,“今入關西征,勿殺無辜,勿掠財物,勿焚廬舍。不如約者罪之。”又在進軍途中四處張貼安民文告:“義兵之來為爾等複君父仇,非殺爾百姓,今所誅者唯闖賊。官來歸者,複其官;民來歸者,複其業。”這就完全改變了以往清軍數度入關到處燒殺搶掠的野蠻做法,使得關內的官兵百姓紛紛歸順。這樣,清兵每日奔行一百二三十裏,未遇任何抵抗,五月初一日便到了通州。在這前一天,李自成已滿載輜重,放棄北京,向西撤去。

五月二日,明朝的舊官出北京朝陽門外五裏,以帝王之禮迎接多爾袞。多爾袞升座武英殿,正式接受明朝降官降將的拜謁。

進入北京之後,多爾袞的同母兄阿濟格提出,“初得遼東,不行殺戮,故清人多被遼民所殺。今宜乘此兵威,大肆屠戮。”這個建議遭到了多爾袞的斷然拒絕。多爾袞繼續采納漢官範文程、洪承疇等人的建議,不失時機地采取了一係列籠絡明朝士人的措施,為崇禎帝發喪,以帝禮葬之。同時將周後、袁貴妃、熹宗張後、神宗劉貴妃等,“喪葬如製”。改變對明王室的態度,規定“故明諸王來歸者,不奪其爵”。有一個明廷宗室來投誠,受到歡迎,後來還讓他作了保定知府。表彰明朝“殉難”諸臣,照舊錄用故明各衙門官員,對一些有影響的人還加以重用,如馮銓、陳名夏等明朝降官,都任命為大學士或尚書,對降官穿戴明朝衣冠也暫不加限製。七月,山東巡撫朱朗嶸向他請示,新補官吏能不能仍以紗帽圓領的明朝官服“臨民蒞事”,多爾袞說,目前軍事方殷,衣冠禮樂未遑製定,近簡各官,姑依明式。對明陵采取保護措施。八月,派大學士馮銓“祭故明太祖及諸帝”,又“以故明太祖牌入曆代帝王廟”,還規定“明國諸陵,春秋致祭,仍用守陵員戶”。申嚴軍紀,取悅百姓。

當時,多爾袞把多數清軍留在城外,“凡軍兵出入城門者,有九王標旗方得出入”。規定“軍兵出入民家者,論以斬律”。對於清軍中一些違反禁令者,則“悉置重典”。所有這些做法,都是為了收買人心,即範文程說的:“治天下在得民心。士為秀民,士心得,則民心得矣。”事實證明,這些辦法確實起到了籠絡明朝士大夫和安定民心的作用。當時隨清軍入關的朝鮮人就指出,“九王入關之初,嚴禁殺掠,故中原人士無不悅服”。這對清朝統一中國有著很大的影響。

清軍入關後,對於清朝應否建都北京,要不要統一中國等問題,在滿洲貴族內部有著激烈的爭論。當時,由於到處是戰火,漕運不通,北京一帶“公私儲積,蕩然無餘,芻糧俱乏,人馬饑餒”。而這時的關外則是“禾稼頗登”。因此,八旗官兵“皆安土重遷”,對於立即移居北京多有怨苦者。在這內外交困的同時,5、六月間又謠言四起,“有訛傳七、八月間清兵東遷者”,“將縱東兵肆掠,盡殺老壯,止存孩赤”。在這種形勢下,多爾袞的同母兄八王阿濟格就主張,將諸王留下來鎮守北京,而大兵或者還守沈陽,或者退保山海關,這樣才無後患。對於這樣一個直接關係到清朝命運的戰略問題,多爾袞非常堅定,他駁斥說:既得北京,“當即徙都,以圖進取”中原,統一中國。特別是在目前人心未定的情況下,更不可棄而東還,動搖人心。他堅定表示:“燕京乃定鼎之地,何故不建都於此而又欲東移?”

為了安定民心,六月間多爾袞明確宣布建都北京,並派遣輔國公屯齊喀、和托、固山額真何洛會等,去迎接幼主福臨。他還反複宣諭說:“民乃國之本,爾曹既誠心歸服,複以何罪而戮之?爾曹試思,今上(福臨)攜將士家屬不下億萬,與之俱來者何故?為安燕京軍民也。昨將東來各官內,命十餘員為督、撫、司、道等官者何故?為統一天下也。已將盛京帑銀取至百餘萬,後又轉運不絕者何故?為供爾京城內外兵民之用也。”這既是對京師人民而發,也是對八旗內部的軍民而發。他以破釜沉舟的決心,決計建都北京,以統一中國。這對中國以後的發展進程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九月,福臨入山海關,多爾袞率諸王群臣迎於通州。福臨到北京後,馬上封多爾袞為“叔父攝政王”,並為他“建碑紀績”。多爾袞的同母兄阿濟格、弟多鐸也都升為親王。濟爾哈朗則僅被封為“信義輔政叔王”。至此,攝政王隻有多爾袞一人。

十月一日,福臨在北京“定鼎登基”,宣告“以綏中國”,“表正萬邦”。從此,清王朝把統治中心從關外轉移到關內,在統一全國的道路上又前進了一步。在這個曆史大轉折的關頭,多爾袞是實際上的最高統治者和決策人。

興利除弊,統一全國

清朝定鼎北京後,多爾袞在政治、經濟等各方麵,又采取了一係列措施,以緩和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鞏固清王朝的統治。

明末“三餉”(遼餉、剿餉、練餉)數目之多,已為明朝政府正常賦稅的數倍,實是明末最大的苛政。這種無休止的加派,使得明末人民處於貧困交迫之中,人民對加派恨之入骨。清軍入關後,有人建議清朝也按明末的數字進行加派,遭到多爾袞的反對。他在順治元年十月下令,革除三餉及正稅之外的一切加派。於是,每年賦稅減少了數百萬兩,窮困已極的人民得以緩一口氣。這是清入關後最得民心的一條措施。

多爾袞另一個重要舉措就是反對賄賂。多爾袞對明末廣行賄賂的惡劣作風嚴加斥責。順治元年六月,他在《諭眾官民》中說,“明國之所以傾覆者,皆由內外部院官吏賄賂公行,功過不明,是非不辨。凡用官員,有財之人雖不肖亦得進;無財之人雖賢亦不得見用”,“亂政壞國,皆始於此,罪亦莫大於此”。因此,他責令:“今內外官吏,如盡洗從前婪肺腸,殫盡效力,則俸祿充給,永享富貴;如或仍前不悛,行賄營私,國法俱在,必不輕處,定行梟首。”因此,當時的一些漢官都認為,“王上(多爾袞)新政比明季多善,如蠲錢糧,嚴禁賄賂,皆是服人心處”。這使得清初的吏治比較清明。

明末太監勢力極為猖獗,除操縱朝政外,對一般百姓迫害亦甚。當時宮廷中的宮女多達九千人,內監更多至十萬人。清入關後,太監的勢力仍然很大。當年七月,太監要照舊例到京郊各皇莊去催征錢糧。多爾袞認為這樣“必致擾民”,沒同意這樣做。八月正式下令,不準太監下去征收,而改為地方官征收。這是對太監勢力的第一次打擊。對太監的第二次打擊是,禁止太監朝參。本來,明熹宗以後,每值上朝,太監也要著朝服參加。清政府遷北京後,這種製度並無改變,每遇朝參,太監總行禮在文武諸臣之前。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多爾袞批準禮部的奏請,規定上朝時“內監人員概不許朝參,亦不必排列伺候”。經過這兩次打擊,太監在宮廷政治和經濟上的勢力大為收斂。

剃發問題也是清入關後的一個大問題,它是清朝統治者執行的民族政策之一。早在努爾哈赤時,漢族及其他各族人民凡是投降滿洲的,都要以剃發作為標誌。清兵入京後,多爾袞仍以剃發與否“以別順逆”。但他很快發現,“剃頭之舉,民皆憤怒”。於是,在進京的當月,多爾袞就改變前令,宣布“自茲以後,天下臣民照舊束發,悉從其便”。在剃發問題上作了暫時讓步,這使清朝在攻下江南重頒剃發令以前,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同北方漢族人民的矛盾。

另外,多爾袞對當時北方農民軍和各地人民的反抗,采取大力招撫的政策,下令各地方官,按能否招撫農民軍將士定各官之功勞。對投降的農民軍將士,則委以不同的官職。順治元年六月,順天巡撫柳東寅見“流賊偽官一概錄用”,認為很不妥當,主張“慎加選擇”一番。多爾袞則說,“經綸之始,治理需人,歸順官員既經推用,不可苛求”。多爾袞這個政策對於瓦解農民軍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河北、山東、山西等地,很快被招撫平定,使剛入關的清政權有了一個較為穩定的後方。

以武力統一全國是多爾袞既定的方針。然而,當時李自成的大順軍和張獻忠的大西軍都很強大。明福王朱由崧剛剛在南京建立的南明弘光政權,集合江淮以南各鎮的兵力,仍有五十萬之眾,並且雄踞長江天險。而清軍入關時,滿洲、蒙古、漢軍八旗,總共不過二十萬人。清軍要在遼闊的中國腹地同諸多對手作戰,兵力不足,並且會顧此失彼,很可能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

多爾袞審時度勢,根據柳寅東的建議,製訂了統一全國的作戰部署,先懷柔南明政權,集中力量攻擊李自成農民軍。這樣做可以達到一箭雙雕的目的。第一,證明多爾袞宣稱的清得天下於“流賊”的口號,正付諸軍事行動,以便得到漢族地主階級的廣泛支持。第二,便於清軍集中主力各個擊破敵人,避免兩麵同時作戰,從而取得政治上和軍事上的主動地位。

確定了作戰布署之後,多爾袞命英王阿濟格經土默特、鄂爾多斯,由綏德攻擊西安;命豫王多鐸在攻打江南之前,也順道追擊大順軍。

與此同時,多爾袞實施對南明的迷惑工作。他傳檄江淮等地說:有不忘明室,輔立賢藩,戮力同心攻“賊”,共保江左者,也在情理之中,我不禁止你們。但是應當通和講好,不負我朝,要永記我們替你們複仇滅寇之恩,共同發展睦鄰之誼。這就給弘光政權造成一種錯覺,好像清朝準備同南明搞南北分治,隻打農軍民,而不再進攻江南。南明果然放鬆了對清的警惕,不但不抵抗清兵,反而派出使臣,攜帶大量金銀絹緞,到北京與清談判,幻想效法宋朝故事,以每歲貢銀十萬兩為條件,向清求和。福王還幻想聯合清軍,共同鎮壓農民軍。

隨著軍事上不斷取得進展,北京日趨穩固,多爾袞便對南明亮出了自己的真麵目。順治元年七月,他在致南明大學士史可法的信中,令福王“削號歸藩”。他說:“如果不削號,那便是天有二日,就是我大清的勁敵。這樣,我將撥出西征的精銳部隊,轉旗東征。現在是兵行在即,可東可西,南國的安危在此一舉。”這是威脅弘光政權投降。十月,又發布檄文,嚴申“擅立福王”是“王法所不赦”,定將問罪征討。同月,南明使臣陳洪範、左懋第、馬紹瑜抵達北京。多爾袞有意貶低他們,下令說:“陳洪範經過地方,有司不必敬他,讓他自備盤費。”清廷收納陳洪範等所帶銀十萬兩、金千兩,蟒緞二千六百匹,而待之以藩屬朝覲之禮,將福王的“禦書”視為“進貢文書”。大學士剛林奉多爾袞之命嚴詢南明使臣:“爾福王奉何人之命僭位?”當堂朗讀檄令,曆數“擅立福王之罪”,宣布“旦夕發兵討罪”。在壓力下,陳洪範變節,將江南的實情泄露給清。十一月,陳洪範請回江南策反南明諸將降清,並請扣留另外兩名使臣。多爾袞依計而行,立刻遣人將這一新情況告知帶兵在外的多鐸。

順治元年十二月,多鐸率清軍在潼關與大順軍激戰近月,重創大順軍。順治二年正月十八日,清軍攻占西安。二月,多爾袞接到多鐸“克定全省”的捷報,立刻命令他,“初曾密諭爾等往取南京,今既破流寇,大業已成,可將彼處事宜,交與靖遠大將軍英親王等,爾等相機即遵前命,趨往南京”。又責成阿濟格率吳三桂等,追擊大順軍。五月底,阿濟格追擊大順軍於湖北通山縣,李自成在九宮山遇害。順治二年四月,張獻忠在四川鳳凰山與豪格率領的清軍相遇時,不幸犧牲。此後,大順軍、大西軍餘部繼續抗清。

順治二年四月十五日,多鐸率大軍抵達揚州,明大學士史可法死守。二十五日城破,史可法死於難。揚州城經曆了空前浩劫,清軍大肆屠戮,史稱“揚州十日”。五月六日清軍渡江,弘光政權軍隊不戰而潰。十四日,清軍占領南京,福王逃往太平,很快被俘,弘光政權的大批文武官員及二十餘萬軍隊投降。於是清軍繼續向南方各省進軍。

清軍占領南京,很快把自己的統治擴展到長江中下遊地區。但是,由於當時清軍再度強迫人民剃發,激起了江南人民的強烈反抗,清軍繼續統一南方的行動受到挫折。在這個緊要關頭,多爾袞又靈活地改變了策略。順治二年七月間,他以“大兵日久勞苦”為名,把南方人民最恨的多鐸召回北京,而改派福建籍的大學士洪承疇“招撫”江南。他要利用洪承疇在南方漢族地主階級中的影響,來“節製”南京、江西、湖廣等地區,進一步消滅剛剛建立的唐王政權和魯王政權。在洪承疇臨行前,多爾袞稱他為自己“心愛之人”,鼓勵他“此行須用心做事”,並特鑄“招撫南方總督軍務大學士印”,授權他“便宜行事”。

多爾袞采取的這套以漢人治理漢人的辦法,在關鍵時刻收到了實效。洪承疇坐鎮南京後,很快扭轉了清軍在江南的被動局麵,組織了對唐、魯兩個小朝廷的軍事進攻。洪承疇先後招降了兩政權中執掌大權的方國安和鄭芝龍,乘唐、魯互爭之時,輕易地攻下浙江。隨後長驅入福建,消滅了唐王政權。這樣,清朝統治階級就在多爾袞的領導下,在很短的時間內消滅了南明的大部分勢力。到順治五年,便是“天下一統,大業已成”,除了東南沿海和西南一隅,基本上完成了清朝在全國的統治。

製訂綱紀,鞏固政權

滿族是個人口不多的少數民族,要統治偌大的中國實非易事。多爾袞在清初立綱陳紀,對鞏固清王朝的統治做出了巨大貢獻。

滿洲統治者是剛從奴隸製貴族轉化為封建製貴族的統治集團,許多人還沒有完全擺脫某些落後生產方式的影響。按照什麼思想和模式建國,將直接關係清王朝的前途。多爾袞的思想較為開通,接受漢人的影響較多,在建國過程中,在許多重大問題上,他接受了範文程、洪承疇等人的建議。中央與地方的官製,大體上仿照明朝,沒什麼變化,所不同的隻是兼用滿漢二族罷了。賦役的征收製度,完全按照明朝萬曆年間的會計錄進行。順治三年製訂的《賦役全書》,是“悉複萬曆之舊”。鹽法也是“大率因明製而損益之”,“俱照前朝會計錄原額征收”。在未製訂清朝的法律以前,“問刑準依明律”。順治三年頒行的《大清律》,“即《大明律》改名”。官吏的選拔,也是“向沿明製,實行科舉”。科舉的做法也是“承明製,用八股文”。這一切,給人以無易代之感。

多爾袞深知“古來定天下者,必以網羅賢才為要圖”,“故帝王圖治,必勞於求賢”。所以,他頗自負地對人說:“別的聰明我不能,這用人一事,我也頗下功夫。”他除了用科舉、招撫等各種手段盡力收羅漢族知識分子參加清政權外,還經常讓身邊的漢官隨時推舉各地的賢才。順治二年六月,清軍下江南後,多爾袞問大學士,江南“有甚好人物”?大學士們說:“地方廣大,定有賢才”。多爾袞說:“不是泛論地方賢才,隻是先生們胸中有知道的否?”大學士們又對:“錢謙益是江南人望。”多爾袞問:“如今在否?”大學士們對:“昨‘歸文冊’上有,現在。”多爾袞這才放下心來。

由於多爾袞重視搜求漢族統治人材,網羅名士,使大批漢族士大夫紛紛歸附。多爾袞把他們當中一些最有統治才能的,安排在內院、六部等中央重要機構中,使他們能有效地發揮治理國家的作用。

多爾袞作為滿州貴族的代表,始終把滿洲貴族集團作為維護清朝統治的基本力量。為此,清朝剛一建立,他就明確規定了王公貴族在政治上和經濟上享有的種種特權。但是,多爾袞有遠大的政治眼光,他懂得維護滿洲貴族的尊嚴和特權,並不完全等於依靠他們治理國家事務。所以,多爾袞在從根本上維護滿洲貴族特權的同時,不斷限製諸王、貝勒個人的勢力,尤其是削弱、打擊自己的政敵,使他們無法利用特權幹涉國家重大決策和事務。

入關之前,多爾袞就取消了諸王、貝勒在皇太極時代兼管部院事務的職權。入關後的一個長時間內,多爾袞接連派多鐸、阿濟格、豪格、濟爾哈朗等親王率領大批滿族貴族,輪流到各地出征,使他們遠離了統治中心,無法幹涉國政。順治四年二月,多爾袞以“府第逾製”的罪名,罷濟爾哈朗輔政。順治五年三月,又舊賬重提,以當初皇太極死時,在繼嗣問題上不揭發豪格為由,革去濟爾哈朗親王爵,降他為郡王。順治五年二月,豪格平定四川後回到北京,多爾袞立即羅織罪名,把他逮捕下獄,三月便折磨致死。這兩個事件還牽連了額亦都、費英東、楊古利等勳臣的不少子侄,使和多爾袞對立的滿族貴族勢力大受削弱。就在這年十一月,多爾袞由“叔父攝政王”被尊封為“皇父攝政王”。

多爾袞在打擊滿州貴族政敵的同時,給漢官以更多的參政機會。原來,由滿洲貴族組成的“議政王大臣會議”是重要的決策機構。自多爾袞執政以後,這個機構的作用大大受到限製,它隻能討論和處理滿洲貴族內部的一些升降、賞罰等事。多爾袞把更多的權力賦予了多由漢人擔任大學士的內院。順治元年五月,多爾袞同意了大學士洪承疇、馮銓的建議,首先改變了內院過去對一些重大事務不得與聞的地位。順治二年三月,又進一步下令,“凡條陳政事,或外國機密,或奇物謀略,此等本章,俱赴內院轉奏”。使內院成了參與國家重大決策的重要機構。多爾袞還讓大學士“於國家事務,當不時條奏為是”。這些大學士日隨多爾袞左右,應對顧問,處理政務,頗得重用。

內院之外,六部和都察院也是當時統治中樞的組成部分。不過在順治五年以前,這些部的正職都由滿人擔任,漢人隻能擔任副手。順治五年,多爾袞又設立了六部漢尚書、都察院、漢都禦史,提高了漢官在這些重要機構中的地位和職權。

多爾袞為了使漢官能夠有效地發揮作用,還嚴禁滿洲貴族欺壓侮辱漢官,違者要受到處罰。順治元年,宣府巡撫李鑒劾奏赤城道朱壽黎貪酷不法,多爾袞下令議察。朱賄囑滿臣綽書泰求阿濟格說情,阿濟格途經宣府時,便派綽書泰和總兵劉芳名脅迫李鑒釋其罪。多爾袞聞知這種不法行為後,立刻將綽書泰同朱壽黎等人梟首棄市,將劉芳名奪職入旗,將阿濟格降為郡王,罰銀五千兩。阿濟格是比較有實力的親王,又是多爾袞的同母兄,在滿洲統治集團的內部鬥爭中,是忠於多爾袞的。多爾袞對他們任意欺壓漢官的行為做出嚴肅處理,說明多爾袞在處理滿漢矛盾上,還是比較開明和公正的。

多爾袞接受範文程等人的建議,尊孔讀經,提倡忠義。清入關前已開始祭孔,但未成定例。占領北京後的第二個月,多爾袞即派人祭孔,以後每年的二、八月都派大學士致祭,成為整個清代所遵奉的定例。順治二年,尊孔子為“大成至聖文宣先師”。六月,多爾袞親“謁先師孔子廟,行禮”。同時把儒家著作四書五經奉為經典,列為士子必讀之書,科舉考試以此命題。又提倡忠孝節義,把關羽作為忠君的最高典範來崇拜。自順治二年起,每年五月十三日就“遣官祭關聖帝君”。

多爾袞還鼓勵滿漢人民通婚。多爾袞在統一中國的過程中,為了緩和滿漢間的民族矛盾,曾主張滿漢人民通婚。順治五年,他以順治帝名義諭禮部:“方今天下一家,滿漢官民皆朕臣子,欲其各相親睦,莫若締結婚姻。自後滿漢官民有欲聯姻好者,聽之。”過了幾天,又諭戶部:“凡滿洲官員之女,欲與漢人為婚者,須先呈明爾部。……至漢官之女欲與滿洲為婚者,亦行報部;無職者,聽其自便,不必報部;其滿洲官民娶漢人之女實係為妻者,方準其娶。”多爾袞“滿漢一家”的思想是難能可貴的,較之清朝其他統治者確實高出一籌。

多爾袞也能接受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多爾袞剛到北京,耶穌會士湯若望即向多爾袞報告教堂的情況,並報告他曾用西洋新法厘正舊曆,製有測量日月星晷定時考驗諸器,以及本年八月初一日京師將要出現日食的分秒時限等等。多爾袞看到這個奏折非常高興,當即指出,西洋新法推算詳審,遂命他修正曆法。七月,清廷決定采用湯若望按西洋法所修之曆,定名“時憲曆”,命自順治二年開始,頒行天下。八月初一日日食,多爾袞命馮銓同湯若望攜望遠鏡等儀器,率有關人員齊赴觀象台測驗,結果唯新法所推時刻方位吻合,大統、回回二法均有誤差,多爾袞因而益信湯若望及其西法可行。十一月,命湯若望掌欽天監監印。順治二年底,湯若望又將新著、舊著共一百零三卷,合編成《西洋新法曆書》,進呈多爾袞。多爾袞以其“創立新法,勤勞懋著”,加他以太常寺少卿銜。在對待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這一點上,多爾袞確實表現得較為開明。

應該指出的是,多爾袞作為一個封建統治者,為了維護滿漢地主政權的利益,也推行過一些落後的、消極的政策。

多爾袞在進入北京的前一日,即諭令剃發,進京的第二天又諭令:“凡投誠官吏軍民皆著剃發,衣冠悉遵本朝製度”,不剃發者便被視為有狐疑觀望之意,“定行問罪”。由於受到漢族人民的激烈反抗,22天後,多爾袞被迫取消了剃發令。但順治二年六月,當南京弘光政權滅亡後,卻又重申剃發令,宣布,京城內外及各省地方,從部文到日,限十天“盡令剃發,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各州縣奉到本府限期剃發的火票後,官吏“遍曆村莊,細加嚴查”,“違旨蓄發,罪在必誅”。當時是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因而士民大憤,紛紛起兵反抗。

多爾袞攝政期間,還三次下令在近京四百裏內進行大規模圈地。順治元年十二月,正式頒布圈地令。在實行執行過程中,由於滿洲貴族堅持“務使滿漢界限分明”,滿漢土地要“互相兌換”的“圈地”政策,致使許多漢人的土地和房屋被大量圈占,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民。以後在順治二年八月和四年正月,又大規模地圈占兩次。這種政策使很多農民“田地被占,婦子流離,哭聲滿路”。在北京城內盡圈東城、西城、中城為八旗營地,隻留南城,北城為民居,房屋被圈占者限期逐出。幾次圈地累計達二十萬頃左右。

隨著大規模的圈地,使得喪失土地的大批漢族農民被迫依附滿族統治者,投旗為奴。多爾袞又多次下令:“聽民人投充旗下為奴。”於是,投充問題更加突出了。開始時,投充僅限於貧窮小民,後來也有帶地投充的。而一些莊頭,更“將各州縣莊屯之人,逼勒投充,不願者即以言語恐嚇,威勢迫脅。各色工匠,盡行搜索,務令投充”。還有一些無賴惡棍,本身無地,卻以他人土地冒充,而去投充,然後借旗人的保護,再危害鄉裏。

為防止那些強迫為奴的漢人逃亡,多爾袞又下令製定了嚴厲的“逃人法”。逃人法的重點是懲治“窩主”。凡逃人被獲,或鞭責,或刺字,而後歸還原主,窩主則處死,家產籍沒並株連鄰裏,而獎賞告密者。因而一些地方無賴往往勾結旗下奸人,冒充逃人,誣指平民為窩主來進行敲榨勒索,危害甚大。

在推行這些政策的過程中,多爾袞逐漸發現弊端甚多,故曾多次下令修改這些法令,或停止執行,但未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追殲流寇,撫定疆陲

在明清鼎革之際,由於順治皇帝年幼,多爾袞身為攝政王,是實際上的最高統治者,為清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是,多爾袞位寵功高,有時擅權過甚。豪格雖然鎮壓張獻忠有功,但因在繼嗣問題上和他有爭,終於被他置之死地。濟爾哈朗原和多爾袞同居輔政,被多爾袞逐漸排擠,終被罷其輔政。在排除異己的同時,對他的同母兄弟阿濟格、多鐸則予重用。入朝時,“諸臣跪迎”,儼如真皇帝。

多爾袞身材細瘦,虯須,素患風疾,入關後由於日夜操勞,病情日重,常常“頭昏目脹,體中時複不快”。剛到北京時,又複一度“為疾頗劇”,順治四年以後,由於風疾加重,跪拜不便,使他時感“幾務日繁,疲於應裁”,因而煩躁憤懣,易於動怒。上上下下都怕他,據說就是達官顯貴往往也不能直接同他說話,要趁他外出過路時借便謁見。但他始終以全副精神經營清王朝的“大業”,牢牢控製著軍國重務。為此他一再令臣下,“章疏都須擇切要者以聞”,要求文字簡明扼要,不允許有浮泛無據之辭,以免徒費精神。據多爾袞自己說,他之體弱神疲,是由於鬆山之戰時親自披堅執銳,勞心焦思種下的病根。

滿洲貴族酷好放鷹圍獵,多爾袞亦如此。禮部定有攝政王出獵的儀禮。順治二年,有幾個在北京的日本人曾目睹他出獵時的盛大場麵,鷹就有上千隻。順治七年十一月,多爾袞出獵古北口外,可能墜馬受傷,膝創甚,塗以涼膏。太醫傅胤祖認為用錯了藥。十二月初九日死於喀喇城,年僅39歲。

多爾袞無子,以豫親王多鐸子多爾博為嗣子。

由於多爾袞生前一直處在滿洲貴族內部明爭暗鬥的中心,樹敵頗多。他死後僅兩個月,其近侍、剛被提升為議政大臣的蘇克薩哈、詹岱,即首告多爾袞曾“謀篡大位”。於是以鄭親王濟爾哈朗為首,合詞追論其罪,說他“僭妄不可枚舉,臣等從前畏威吞聲,今冒死奏明”。順治帝遂下詔,削去多爾袞官爵,籍沒其家產入官,並平毀墓葬。有的記載說,“他們把屍體挖出來,用棍子打,又用鞭子抽,最後砍掉腦袋,暴屍示眾。他的雄偉壯麗的陵墓化為塵土”。座落在明南宮的睿王府同時被廢。其親信多人先後被處死或被貶革。至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乾隆帝認為,多爾袞“分遣諸王,追殲流寇,撫定疆陲。一切創製規模,皆所經劃。尋即奉世祖車駕入都,定國開基。成一統之業,厥功最著”,被“誣告以謀逆”,構成冤案,下詔為其昭雪,複睿親王爵,由多爾袞五世孫淳穎襲爵,並配享太廟,重修塋墓,又修建新睿王府。而這已是多爾袞死後一百多年以後的事了。

避塵入佛門,《變紀》生罹禍

――函可之冤

自順治元年(公元1644年)清人定都北京之後,江南即建立了南明政權與之對抗。各地反清複明的火把時常閃現,寓有貶清深意的史書、詩文也相繼出世。凡此種種,均出於漢人之手。於是乎滿洲人在戎馬倥傯之際,從滿、漢民族矛盾這角度,去“發掘”文字褒貶的政治意義了。首先是記述明代及南明事跡的史案,因為記載南明史實,必會揭露清兵南下的暴行,而寫明史,也會觸及滿洲人先祖不體麵的往事的。這樣,軍事上勝利了的滿洲人,率先向史學家開刀,於是無故地製造了許多冤案。順治朝的僧人函可《變紀》書稿冤案就是其中的一例。

逃避紅塵,出家為僧

順治四年(即公元1647年),距離清兵鐵蹄踐踏江南已有兩年多時間,江寧(清兵占領後將南京改為江寧府)城內,除城門各口仍設滿洲駐防兵把守外,一切秩序似乎恢複到正常狀態。十月的一天,有位中年僧人想離開江寧南下,在熙熙攘攘的城門口接受度牒檢查。城守兵發現,這個和尚竟然持有欽命招撫江南各省地方總督軍務兼理糧餉、大學士洪承疇發給的護行印牌,立即警覺起來,仔細遍查其行裝,從存放經卷的竹簍裏找出南明福王答阮大铖的信件和自撰《變紀》一書,於是立即將他扣押。

這個僧人到底何許人也呢?為什麼憑幾頁書稿就要被抓起來呢?

原來這個僧人法名函可(公元1612~1660年),本姓韓,名宗騋,字祖心,廣東惠州博羅縣人。其父韓日纘,原為明崇禎年間禮部尚書。韓宗騋出身官胄顯貴,自幼聰穎過人,成年以後,廣交名士,砥礪名節,“有康濟天下之誌”,且性格好義,豪快疏闊,愛打抱不平,所以“聲名傾動一時,海內名人以不獲交韓長公(子)騋為恥”。

韓宗騋早年生活,正處於明王朝根基搖晃、大廈將傾的大動亂時期。不少讀書人,目睹朝政腐敗,內憂外患接連而至,既不屑同流合汙,又無力挽狂瀾於既倒,因而憤懣叢生,普遍表現為恃才傲物,厭世嫉俗,終日置身於水榭樓台,熱衷於詩酒牢騷之中,對活生生現實采取消沉回避態度。據記載:當時韓宗騋等,“頗絕意進取,日羅聲色,嗜飲酒,前堂置賓客,後帳列伎女,任使慷慨,交遊姘闐,戶外履相錯,時人慕之為豪士”。其人簡直放蕩不羈,近乎荒唐。

明崇禎九年,其父病死京城。親人辭世,家道零落,使他“閉門絕交遊,悒悒無生人趣”,覺得“人間半點也靠不住”,萬念俱灰,於是有超脫凡塵、遁入空門的強烈願望。經過三年悟性,他終於下定決心,撇下慈母妻妾弟妹家人,崇禎十三年(公元1640年)29歲時,偕摯友同登江西匡山(即今廬山)削發,皈依佛祖,取法名函可,“以世度滄桑,號剩人”。

心懷天下,《變紀》憤世

但是,具有正直士子憂國憂民稟性的函可,不可能六根除淨,血性消匿。崇禎十七年李自成農民軍攻破北京城,明皇帝上吊於煤山壽皇亭海棠樹。甲申之變噩耗傳到南方,南京明朝兵部尚書史可法尚且呼天號地,以頭觸柱,血流至踵,更何況像函可這樣的臣民。他雖身處禪堂,地僻南疆,木魚鍾聲相伴,然而改天換地階級搏鬥的消息與終未泯滅的凡根相衝撞,掀起心靈滾滾激浪,使他難於入定,“悲慟形於辭色”。不久清兵入關,李自成敗退西安,滿洲貴族在北京建立清王朝中央政權。君父遭難,故國淪喪,異族入主中原,所有這一切對當時尚未被征服的南方漢族知識分子來說,無異於“天崩地解”。函可感到渺茫、惶惑無所措。順治元年(公元1644年)五月,在南京建立了以福王朱由崧為首的南明弘光王朝,這消息像茫茫黑夜的一線晨曦,給予函可以極大慰藉,他充滿希望憧憬,仿佛看到大明帝國在地平線上升起。第二年春天,他借“請藏經”為名,親臨南京,去分享重建故國的喜悅。

函可在南京期間,寄宿好友顧夢遊家。詩人顧夢遊,字與治,南京人,明官宦世家子弟,少稱神童,10歲作荷花賦,高風亮節,以出汙泥而不染自喻。他血氣方剛,“見國事日非”,相結四方賢豪,以文會友,或醉舟秦淮,或詩吟鍾山。函可與他結為方外莫逆交,正是他們思想情操以至於政治態度互為一致的原故。

然而好景不長,函可居南京近三個月,對南明新朝還未有所了解,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三月,左良玉以清君側為由舉兵造反,陷九江,下安慶,內戰驟起,弘光朝一片混亂。清豫親王多鐸率大軍以摧枯拉朽之勢自河南長驅而下,破徐州,渡淮河,揚州十日,鎮江開鑰,五月便進入南京。弘光小朝廷巢傾卵覆,朱由崧竄逃蕪湖又被捉了回來。有大臣如錢謙益等捧輿圖冊籍於城外跪降;有大臣如馬士英等挾太後作政治資本出奔;有大臣如史可法等堅持抵抗流盡最後一滴血;有大臣如方倬等無力回天又不甘屈服而自裁殉死。函可親曆其間,這“甲申之變”慘狀的再現,又一次國破色變對他打擊太大,再也按捺不住了。明朝正統觀與民族大義感融合成不可壓抑的精神力量,他揮筆疾書,把目睹耳聞之死事,一樁樁一件件記錄下來,彙成書稿,書名叫《變紀》。

《變紀》因為是手稿,且被清兵沒收,難逃被銷毀之厄運,其詳細內容現已無法查明。但作者站在南明立場,用滿腔激情,記述了弘光朝仁人誌士不甘亡國悲壯獻身的事跡,這是可以肯定的。據函可的師兄函星回憶:書中“聞某遇難某自裁,皆有挽,過情傷時,人多危之,師(即函可)為之自若”。可見,書中哀挽頌揚那些死者,是為抗清或自絕於清朝而犧牲的,對於清統治者來說,當然要犯忌諱。但該書隻記死事,沒有詆毀或號召反清之言辭,且為一文稿,並未刻印,尚無任何影響。如果想息事寧人,把它看作文人雅士喜歡擺弄筆墨習氣,也未嚐不可。

《變紀》案發,流放沈陽

其實,《變紀》案發,背景十分複雜,直接牽涉到江寧軍政首腦洪承疇與巴山的矛盾。

江南重鎮南京雖被清軍占領,弘光朝在這一地區的軍事實力幾乎全部覆沒。但各地抗清鬥爭此伏彼起,使清兵馬不卸鞍,寢食無定,難以建立有效統治。於是,順治二年閏六月,攝政王多爾袞采用剿撫方略,命老謀深算的大學士洪承疇到江寧,招撫南方各省,總督軍務,兼理糧餉。鑄“招撫南方總督軍務大學士”印,“賜敕便宜行事”。不久,又命昂邦章京巴山總管江寧駐防滿洲兵,張大猷為提督江南總兵官,總管漢軍及綠旗兵。洪承疇到任後,僅半年時間,就招撫了江南寧國、徽州、江西南昌、九江等十三府,攻破抗清義軍據點江南績溪、婺源。順治三年(公元1646年),洪承疇與巴山通力合作,剿撫並舉,連續五次用兵,鎮壓了江寧及周圍地區的抗清鬥爭。

當時睿親王多爾袞以為自己慧眼識英雄,啟用洪承疇收拾多鐸留下的難以穩定的江南局勢,十分得意。但洪承疇畢竟是漢人,與明朝關係很厚,南京曾是明開國京城,那裏聚集著大批故明遺臣,多爾袞也覺得不太放心。所以他把守衛江寧的重擔專交巴山負責。巴山,瓜爾佳爾氏,滿洲鑲黃旗人,從清太宗皇太極南征北討,立下汗馬功勞。進關後參與擊敗李自成大順軍戰役,然後鎮守江寧。巴山被派駐江寧的目的,除了他是一名能征善戰的驍將,藉以保證滿洲兵在江南地區實力外,也是為了牽製和監視洪承疇。雖然給洪“便宜行事”,但也不讓你為所欲為。這樣,他們在鎮壓抗清鬥爭的問題上是一致的,在使用各自的權力上卻存在著矛盾。

例如,順治四年初,因抗清死難的故明左通政侯峒曾,其子侯元靜曾派密使謝文堯,與在浙江海上繼續抗清的魯王朱以海聯絡。謝文堯在返回江寧途中,被清軍抓獲,搜出魯王敕書,封洪承疇為國公,土國寶(江寧巡撫)為侯,並有魯王將領黃斌卿致洪、土密信,說:“內伏承疇,殺巴、張(指張大猷)二將;外托國寶,靖除地方。”並說“承疇所具本章,已為轉奏”。巴山如獲至寶,迅速密報清廷。洪承疇得知巴山告密消息,立即上疏攝政王,以驚聞父喪和眼疾加劇為由請求解職守製。其實他的父親早於崇禎十六年九月去世,已經好幾年了。至於眼病,還不至於要皇上、皇叔父“特賜憐憫”。可見洪承疇的奏疏,暗示已知巴山給他潑髒水,要求澄清,以正視聽,有點要挾的意思。多爾袞認為洪承疇對清朝的忠誠還是主要的,然而洪承疇的社會關係複雜,難免有瓜葛之事。五月傳帝諭洪承疇、土國寶,明確表示“卿等皆我朝效力大臣,故反間以圖明陷,朕豈墮此小人之計耶”?望他們忠誠勤謹,以報國恩,“勿以此介意”,給洪承疇吃了定心丸。與此同時,又傳諭巴山、張大猷,稱讚他們“遇有亂萌及奸細往來,嚴密拿解,俱見爾等公忠盡職”,表揚巴山幹得好。既平息了這場糾紛,又繼續保持矛盾。七月間,因鎮守江寧滿洲兵多為驍騎,攜帶十二馬群以充軍備。為此需要在附近開辟牧草場。然而江寧乃江南都市,人口稠密,土地缺少,且多為民間種植田畝,無法建立草場。洪承疇反對這樣做,上疏請求免建草場,給巴山一個悶棍,這樣更加劇了雙方的矛盾。

所以,函可案發,無疑為巴山提供一顆打擊洪承疇的炮彈。因為函可的通行證是洪承疇親自頒發的,持此通行證的人卻藏有“逆書”,豈不是洪承疇真與抗清有聯係。巴山急不可待地將此案秘密上報朝廷,同時懷疑還有徒黨,煞有介事地動員駐防軍進行全城搜捕,“拷掠至數百”。將函可單獨押在軍中,不同洪承疇磋商,就秘密進行審訊。函可始終承認《變紀》是他一人私撰的,與他人無涉。於是用酷刑,使木棍夾雙足,“夾木再折,血淋沒趾,無二語”。巴山一無所得,又把函可用鐵鏈繞項脖三圈,送軍營禁閉等候再審。他“兩足重傷走二十裏如平時”,江寧圍觀百姓都知道函可是無辜的,“為之含淚而不發一語”。

那位為函可提供寫作條件的顧夢遊,也被牽連受審。但這位肝膽相照的朋友,“白刃交頸,人鬼呼吸,無變色,無悔詞”,堅定而不吐一字。他在《送祖心還嶺南》詩中,早就有“心事兩年同下淚,鶯聲明日獨憑樓”的絕句,可見他們兩人意氣相通的深厚情誼。函可被流放沈陽後,寫給顧夢遊一首詩,其中二句是這樣的:“一卷詩書動甲兵,鳥飛魚逝海天驚。許多人士欣同死,費盡精神荷再生。”表達了對顧夢遊沒有出賣朋友,為了共同信仰視死如歸氣概的敬慕。

這個小小案件被巴山人為地擴大,從上到下牽涉了不少人,首當其衝的當然是洪承疇。幾個月前洪承疇就被巴山告了一狀,這次又來一家夥,使他如坐針氈,十分被動。他審時度勢,馬上向朝廷引咎上疏:“犯僧函可,係臣會試房師、故明禮部尚書韓日纘之子。”到江寧印刷藏經,念及世誼,“臣給印牌令回廣東,因出城門盤驗,經笥中有福王答阮大铖書稿,又有《變紀》一書,幹預時事。函可自取愆尤,臣有世誼,理應避嫌”。至於“臣之情罪輕重,乞敕部察議”。洪承疇真不愧為一個足智多謀、有權力鬥爭經驗的老手。他以因世誼發給印牌說明與案情無直接關係,並高姿態地回避參與處置此案,暗指由巴山單獨審理有偏狹之嫌,將球踢給朝廷。

攝政王多爾袞不願洪承疇、巴山的矛盾激化,否則定要影響江南穩定這個大局,便命將函可械送北京,由刑部審理定罪。對於洪承疇,吏部以“私發護身印牌”瀆職罪,奏議應予革職。順治五年四月十八日得旨:“洪承疇素受眷養,奉命江南,勞績可嘉,姑從寬宥。”給他一個體麵的警告。巴山在一年內連續兩次告密洪承疇參與謀逆,成為當時轟動朝野的兩起大案,洪承疇感到寒心,實在無法再在江寧呆下去。他再次以父喪和眼病懇請回京,清政府無奈,不久將他召回,仍任職內三院。而巴山結怨洪承疇,雖未獲罪,卻影響了升遷。

函可羈押在北京,經刑部審理,判決將他及其徒法緯等四人流放沈陽。順治五年四月二十八日,函可等到達戍所,開始了他的詩歌大創作時期。流放四年後,函可才知道廣東老家因抗清,多數親友都死於非難。“幾載望鄉音,音來卻畏真。舉家數百口,一弟獨為人。”最後連這個弟弟也被迫害死。國亡家破親絕集於函可一人之身。他悲痛:“我有兩行淚,十年不得幹。”他呐喊:“不知是血複是魂,化作吳刀切心髓。”他自勉:“努力事前路,勿為兒女悲。”

流放期間,函可倡立了“冰天詩社”,有當時被流放的名士、謫官及隱逸、僧道共三十多人參加。函可創作了大量詩篇,至今留傳還有近一千五百首。順治十六年冬(公元1660年),他病死於沈陽,年49歲。康熙十二年,函可的弟子搜集他的詩作,彙成《千山詩集》付刻印行。乾隆四十年,即函可死後116年,在查禁書大興文字獄災動期間,抄出了《千山詩集》。乾隆帝“恐無識之徒目為流淄高品,並恐沈陽地方或奉以為開山祖席,於世道人心甚有關係”。命地方官“查明具實複奏”。於是,凡函可住過的寺廟及雙峰寺所遺碑塔,盡行拆毀,連《盛京通誌》中所載事跡也逐一刪除。所著《千山詩集》、《千山語錄》被列入禁書。這位清朝文字獄第一個罹難者,在其死後一百多年,又遭受另一次文字獄的迫害。

滿清入中原,不容毀之詞

――莊氏《明史》之冤

明崇禎十七年(順治元年,即公元1644年)五月,年僅6歲的清順治皇帝在北京坐了龍廷,大權落在皇叔父多爾袞手中。丟了江山的明代宗室自然不願就此罷休,於是就幾乎在順治皇帝坐龍廷的同時,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城也坐上了南明小朝廷的皇位。他是明神宗朱翊鈞的孫子、福王朱常洵的兒子。早在李自成攻占北京時,他就逃到了淮安。現在在南京做了弘光皇帝,召鳳陽總督馬士英入閣,分淮陽鳳廬為四鎮,以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高傑四將率領,又以兵部尚書史可法督師江北,進封左良玉為寧南侯,準備與南下的清兵決一死戰。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麵對異族的侵入,奮起抵抗的決不隻是前朝的宗室力量,而是整個的民族力量,其代表人物便是民族的精華——有血性的文人學士。明末抗清的事實又一次證明了這一點。

明朝知名的文人學士,別看平日裏詩酒結社,歌舞笑談,縱情聲色,然而一旦國難當頭,便壯懷激烈,投筆從戎,義無反顧,相繼起義,還有大批的誌士仁人或參加鄭成功的海上義師,或投入李定國的大西農民軍,或追隨明宗室後裔的抗清活動。總之,他們都表現了文人學士共赴國難的英武氣概。

麵對這樣的抵抗局麵,清政府采取兩種手段來對付士大夫們:一是軟辦法,以高官厚祿收買,連年開科考試,用八股文把大批讀書人的手腳套住;二是硬辦法,對堅持參加抗清反清者則嚴厲鎮壓,格殺勿論。這軟硬兩手很是奏效,大約到順治十年(公元1653年)左右,江南各地的大規模抗清鬥爭就被鎮壓下去了,大多數讀書人也剃發易服,臣服了新的朝廷。但清政府心裏清楚:這些前朝的文人學士並不會完全割舍故國之思,更有不少死硬分子或隱匿山林,或暫入空門,或暗中結社活動,或公開進行反抗……總之是一支需要認真對付的力量,比對付幾個南明小朝廷要麻煩得多,必須時刻瞪大眼睛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並及時予以鎮壓。

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浙江南潯鎮上發生了一場血光之災——莊氏《明史》冤獄。

《明史》脫稿,埋下禍根

當時的南潯鎮上,莊家最為富有。當家的名叫莊允城,字君維。這莊氏的老家在江蘇吳江縣的陸家港,到莊允城這一代才遷來南潯鎮定居,成了浙江省的子民。莊氏一門不但有錢,而且還出才子,時稱有“九龍”,即莊允城、弟莊允堦、堂弟莊允坤、子莊廷鑨、莊廷鉞、莊允堦子莊廷鑣、莊廷鎏、莊廷鏡、莊廷鍾。這兩代九人或為貢生,或為庠生,都是斯文一脈,對經史子集博覽精通,吟詩作畫也都有幾分風雅。

事情就出在莊廷鑨身上。

莊廷鑨,字子相,從小文采出眾,胸有大誌。15歲這年,他以優異成績從縣學裏選拔出來,進了當時的最高學府——設在北京的國子監。誰知美如彩霞的前途剛剛在他麵前展現的時候,他卻在一場大病過後雙目失明了。然而這個性格堅強的少年郎沒有氣餒和沉淪,他決心以左丘明目盲作《國語》為榜樣著書立說,爭取名留史冊。可是去寫什麼呢?他動開了腦筋。就在他苦無門路的時候,有個意想不到的機會成全了他。

南潯鎮可是個人傑地靈的地方,曆代都出過很有名氣的人物。明代天啟年間,這裏出過一位宰相,就是朱國禎。他生於明嘉靖三十六年(公元1557年),字文寧,號平極,別號虯庵居士。明萬曆十七年(公元1589年),他32歲,中了進士,此後官運亨通,直升為文淵閣大學士,成了明熹宗的輔臣。他的政績雖然平平,但文才還是挺高的。他所寫的《湧幢小品》極富人生哲理,生動活潑,在日本也有很大影響。

其實,朱國禎的才華主要還在治史上。他後來為朝中奸人所劾,對官場心灰意冷,幹脆托病辭官,回到故鄉南潯鎮,專心撰寫史書。寫有明《大事記》、《大政論》、《大訓記》,當時已經刊印發行。又寫有《明史》一部,仿照二十一史的體例寫成,但還沒有刊刻。

朱相國死後,子孫不肖,家道急劇中落,到順治年間時,已經可憐得隻有靠拍賣家產度日了。朱家子孫也委實可氣,竟將朱老相國心血澆鑄的《明史》書稿拿來換錢。雙目失明的莊廷鑨聽說朱家要出賣一部《明史》書稿,索價一千兩銀子,於是不假思索就買下了朱國禎的遺稿,準備以此為基礎,好好地撰寫一部《明史》。

由於朱氏遺稿的基礎並不怎麼好,再加之朱國禎死於明崇禎五年(公元1632年),所以他的《明史》書稿也不可能記載崇禎朝的事情,還得予以補充。這樣,莊廷鑨麵臨的修史任務就變得繁重而艱難了。

作為盲人的莊廷鑨,知道單靠自己的才能和力量是難以完成的,應該組織起一個寫作班子,靠集體的智慧寫好《明史》。於是,經過幾天的籌劃,他終於拿出了一份名單,上麵列著十八位他所仰慕的文人學士,有潮州府歸安縣的茅元銘、吳之銘、吳之鎔、李礽燾;湖州府烏程縣的吳楚、吳心一(一說是茅次萊)、嚴雲、唐元樓、蔣麟征、韋全佑、韋全祉;江蘇吳江縣的張雋、董二酉、吳炎、潘檉章;仁和縣的陸圻;海寧縣的查繼佐、範驤。擬聘請他們作為“參訂”,幫助他共同完成《明史》的撰寫工作。

順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臘月的一天,在莊家的客廳裏,十一二位頗負才名的才子擁爐而坐,高談闊論,話題集中在最近發生的兩件大事上。一件是陳名夏叫清廷殺了頭,一件是鄭成功率領抗清義軍,攻占了漳州和泉州。

陳名夏是江蘇溧陽人,明崇禎十六年(公元1643年)中進士,官至翰林院修撰兼兵部和戶部的都給事中。後來,歸順了李自成的起義軍。但清兵入關南下時,他又投降了清政府,繼續做自己的大官。前不久因為官場內部的勾心鬥角,被政敵寧完我參劾,終於被順治皇帝處死。這是今年三月裏的事。對於陳名夏的死,這夥滿懷抗清意識的文人自然是拍手稱快,罵他是反複無常的小人,投敵叛國的叛徒,給文人丟臉敗興的渣滓,早就該死,死有餘辜。

談論起鄭成功來,這夥人的情緒就大不一樣了。頭年冬天,順治皇帝敕賜鄭成功為靖海將軍,派人送去海澄公印,想讓他歸降大清。但遭到鄭成功的嚴厲拒絕,並當即發兵進攻,意欲收複大明朝的失地。前不久攻克了漳州泉州,軍威大振。對此,這夥崇尚氣節的文人自然擊節稱快,歡欣鼓舞,躍躍欲試。有人當即提議,在未來的《明史》稿中,要特別寫好延平王鄭成功。當下博得一片讚同聲。

大家正在暢談時,年輕的蔣麟征也不免激動起來,他大聲發問說,既然時局這麼鼓舞人心,我們還坐等什麼?快動手寫吧!寫他個激昂慷慨!

莊廷鑨一聽,笑了笑說,西宿老弟不用急,再等兩位朋友。他們一來咱們就動手。

大家問是不是要等陸圻和查繼佐?莊廷錢說:陸、查二位,還有範驤,恐怕請不動。反正把他們三位的大名列入“參訂”名單就是了。現在要等的是吳炎兄和潘檉章兄。

一聽吳炎和潘檉章也參加編寫,大家情緒為之一振。因為這吳、潘二人的名氣太大了,可以說是如雷貫耳。

江蘇的吳江縣有個吳炎,還有個潘檉章,都是了不起的高才。國難當頭時,他們才都二十多歲,寧可丟掉功名不取,以詩文來抒發懷念故國、反抗滿清的豪情壯誌。後來他們又說:光寫這些空洞的詩文有什麼用?應該繼承司馬遷和班固的傳統,好好寫出一部《明史》,那多麼有價值!於是,他倆廣泛搜購各種實錄、文集、奏疏等各種各樣的寶貴資料,開始了撰寫工作。真是懷紙吮筆,早夜相繼,寫下的書稿堆滿了床頭,裝滿了箱子。依他倆的才華是肯定可以成功的。……這兩位學子都住在水鄉農村。

的確,在莊廷錢請到的這些名士中,論人品學問道德文章,吳炎和潘檉章可算是佼佼者。

杜工部的名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真是道盡天下無數誌士仁人壯誌難酬的遺恨與悲痛。這個莊廷鑨,也真叫命運不濟,多災多難。就在他安排好大家開始編寫《明史》不久,突然得了一場大病,醫治無效,竟撒手而去。他臨死也沒閉上眼睛,盡管那雙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遭受打擊最大的,莫過於他的老父莊允城。這位明代的貢生、“複社”的積極參加者,此時已經60多歲。白發人送黑發人,令他老淚縱橫,痛不欲生。但他畢竟是一位久曆人間風雨的老人,終於堅強地挺住了。他含著淚對兒子的亡靈發誓說:廷鑨兒,你放心地去吧。編寫《明史》的千斤重擔,有老父一力承擔!你九泉有知,就等著這一天吧!

莊允城放下手頭一切活路,打迭起精神,領著寫作班子繼續寫書。他又不辭辛苦地從同鄉茅瑞征家借來參考書《五芝紀事》和《明末啟禎遺事》等書;還跑到湖州城裏,請當過南明禮部侍郎的李令皙為即將編成的書作序文。這樣經過大約一年的努力,宏篇巨製的一部新編《明史》終於脫稿了。

產生於改朝換代時期的一部書,又出自一群充滿抗清複明意識的江南名士之手,它的政治烙印是十分清楚的。可惜的是,今天已見不到這部《明史》的全貌,隻能從它遺留的殘篇和一些古人的筆記中略知一斑。從清政府的眼光看,它至少有以下幾處的“悖逆文字”。

其一,膽敢直呼清室先世的名字而不加尊稱。比如:不稱開國皇帝努爾哈赤的祖父為景祖翼皇帝,而直呼其名曰黨昌安;不稱努爾哈赤的父親為顯祖宣皇帝,而直呼其名曰塔克世;等等。

其二,把大清天朝的應天而生不寫成“龍興”,卻誣蔑為異族的“茲患”,稱天朝大軍為“賊”為“夷”。

其三,不用清之年號為正朔。該書紀年自明萬曆四十四年丙辰至崇禎十六年癸未,都一字不提清在關外的年號,即天命、天聰、崇德;就是在清廷已穩坐北京、君臨中原之後,該書仍堅持不用清年號紀年,而隻用南明小朝廷的年號,隆武、永曆等。

其四,對明朝的敗亡充滿惋惜和同情。像“惜也……以故複沒。迄今讀稗官所記,猶令人拊髀捶胸,泣數行下。”等等這樣露骨的文字,散見於該書的《杜鬆傳》、《李如柏傳》、《李化龍傳》、《熊明迂傳》中。同時大罵孔有德、耿精忠、吳三桂等為叛臣,不一而足。

在清政府看來,這樣的書當然是百分之百的逆書。但在寫書人看來,就難有清政府這種切膚之痛了,甚至覺得還遠未解氣,寫得太冷靜客觀了點。

這就種下了禍根。

且說莊允城見新書編成,一副重擔落了地。他送走了諸位名士以後,不敢稍歇,又為刊印的事張羅起來。他請來當地最好的刻工湯達甫,最好的刷匠李祥甫,在南潯鎮北頭的圓通庵裏收拾出兩間靜室,開始了工程浩大的刻版印刷工作。即使按最快的速度計算,也得四五年的時間才能完成。

不管怎樣,莊允城的決心已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地叫這部書流行於世,以告慰愛子莊廷鑨的在天之靈。他把這件事看得比給兒子找一個過繼者以延續長門香火都重要。真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但他做夢也沒想到,報答他的卻是一場殺身之禍。

無恥之徒 以《史》敲詐

順治九年(公元1652年)浙江官場爆出一大醜聞。

古代水運為“漕”。沿江沿海省份征收米糧,由水路運往京師,為“漕糧”。清沿明製,設漕運總督一人,專管漕運之事,為正二品官,兼尚書銜者為從一品官。總漕部院衙門設在江蘇淮安府。

在漕運總督之下,專管漕運事務的官兒是督糧道,又叫糧儲道。他的主要職責是監督征收糧食和押運糧船,並任用地方上的佐貳官為具體押運官。他手裏這點權力很是不小,被視為一種肥缺。各州縣的父母官來省城鑽營時,都不敢怠慢這個督糧道,也都要塞上一份厚禮。

此時浙江的督糧道名叫李廷樞,江蘇震澤縣(在江蘇省東南部)人。此人學業尚好,順治三年(公元1646年)中丙戍科進士,由庶吉士升任翰林院編修。後外放出京,謀得浙江督糧道這個肥缺。當時,浙江省有兩個督糧道,分工是:一個押運糧船北上進京,一個留在省裏準備次年的漕糧。這一年,輪到另一位督糧道進京,李廷樞留省不去。

事情就發生在這個時候。

浙江湖州府歸安縣知縣吳之榮,是個一心要往上爬的無恥之徒,認準是空子,必定要大力鑽營,不惜一切手段。他是江西省撫州人,按說也是讀書人出身,但不知怎樣卻變成一個心黑手狠的官場無賴。他早已打聽清楚,今年去北京押漕的不是李廷樞,而是滿族出身的另一位督糧道。為了討好這位滿官,叫他“上天言好事”,便送去一份沉甸甸的厚禮。而李廷樞收到的卻是一份象征性的禮品。這事不知怎麼叫李廷樞給嗅了出來,不禁勃然大怒,不顧體麵地當麵責罵起來。前麵說了,吳之榮本是個官場無賴,叫李廷樞罵急了,把心一狠,我吳之榮也不是非靠你李廷樞就能升官!也破口回罵起來。

李廷樞吃了虧,豈能就此罷休?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歸安縣學裏有一名諸生張辰生,與李廷樞素來認識,正想從他那兒找點當官的門路。李廷樞就暗中把張辰生找來,提供了幾條吳之榮貪贓賣法的劣跡,叫張辰生以個人名義向總督和巡撫寫信揭發,事成之後,必有好處。歸安的秀才告歸安的知縣,這叫後院起火!挺絕的一招。

誰知吳之榮更鬼,早就防著李廷樞的報複,並掌握了張辰生的活動。這天他把張辰生叫去當麵點破,並要以誣告罪處罰之。張辰生並不知道吳之榮是否真有揭發信上那些劣跡,心中發虛,便一個勁討饒,並賣出了幕後的指使人。吳之榮轉了轉眼珠兒,對張辰生說,要我饒你好辦,你也替我寫信揭發李廷樞,寫什麼我告訴你。這家夥來了一個以毒攻毒。

一個張辰生,又告吳之榮,又告李廷樞。一杆槍兩頭戳人。事情張揚開了,引得全省轟動。為了替官場遮醜,總督和巡撫隻好請示皇上,把李吳二人同時治罪。結果判了絞刑,入獄待決。

到了這個地步,二人方後悔不迭。雖說多花些錢運動運動還有出頭之日,但畢竟得在四堵牆裏蹲一陣子,這個苦不好吃呀!誰知要關多長日子呢?

你別說,壞人常能走好運。到順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時,皇上大赦天下。這李廷樞和吳之榮也在被赦之列,雙雙恢複了自由。而且經過這一折騰,二人握手言和,反而成了朋友,後來還結成了兒女親家。二人的素質於此也可見一斑,整個一對無恥之徒。

後來的事實證明,大赦了的李吳之輩,尤其是吳之榮,真好似惡虎歸山。一場血腥的文字獄,便是因他們而引發,造出慘絕人寰的結果。

就在李廷樞、吳之榮被赦出獄後不久,莊允城主持刊刻的《明史》問世了。它的銷路很好,各大書鋪都有買主。尤其此書有李令皙作序,十八名“參訂”者中又有大名鼎鼎的陸圻、查繼佐、範驤、吳炎、潘檉章等人,所以一時影響很大,流傳很快。

但此時的政局,已經發生了根本的改變。清廷在軍事上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別說東南諸省的抗清武裝被消滅,就連四川、貴州、雲南等西南偏遠省份,也被清軍一鼓蕩平。一度成為人們精神支柱的鄭成功,此時也元氣大傷,無力回天了。而象征明祀未絕的最後一個南明皇帝朱由榔,也於順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二月逃出國界,縮在緬甸苟延殘喘。隨著政局的穩定,清朝統治者對具有反抗意識的士大夫就態度強硬起來,動輒加以鎮壓。僅順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的“丁酉順天科場案”、“丁酉江南科場案”、“丁酉河南科場案”、“丁酉山東山西科場案”就殺了六七十個人,“江浙文人,涉丁酉一案不下萬輩”。順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春正月,嚴禁文人結社訂盟。皇上的聖旨這樣說:“禁士子不得妄立社名,糾眾盟會,其投刺往來,也不許用同社同盟字樣。違者治罪”。

在這麼一種高壓氣氛下,莊氏的《明史》既是大多數心懷不滿的文人的一劑興奮劑,又是少數士林敗類賣身投靠、升官發財的敲門磚。總之,它是非常招人的敏感物。

果然沒過多久,剛出獄的李廷樞就打上了《明史》的鬼主意,他也是從一個叫趙君宋的人的身上獲得的啟發。

趙君宋,溫州人。他的學曆並不高,隻是一個拔貢出身。但他卻擅長打小報告等暗中害人的勾當,所以沒用多久也混上個湖州府學教授的職務。這樣一個小小學官,沒什麼實權,撈不到多大的油水,早就瞪大眼珠子盯著四周,看有個什麼升官發財的大門路沒有。《明史》一出,他心中暗喜,機會來了。他跑到本城葉聖基開的書店裏,狠狠心,掏出自家六兩銀子的腰包,買得一套《明史》帶回衙中。但他的本事有限,看不出多少問題。於是就把本學一位優等生俞世禎找來,命他替他檢閱磨勘,雞蛋裏頭挑骨頭,搞出一些“大逆不道”的罪狀來。結果摘出幾十條不法文字。趙君宋一麵出榜貼於學門,一麵報送浙江學政胡尚衡。

事情發生後,莊允城並不把趙君宋放在眼裏,因為他與本省的官場人物也有不少交往,有些關係還是很吃硬的哩。比如,在北京通政司衙門主持工作的王元祚,當初在浙江任守道時,就與莊氏很有些交誼。眼下正好派上用場。莊允城拿出三部《明史》,呈送給王元祚,托他轉給禮部一部、都察院一部,予以審查。當然,少不了也給王元祚送一些白花花的銀子。這麼一來,趙君宋掀起的一點小波浪也就被壓下去了。莊允城從此也有點疏忽大意,總以為經過三大衙門審查過的書,誰還能奈我何?

李廷樞出獄以後,窮得發慌。從趙君宋那兒知道《明史》有把柄可抓,頓生詐財之念。你莊家可太肥了,總得割幾兩肉下來吧。於是,他也出手大方地花掉六兩銀子,從袁祥甫的書店買到一部《明史》,興衝衝地跑到陳永命家裏說:“苞苴到,共烹之。”苞苴者,以財物行賄,或指行賄的財物。這裏當然是指後者。那麼,李廷樞為什麼敢這麼隨便地對陳永命講話呢?

原來陳永命本是現任湖州府的知府大人。李廷樞曾經是他的老師。老師對學生說話,那自然就隨便多了。這位知府大人出身滿族,可謂根紅苗正。順治九年(公元1652年)中進士,也算斯文一脈。他由庶吉士轉部屬,再升任湖州知府。問他為官怎樣?回答是四個字:貪婪嚴酷。

聽完老師企圖詐取錢財的如意算盤,陳知府表示完全讚同,並願意無償地為老師辦好這件事,以報答栽培之恩於萬一。

但是,他的老師一走,他又如何行動呢?首先,他先巧妙地放出一種空氣:《明史》問題很大,現在又有人在上麵告狀,說不定朝廷會知道的。這風自然很快就傳到莊允城的耳朵裏,雖說他覺得有恃無恐,但既然風從知府衙門傳出,還是不能不打聽一下。向誰去打聽呢?欲知山中事,須問砍柴人。這得去問衙門裏的人才行。正好,莊允城認識一個叫周國泰的人,是府衙中的一名庫吏。便托他出麵打探。

陳知府放出空氣,知道必然會有反饋回來的消息。恰如他的神機妙算,沒多久便出現了周國泰。幾個來回過後,一筆幕後交易達成了:雙方不見麵,由周國泰穿梭來往,把三千兩銀子送給陳永命;作為回報,陳把《明史》案壓下去,為了根除後患,答應把《明史》的全部刻版由府衙收回銷毀。

大把的銀子到手,陳知府就走第三步棋了。他沒給尊師李廷樞一絲紋銀,卻將老師花六兩銀子買的《明史》完壁歸趙,外加幾句漂亮的官腔而已。

可笑李廷樞賠了夫人又折兵。他還不如一隻貓,貓教學生老虎學本領的時候,還留下一手上樹功夫秘而不傳呢。

當然,李廷樞也決不甘心兩手空空,就此完結。他立刻想到了當初的冤家、如今的親家吳之榮,深知他的腰包也分文不名,處境不妙,不會不想發財的;還深知他要幹起這種敲詐勒索的勾當,一定比自己高明十倍。想到這裏,他就毫不猶豫地揣上那部《明史》,敲響了吳親家的大門。

於是乎,真正的魔鬼要大顯身手了。

正如李廷樞所估計的,吳之榮出獄後的處境同樣不佳,豈止是不佳,簡直糟糕透頂。且不說官職沒恢複,首先經濟上就沒法過關。在他與李廷樞互揭老底那會兒,最後共查實他貪汙受賄八萬兩銀子。這是要退賠的。僅這一項就夠他招架,而不走好這一步棋,下一步要官複原職什麼的就談不上。所以,怎樣搞到大筆的錢,便成了他頭等重要的大事。無奈之中,他不得不低眉順眼地去求見施鯨伯。

這個施鯨伯原來在歸安縣衙當差,經吳之榮的提拔,當了一名承辦錢糧事務的書吏。為此,施鯨伯感恩戴德,忠心耿耿地聽候吳之榮的驅使。但現在情況變了,施鯨伯已成為湖州知府衙門裏的一名書吏,而且是在刑廳推官李煥手下當差,地位比過去高多了。他會不會再聽吳之榮的話,在這困難之際幫一把呢?這一點,連吳之榮自己也心裏沒底。他是抱著碰一碰運氣的態度去見施鯨伯的。

不料這位施鯨伯還挺重舊情,對吳之榮滿接滿待,答應一定幫忙。吳之榮喜出望外,便向施鯨伯麵授機宜,把自己早就想好的一個計劃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施鯨伯拍拍胸脯,說他願意立即照辦。

湖州府的推官名叫李煥。推官最早是唐代在節度使、觀察使下麵設置的一職,專管斷案打官司。從元代和明代開始,在府一級衙門裏也設此職。清代初葉,也就照樣沿用。後來才廢掉了。李煥是江西省寧國縣人,順治九年(公元1652年)中壬辰科進士,與現任知府陳永命有同榜之誼。他先在本省做官,任某府的推官。不久母親去世,他丁艱回籍,滿服後才又繼續出來任職,於今年春天調來浙江湖州府。據記載,此人居官還算清白,隻是說話言辭尖銳,鋒芒畢露。

這天,施鯨伯來見李推官,遞上一封請願書之類的東西,大意是說:我們這些簽名請願的人,都是歸安縣的老百姓,對吳之榮知縣的政績念念不忘。他可是一位好父母官呢。如果李推官能設法跟巡撫大人和知府大人說通,讓吳知縣仍回歸安任職,那麼他應繳納的八萬兩銀子,我們願意代付。雲雲。

李煥在總督和巡撫跟前還真能說上話,多次說項,還真把這事給辦成了。

吳之榮的狡計得逞,重返湖州城,好不得意。如果說過去他弄錢是暗中取事,這回便要明目張膽地大幹了。他太急用錢了。其主要手段就是尋準缺口,公開敲詐。

就這樣,吳之榮還不滿足,他終於把目標盯在南潯首富莊允城身上。如今老親家李廷樞送來《明史》,真是再及時不過了。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吳之榮一個人來到南潯鎮,走進莊家大門。他的目的是要撈錢,所以總的戰略是“先禮後兵”。

一見夜貓子進宅,莊允城就明白了來者的心思。但他假裝不知地笑問道:吳知縣大駕光臨寒舍,不知有什麼見教?

吳之榮笑迷迷地說:“君維兄(君維是莊允城的表字),咱們之間客氣什麼?什麼見教不見教,快別講這種話。下官對您的人品學問一向推重得很,早想登門拜訪,總也抽不開身,窮忙窮忙。今天順便來看看,順便來看看。”莊允城微微冷笑:“吳知縣夤夜屈駕到此,恐怕不會沒有公務吧?”吳之榮打個哈哈說:“莊兄,您真聰明。不過公務談不上,倒還是為朋友的一件私事。”莊允城意帶諷刺地說:“吳知縣真是熱心人呀。”吳之榮說:“老兄的事,下官豈能不熱心。”莊允城冷冷說道:“吳知縣說笑話了。”

吳之榮見對方不接茬,有點不耐煩了,嘿嘿一笑說:先請老兄看一樣東西,不知可否認識。說著亮出那部《明史》,等著看莊允城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誰知莊允城隻瞥了一眼,淡淡地說,原來是它呀,見笑,見笑。請喝茶,請喝茶。

吳之榮心裏惡狠狠罵道:老匹夫!我叫你再裝胡塗!臉上卻堆出關切無比的笑容,說:“君維老兄,下官實話實說吧。這部書可惹麻煩了!督撫已經發下話,讓下官嚴查這件事。可下官心想,老兄家是歸安名門望族,身為父母官也好,士林同道也好,都不能眼看著你們吃大虧吧?所以,還是先來通報一聲的好。”

作為複社遺老的莊允城,根本不把這個後進無賴往眼裏放,再說他還迷信“此書已經三部堂審查過了”這一條,所以態度強硬。說:“既然吳知縣有這麼好的心意,老朽代表莊氏一門表示感謝了。”說完便有送客的意思。

吳之榮又氣又急,心想我低估這老家夥了。他穩穩神,給口氣裏加上點厲害東西,說:“莊老兄,隻怕感謝我於事無補,上麵要催辦起來,下官可就愛莫能助了。”

莊允城把臉一沉,說:“那就由他去吧!”

“好好好!既然如此,下官告辭!”

“不送!”

吳之榮結結實實碰了這麼一個釘子,氣得一夜沒睡著覺。第二天一大早就帶著《明史》直奔杭州。他這是真要向總督和巡撫去告發了。

清初,地方上最有權勢的是手握重兵的八旗將軍,比總督還要高一級,從一品官,與加尚書銜的總督同級別。凡向皇上奏事,均要由將軍領銜才行。吳之榮自然深知這一點,所以就直奔杭州將軍衙門。此時的杭州將軍是柯奎,接見了吳之榮,把書也放下,叫吳聽候傳喚。

吳之榮心中暗喜,隻要八旗將軍一句話?就夠你莊允城喝一壺!此時他也不想錢了,一心想著要報複。誰知等了幾天毫無動靜。他有點坐不住了。正在胡思亂想,將軍衙門差個小軍官來了,傳柯將軍的話說:我們是武職衙門,對地方上這些筆墨官司不想多管。說完就走,把那部《明史》不經意地往桌子上一扔。

這是怎麼回事?吳之榮想想那天柯奎接見他的情景,覺得這裏麵大有文章。

原來莊允城也一直沒閑著,當他知道吳之榮去向柯奎告狀時,便立刻想到得派徐典去搬梁化鳳的麵子,隻要梁化鳳說情,柯奎處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梁化鳳,字歧山,陝西省長安縣人。他是順治三年(公元1646年)考中的武進士,武藝高強,很會打仗。從順治四年到順治七年,他在山西因作戰有功,由守備升為參將,五年後便升為寧波副將,又一年升為蘇鬆總兵。順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七月,鄭成功率兵攻南京甚急。是這個梁化鳳臨危參戰,生擒鄭成功手下大將甘輝,從而擊敗了鄭成功。為此,清廷對梁化鳳大加褒獎,特授“輕車都尉”世職,賜金甲貂裘。就在前不久,又委任他為江南全省提督,加太子太保左都督,晉三等男,準世襲八次。真是紅得發紫。自然,他要說出一件事,柯奎將軍是絕對會給麵子的。

至於徐典,他不過是湖州府學裏一名諸生,與梁化鳳有什麼特殊關係,沒有記載,也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隻知道徐典帶著大宗銀子說通了梁化鳳,梁化鳳親自出麵又說通了杭州將軍柯奎,而柯大將軍就派人冷冷敲了吳之榮一棍子。

吳之榮搞清這層內幕以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媽媽的!好深的水呀!他惦量了一下自己的實力,有點底虛。於是腦瓜一轉,決定改變計劃先把莊允城放一放,重找一個敲詐對象算了。

那麼,誰是下一個目標呢?

南潯鎮上,還住著一家朱姓富戶,主人名叫朱佑明。像莊家一樣,朱家的祖籍並不在此地,原來世居石橋浦。朱佑明這一輩上才遷來南潯落戶的。朱家不是書香門第,祖傳的謀生手段是當木匠。隻是到了朱佑明哥哥手上才改為經商,從此發了大財。說到他們的發家,看來也是運氣。開初,朱佑明的哥哥往來於景德鎮和湖北各地,以販賣磁碗為生,辛苦奔波幾十年,好不容易積攢到八千多兩銀子的家當,就一天福沒享地去世了。朱佑明比哥哥小得多,兄弟倆還沒分家,就由他繼承了全部遺產,成為朱門當家人。他可碰上了好運氣。

原來清兵一入關,天下人心惶惶,知道要起大動亂。於是許多商人都急於避亂,把手頭的磁貨、藥材、桐油、染料等大宗物資低價盤出。朱佑明跟這些人混得很熟,便冒險地全部吃進。後來世事果然越來越亂,烽火連天,戰禍蔓延,交通為之阻斷。誰知對朱佑明來說卻是禍中得福。因為交通不暢,貨源就缺乏。而朱佑明屯積的大量物資正好派上用場,以高出進價十多倍的價錢一銷而空,淨賺了一百多萬兩白花花的銀子,風吹似地成為富甲一方的百萬富翁。

在那個社會,有錢就會有勢。當時在江浙負責絲綢織造事務的是大太監盧九德。這位專門替皇家督造好絲綢的老公公,最喜歡任用當地富豪作為各州府織造局的堂長。朱佑明就榮任此職。別看這並不是朝廷的正式官員,但很有實權。這麼著,朱佑明就在地方上成了一位很有地位和影響力的頭麵人物。其能耐有多大,從下麵這件事便可知道。

那時,朱家還在石橋浦。這地方瀕臨太湖,常有湖盜出沒騷擾。朱佑明為了保護自己的巨大家產,就以保護貢絲的名義招募了大批武勇,置辦一應軍械武器之類,建立了自己的地方武裝。

朱佑明的次子名叫朱彥紹,娶當地名士張雪封的侄女為妻。朱佑明為了裝點斯文門麵,對張雪封趨奉得十分殷勤。不承想張雪封的另一個兄弟張南紀卻大吃其醋,認為我也是你朱家媳婦的一個叔叔,因何就不加敬重而低看一等呢?越想越氣,思圖報複。於是,這個張南紀悄悄跑到守道衙門告狀,說朱佑明私建武裝圖謀造反,即將舉事。守道名叫史儒綱,江蘇溧陽人,原在洪承疇標下任事,不久前提拔上來的。按說這個來頭也不小。史儒綱一聽有人謀反,當即調兵遣將,決定第二天一早出發。這麼機密的事,居然當天夜裏朱佑明就知道了。他組織人把全部軍械投入太湖,來個痕跡不留。第二天,史儒綱氣勢洶洶而來,卻撲了個空,一無所獲。他部下的那些個兵丁也不爭氣,把朱家的絲綢貨物搶掠了不少。這正中朱佑明的下懷。他反守為攻,親自去拜見盧九德,狀告史儒綱縱兵劫奪禦用絲綢。盧九德大怒,上本題奏,得旨將史儒綱問罪擬斬。後來雖說遇赦免死,可也在獄中受了6年監禁之苦。這就是朱佑明的能耐。

也就在這件事情以後,朱佑明決定舉家遷往南潯鎮。他買下董氏的一座巨大宅邸,花七萬多兩銀子加以裝修,極盡豪華之能事。當地不少有名望的家族,都搶著與朱佑明聯姻結貴。連莊允城也替長子廷錢娶了朱家的女兒。

就這樣,朱佑明成了吳之榮選定訛詐的新目標。

吳之榮選朱佑明下手是很聰明的,成功的把握很大。因為朱佑明是莊廷鑨的嶽父,又曾出錢讚助出版《明史》,而他本人又是個粗人,不會有多大見識。所以吳之榮心裏盤算,隻要拿“逆書”二字一嚇唬,不怕他朱佑明不低頭。其實這是吳之榮的想當然,看來他還不大了解這個朱佑明呢。

朱佑明見吳之榮敲詐到自己頭上了,心裏一陣冷笑:你在莊家那兒碰了壁,又把頭伸這邊來了。好,你就等著吧。他當下就打定主意,非狠狠教訓這個狗官不可。他的長子朱彥紹也氣憤不過地喊叫說:決不能受他吳之榮的敲詐。他要數千金咱們給了,那些知府大人、總督、巡撫大人都會跟著伸手。咱們就是把全部家當填進去,也填不滿這個無底洞。全家人統一了思想,又聯絡好老莊家的人,定出一個“治吳方案”。

且說這天吳之榮堂而皇之地前來索取款,卻見不到朱家一個成年男子,當家的朱佑明當然就更不見蹤影了。卻有幾百個婦女兒童(包括莊允城家的“援軍”在內)蜂擁而至,把吳之榮團團圍在垓心,又抓又罵,呼聲震天,折騰了個狗血噴頭,衣冠不整,狼狽極了。

吳之榮何曾料到這一手?一看大事不妙,此時不跑更待何時?慌忙撞出人群,抱頭鼠竄。誰知剛剛跑出不遠,迎頭遇到一隊官兵,不容分說就被拿下。他大聲叫道:我是歸安知縣吳之榮。你們抓錯了。帶隊的軍官卻說:抓的就是你!

這是怎麼回事?原來這也是朱佑明安排好的。他事前已買通了守道張武烈。而張守道見吳之榮已經搜刮了幾十萬銀子,竟獨吞下去,早就氣得不行,如今得了朱佑明的好處,也正好拿吳之榮出出氣。那些兵丁差役就是他派的。硬是把吳之榮押出境外,一直過了吳江。

吳之榮詐財不成,反受到這等恥辱。無賴本性大發,發誓要不擇一切手段進行報複,以雪此恨。為了給朱佑明加重罪責,他挖空心思想辦法,終於來了絕招。在這部《明史》中,於介紹資料來源時,提到了朱周禎,稱為“朱氏史”,但沒寫出“朱國禎”三個字。吳之榮就鑽這個空子,在“朱氏史”下麵加了“即朱佑明刊”五個字,連續起來就成為“朱氏史即朱佑明刊”。之後,他就帶著那部《明史》直赴北京,要去刑部告狀。

《明史》冤案,株連甚廣

吳之榮這一狀,猶如點燃一根粗大的導火索,頓時引發了一場超級大爆炸。

吳之榮跑到北京告通天大狀,此時朝廷裏是一種什麼情況呢?

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二月,年僅24歲的順治皇帝病死了。關於他的死,民間流傳著另外的傳說,說他不是病死,而是沒有死,上五台山當了和尚。理由主要有這麼三條:

其一,順治皇帝一直篤信佛教,拜木陳和玉林二位高僧為師,取法名“行癱”,並刻有“塵隱道人”、“懶翁”、“癡道人”等佛號鈐章,早就有出門的願望。再加上視為生命的愛妃董小宛一死,他痛不欲生,對人世間一切事都了然無趣,於是視江山為敝屣,飄然而入五台山。

其二,當時的大詩人吳梅村寫有名詩《清涼山讚佛詩》,詩曰:

雙成明靚影徘徊,

玉作屏風璧作台。

薤露凋殘千裏草,

清涼山下六龍來。

人們認為詩中的“千裏草”是個“董”字,暗指董鄂妃董小宛;而清涼山就是五台山,“六龍”就是指順治皇帝。這便是順治出家的文字依據。

其三,康熙皇帝即位後,多次奉母後之命去五台山巡幸,那是去探訪他的父皇順治皇帝的。光緒年間,發生了“庚子之變”。被八國聯軍嚇出北京城的慈禧太後,從山西往西安逃跑。在路經忻州時,當地官員擺出豐盛的貢品,而放這些貢品的法器都是故宮大內之物。探詢之下,原來都是從五台山寺廟裏借來的。說明五台山確實有帝王居住過。這就是順治出家五台山的事實證明。

終於,順治出家一事成為清初三大疑案之一(另二樁疑案是:“皇太後孝莊下嫁事”,即順治皇帝的生母太後嫁給攝政王多爾袞一事;“世宗入承大統事”,即雍正皇帝殺兄纂位一事)。

不論怎樣,反正是順治皇帝不幹了,康熙皇帝上了台。順治皇帝在遺詔中有這樣的交代:

太祖、太宗開創的大清江山一定得萬世相傳,這是頭等大事!繼承人問題相當重要,應該很快確立。朕的兒子玄曄,乃是佟皇後所生,已經8歲,非常聰慧,茲立為皇太子。朕死後,讓他遵照典製服孝二十七天,便可易服登基。因為他年紀太小,朕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為輔政大臣。你們四個人都是功勞很大的老臣,朕才把心腹大事托付給你們。務必盡心竭力地保翊衝主,料理好朝廷大事。

清廷上層既然發生了這麼重大的變動,自然顯得有點亂。而8歲的康熙皇帝很難主事,大權落在四位輔佐大臣手裏。這四個實權人物又不是一股道上的車:其中索尼是四朝元老,資望最深,但年老多病;蘇克薩哈和遏必隆勳望較卑,凡事聽從索尼主裁;而鼇拜此人自恃戰功高,驕橫得很,早想獨攬大權,與索尼等明爭暗鬥得十分激烈。這樣雙方在處理問題時為了避免讓對方抓住把柄,都盡量地“寧左勿右”,以顯示自己最忠於皇上。

就是在這樣一種政治形勢和權力格局中,刑部轉來了吳之榮的告狀信,還有罪證——《明史》,其後果好得了嗎?

刑部的報告中,列出了《明史》的八大罪狀。四位輔政大臣很快取得了一致意見:派刑部滿族侍郎羅多立即奔赴浙江,逮捕莊允城和朱佑明來京審問,與吳之榮對質,並提取《明史》的刻版。

刑部侍郎羅多於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秋末動身,冬初抵達湖州。逮捕莊允城和朱佑明倒是很順利,但提取書版時卻發生了問題。我們知道,湖州知府陳永命通過周國泰吃了莊允城三千兩銀子的賄賂,不僅把老師李廷樞給的那部《明史》退了回去,還把整個書版處理掉了。現在上什麼地方找去?羅多完不成任務交不了差,心急免不住發火,一個勁地催知府大人。此時的湖州知府已不是陳永命,而換成了譚希閔。他表字九子,揚州人,順治四年(公元1647年)中丁亥進士,原任浙江某府推官,半個多月前才調任湖州知府,接替了陳永命。可以說他連板凳還沒坐熱,就攤上了這件麻煩事。

且說這天羅侍郎又來催促書版一事,把譚希閔搶白了一頓。這位老譚還帶點書生氣,自己身上也比較清白,所以不但不趕緊給中央大員說好話,反而實話直說,強調自己剛來乍到,不知有這回事,而且陳永命在辦移交時也根本沒有提及。

羅多大怒。你身為知府怎能說不知此事?還敢頂撞!好,你不知道,叫管庫的人來。

管庫的就是周國泰。他一見事情不妙,隻怕把向陳永命行賄的事抖落出來,所以下決心死保陳永命。麵對羅侍郎的提問,他昧著良心一口咬定說:《明史》書版的事,陳知府已經移交給譚知府了,現有交盤冊上的記錄為憑。請羅大人過目。

驚得譚希閔目瞪口呆,氣得他七竅生煙,可麵對交盤冊上的白紙黑字,他卻有口難辯。

羅多冷笑一聲,甩袖而去。

此案後來審結時,判處譚希閔絞死。這真是天大的冤枉!他當初要對羅多恭順殷勤一些,再孝敬一些黃白之物,或許不至於丟掉性命吧!

書版的事有了著落,羅多便押解莊允城和朱佑明動身回京複命。

天真的莊允城,直到這時還沒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準備到北京後上疏申辯,揭發吳之榮的老底。

羅多一行人前頭剛走,莊允城的二兒子莊廷鉞就隨後出發,帶足了錢和禮品,預備在京城活動一番。莊廷鉞這年才23歲。他字左黃,7歲便會作詩,是一個很有天賦的人。可惜從小生在富家,養成一種紈絝子弟的習氣。幾場科考失利後,再也無心讀書,娶了一房美妾,整日裏聲色歌舞,吃喝玩樂。又在後花園蓋起一座精致的小樓,取名“百尺樓”,時常召來一夥青年文士豪飲狂吟,把所作詩文收集起來,編成一本《百尺樓詩草》。

對他的這種生活態度,父親莊允城很不高興,不免搖頭歎息。隻是見他年紀還小,也沒有過多地責怪。

如今家裏出了這麼大的禍事,莊廷鉞受到極大震動,好像一下成熟了許多。在北京天天去刑部監獄探望父親,送些吃食,並且上下打點,四處活動,與先前那個花花公子已經判若兩人。

這時,已是深冬天氣,又下了一場鵝毛大雪,北京城裏天寒地凍。莊允城被關在刑部監獄,受盡苦楚。他原以為能讓他從容申訴,並揭發吳之榮的卑劣行徑,誰知全部落空。倒是與吳之榮當堂對過質,那隻是讓他確認《明史》是否自己所編,別的什麼話都不讓說。接下來就是叫他承認《明史》有八大罪狀,不承認就嚴刑拷打。他年事已高,又從來沒有吃過什麼苦,哪裏經得住酷刑的折磨?再加上心裏不服,憋著滿腹怨情難以發泄,所以很快就垮了下來,臘月二十三日病死在牢房裏。

刑部奉旨對已死的莊允城處以磔刑,即把他的屍體砍成碎塊。同時下達了抄家滅族的命令。

目睹父親如此悲慘的下場,莊廷鉞五內俱裂,悲痛欲絕。但他也清楚地意識到,現在光哭已無用,必須火速回鄉報信,因為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頭。於是買了一匹好馬,日夜兼程地往回趕。

但他畢竟還是慢了一步。

一位姓吳的滿族侍郎,一位姓戴的漢族侍郎,他們帶著大搜捕的龐大計劃,凡與《明史》有一絲一縷牽扯的人,主編的、參訂的、刻版的、印刷的、賣書的、買書的、作序的、審查處理過此書的,甚至無意問說過有關的幾句話的……一律全家拘捕,集中在浙江省會杭州進行審判。這兩位官員的職務雖然不算太高,但由輔政四大臣點名派出,實際上與欽差大臣無異。兩人帶著幾個心腹差役和罪犯朱佑明一路南下,沿途各驛站皆備有最好的馬匹供役,日行數百裏,那速度自然要快得多。剛過了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的正月15元宵節,他們就進了杭州城。並不休息,立即與杭州巡撫會商有關事宜,部署行動計劃。

此案要抓的人,老少男女幾千口子。

先說莊廷鉞。他緊趕慢趕回到故鄉,南潯鎮已經被無數八旗兵丁團團圍定,刀光劍影,人喊馬嘶,一片緊張恐怖的氣氛。要逃跑的話,是完全可以的。但已經在事變中成熟起來的莊廷鉞,連這個念頭都沒有。此時他惟一想到的是:天哪!我回遲一步害了王訓導和六位保人!

原來,上次羅多來抓莊允城、朱佑明時,順便把兩家的主要成員也抓了起來,關在歸安縣學裏,交由訓導王兆禎看管。莊允城和朱佑明起解後,莊廷鉞見父親年邁力衰,此去京城數千裏路程,天寒地凍,擔心他受不了,想去給父親做個伴。王兆禎是剛調來不久的訓導,又是個正人君子,不免動了惻隱之心,猶豫好久便答應了莊廷鉞的請求,隻是提出兩個條件:一是找六個保人擔保,寫出保狀;二是必須快去快回。莊廷鉞一一照辦,托他認識的縣學守門人鄧攸之,請來了六位保人:五個在縣學讀過書的莊族的秀才,一個當衙役的戈明甫。他這才悄悄地跟著父親去了北京。可現在……分明是一切都晚了。想到這裏,他哪裏還顧得上個人安危,一頭便撞進了包圍圈。

人家現在等的正是他。全鎮的人看到莊廷鉞自投羅網,麵無懼色,而且大聲疾呼地替別人開脫,把罪責盡往自己頭上攬,不禁驚歎讚佩不已,對這位昔日的闊少爺刮目相看了。

這裏順便交代一下,老學究王兆禎就因為這麼一條罪狀,最後被處以絞刑。保人中那五位莊廷鉞的本家兄弟則死得更慘,淩遲喪命。至於那位戈明甫,也被斬決。

再說吳江兩大名士吳炎、潘檉章人品學問冠於一時。官府逮捕他們時,一個方巾大袖,一個儒巾藍衫,依然故明打扮,從容不迫,伸手讓差役捆綁。並且大聲地把全家人都召喚出來,讓人家一個不留地抓。連差官都心軟了,悄悄勸他們說,為什麼不把最小的孩子藏起來呢?他們坦然一笑說:我們全家的名字早都登記在鬼錄上了,覆巢之下,還指望有什麼完卵!差官慨歎不已。

吳炎以詩文見長,曾與葉恒奏主持“驚隱詩社”。潘檉章國變後誓不降清,隱居韭溪著書立說。他精通史藉,對天文地理等無所不知。二人誠為一時俊傑也。

在《明史》的十八名參訂中,活著的十七人全部就逮,惟有董二酉3年前已經去世。但他也別想躲過劫難,被發塚斫棺,斷頭戮屍。最可憐的是他的兒子董與沂,奇才也,9歲時作感懷五言詩四章,驚世駭俗。名士顧茂倫為他的詩集作過跋文。結果也被逮捕殘殺。士林中人無不為之歎息流淚。

替《明史》作序的李令皙,字霜回,榜名木實,後改名本實,字木生,再後來才改成現在的名字。據說,李家先世以充任訟師為業,就相當於今天的律師職業。到他這一代才門風大改,走上了讀書做官的道路。他從小就很聰明,文采不凡,青年時代就已經有了名氣。明代天啟四年(公元1624年),他考中甲子科舉人。後來運氣不佳,屢試不中,直到明崇禎十三年(公元1640年),方才榮登龍虎榜,中庚辰科進士。可惜官位還沒升得多高,清兵入關,天下大亂。弘光皇帝朱由菘在南京建立南明小朝廷時,他趕去投奔,官至禮部侍郎。這個小朝廷隻維持了一年多就垮了。之後,他便退歸故鄉隱居不出。到莊廷錢張羅撰寫《明史》時,他實際上已經病得把兩隻眼睛都瞎了。

所以,那篇序文據說非他寫就,而是他的同學陶鑄(字子固)代作,署上他的名字。

說到這篇序文,還有點小周折。由誰來寫書首的序文,乃是一件大事。當時,廷鑨已死。莊允城正在考慮人選時,廷鉞在旁提議說,這有何難?交給費爾莊一揮而就。費爾莊字夔一,與莊廷鉞同在一個學社裏,是一位青年學子。莊允城有點仰慕虛名,還看不起費爾莊,說:他有什麼文名?還不跟你一樣的貨色。經過再三選擇,最後確定了李令皙。報酬是“四幣十二金”。但這錢卻隻有一半到了李令皙手裏,另一半被他的兒子李宏士半路打劫了。

李令皙全家住在湖州城裏。抓人抄家時聲勢極大。那是正月二十日,大白天忽然城門緊閉,重兵把守。吳戴兩位帶領五百名全副武裝的八旗精兵,五百名巡撫衙門的標兵,自然也是頂盔披甲,外加無數皂隸捕快,把李家包圍得水泄不通,各個交通要道都設立崗哨,如臨大敵一般。

李家本有百餘口人。可這天正趕上他家有慶祝之事,來賀喜的鄰居親友也有七十多人。但如狼似虎的丘八們不管這些,凡是在李家大門以裏的人,不問青紅皂白全部抓起。大部分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哪裏見過這種陣勢,隻嚇得哭爹喊娘,聲震全城,把個喜慶紅火的大正月搞得淒淒慘慘,一片白色恐怖。

在這次浩劫中,要不是陳紫菘出力,李家便要斷子絕孫了。

陳紫菘是李令皙的表弟,讀書不做官,足智多謀,且有俠肝義膽。他眼見李家滿門被抓,16歲以上男子都得問斬,心急如焚。尤其對他所最鍾愛的李家長孫李書垂,充滿憐惜之情。李書垂這年20歲,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材,用功讀書,是個很可造就的人物。陳紫菘決心要為李家保留一點血脈,為此,他跑去找好友費恭庵商議,希望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兩人絞盡腦汁,終於設計了一個很帶冒險性的營救計劃。

首先,他們花重金買到一個不怕死的硬漢,名叫金佩源,讓他改姓為王。再告訴李書垂,讓他也改姓王,名叫王綸,是王佩源的親生侄兒,暫時過繼在李家。

其次,為了增加可信性,他倆又去找縣衙吏科書辦姚敬輿。姚的女兒是李令皙的大兒媳婦。就讓姚的女兒一口咬定她是王佩源的續弦,即王綸的親生母親,暫時住在李家的。

在後來的審訊中,三個人就這麼一口咬定。尤其是金佩源,被提審了十幾次,各種酷刑都受遍了,也堅不改供,反複大叫說:我王家兩代單傳就王綸這麼一個兒子,因為與李家是表親,母子倆就暫時住在他家。

終於救下了李書垂,最後被判為充軍之罪。總算保住了一條命。

在十八名參訂中,很有名氣的還有陸圻、查繼佐、範驤。他們三人被列名其中,實際上沒有參與其事,甚至連這回事也事先不知道。但案發後依然被捕。

李繼白的被逮就更冤枉了。說來令人痛心疾首。

在蘇州西北幾十裏處的太湖邊上有一個滸墅關,乃是進入蘇州的一個門戶。李繼白就是這裏的一位地方官,任榷貨主事之職。這位順治二十年(公元1655年)的乙未科進士非常好學,愛書如命。莊氏的《明史》一出,他很快就知道了,本想親自去城裏去買,怎奈公務繁忙,實在脫不開身。他就挑選一個會辦事的手下人,交代說:蘇州城裏閶門書坊賣一本叫做《明史》的書,是南潯莊氏所撰寫,你務必給我買回來。書坊老板姓陳,叫陳德儒。你就告訴他是給我買書,準能買到。買不到你就別回來。這位仆人來到閶門書坊,沒找見主人要的書。問陳老板在不在,夥計說剛出去,有事就等一會兒。書坊裏人來人往,也沒個坐處,仆人就走出店門,站著觀賞街景。

這書坊的旁邊,住著一位老者,姓朱,也正坐在自家門前看熱鬧。他見那仆人站立多時,一個勁地倒騰兩條腿,分明是站累了。便好心地吆喊說:客人,是等陳老板麼?還得一陣子哩。你過來坐下歇歇腳。

兩人坐下閑聊。又等了半個多時辰,終於把陳老板給等回來了。在買那套《明史》時,這位老朱頭還熱心地替雙方說合價錢。

就這麼一個過程,案發時李繼白、仆人、陳德儒、老朱頭四人全部被捕。後來結案時,除老朱頭外其他三人全部斬決。老朱頭因年紀已經70多了,免於一刀,而把他連同老妻一起發配到三千裏外的邊疆地帶。

再舉一個可笑而又叫人笑不出來的例子。

南潯鎮上,還有一位有才之人,名叫陸磷,字湘遠。當初編寫《明史》時,莊氏父子很借重他,請他擔任總裁,協調料理一切,確實出過一把力。成書後,他被蘇州城裏一戶姓徐的人家聘去教書。這徐家不但有錢而且有勢,所以重金請來名士做家庭教師。學生不多。其中有位女公子,長得閉月羞花,標致非凡,魅力大得居然讓慎獨功夫已屬上乘的陸先生也春心蕩漾,難以自持,不免開了色戒。這下可捅了馬蜂窩。這徐家可不是好惹的,當下告到衙門,又移交到浙江省學道衙門,革去功名,下放回南潯鎮交地方官看管。搞得聲名狼藉,一塌胡塗。

莊允城是個很看重人品道德的人物,不顧廷鉞的反對,從刻版上把陸磷的名字劃掉了。

誰又能想到,因桃色事件而丟盡臉麵的陸磷,最後卻沒有受到株連,保全了一條性命。

最後再提一下陳永命。案將發時,他正好調遷,但還沒有離開湖州。此時,他予感到事情不妙,便急忙打點在湖州任上搜刮來的大量金銀細軟,奪路北逃。行到山東台兒莊時,聽說案子發了。他心裏清楚,盡管有譚希閔這個倒黴蛋替自己抵擋一陣子,但遲早會追到自己頭上。他越想越怕,便在旅店中自縊而死。等到最後結案時,他的棺材被拉到杭州,開棺暴屍,磔為三十六塊。

受到他的株連,身為江寧知縣的他的弟弟陳永賴,也被殺於杭州。

三百多年後的今天,僅從以上數例也可概見當初那場大搜捕的驚人規模和殘酷程度。

陸圻,字講山,一字麗京。家住錢塘。《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說公元前210年,秦始皇“至錢唐、臨浙江”,就是這個錢塘縣。可見是個很古老的地方。不過它現在已經歸入杭州市。陸圻雖然飽學多才,卻無意仕進,隻取得一個貢生的“文憑”。他對生病的母親侍候得十分周到,日久成醫,成了這方麵一個無師自通的專家。他一共兄弟五人,都各有造就:陸圻是老大,著有《威鳳堂集》傳世;老二陸培,字鯤庭,明崇禎十三年(公元1640年)中庚辰科進士,官行人,明亡時死於國難;老三陸增,字梯霞,著有《白鳳樓集》流傳;陸坦是老四,字紫躔;陸坒是老五,字左城,著有《丹鳳堂集》一書。真是書香門第名士多。

查繼佐,字伊璜,老家在海寧縣,居住在杭州。他是個舉人,沒去做官,詩酒風流,活得很瀟灑。寫有《敬業堂先申後甲集》、《落葉編》、《遠道編》等書,頗有影響。

範驤,字文白,海寧縣人。明代時是個歲貢生。清朝建立後,地方上推舉他為賢良方正,他堅辭不就,說要保持明代士人應該有的氣節。作品有《點庵集》行世。

這三位學人的名氣很大,名揚於江浙一帶。莊氏父子說什麼也要把他們列入參訂者名單,正是想借其名光彩門麵,擴大影響。前頭說到,陸、查、範三人對列名一事並不知道,後來趙君宋一告狀,才有人把莊氏編寫《明史》的消息透露給他們。

康熙元年二月裏,陸圻的一位朋友王於一,從福建來浙江旅行訪友,下榻於昭康寺。這位老友的身體本來就很瘦弱,春寒料峭中一路奔波,對浙江的水土也不服,沒住幾天就病倒了。陸圻見老友病臥,便全力調治,白天黑夜不離開一步。誰知客人老病複發,百般調治也不見效,又拖延了十幾天竟遽然而逝。陸圻不勝悲悼,買最好的棺材替朋友成殮,並拿出一筆可觀的錢贈給王家的來人,叫他們扶柩回鄉,厚葬王於一。他扶著亡友的靈柩一直哭送到江邊,還戀戀不忍分手。在場的人無不為他的朋友義氣所感動。這時,有個人忽然想起一件事,覺得不管陸圻知道不知道都應該再提醒一下。因為陸圻的人品太讓他欽佩了。

這位路人要告訴陸圻什麼事?就是《明史》這本書。他說他剛從湖州方麵過來。在府學門口見到府學教授趙君宋貼出榜來,公布《明史》裏幾十條不法文字,聽說還告到了知府衙門。他出於好奇,還設法見了見這部書,乃南潯鎮莊氏父子主編。而書前列出十八位參訂者名字,其中就有陸老兄您,還有查繼佐和範驤。不知您是否真的參與其事?這可不是一件鬧著玩的事!

陸圻經這麼一問,大感驚奇,怎麼會有這種事呢?不可能。我跟這些人風馬牛不相及,肯定是搞錯了。回到家裏,他越想越覺得怪,決心搞搞清楚。何不去問問查、範二友呢?既然聽到有他們二人的名字,或許他們知道內情。想到這裏,陸圻就出門了。

範驤家住百裏之外的海寧縣,不好去問,而查繼佐就住在杭州城裏黃泥團,就近去拜訪十分方便。陸圻想定主意,便直趨黃泥團。適逢查繼佐不在。陸圻就坐在他的書房等候。他倆是常見麵的朋友,彼此很熟絡。陸圻悶坐無聊,便信手翻書亂看,無意間正好看到一本新書,就是莊氏父子的《明史》,參訂者名單中果然寫著自己的名字。此時,查繼佐回來了。

陸圻就問:“此書從何而來?”

查說:“昨天剛到手。”

陸:“聽說此書大有犯禁之處。”

查:“我也聽說了,但還沒有細細翻閱過。”

陸:“這莊氏父子也太無禮了,怎麼能不征求對方同意就列名呢?”

查:“老兄,如今可顧不上追究這個責任,當務之急是我們該怎麼辦。”

陸:“你說怎麼辦?”

查:“此書即使沒什麼問題,我等也得申明退出,豈能無功列名掠人之美呢?若是它有什麼漏洞,既然並不代表我們的觀點,也理應向外界說清楚。你覺得怎樣?”

陸:“那我們通知範兄一聲,聯名幹吧。隻是我們寫給誰呢?”

查:“既然此書已經引起官方的注意,我們就公事公辦,給學政衙門上書比較合適。”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他們當時可沒想到,這份三人聯名的稟帖後來竟成了他們的救命符。盡管如此,但在開頭的大逮捕、大審訊的狂風惡浪中,他們三人也難以幸免,可以說等於在地獄裏走了一遭,沒死也脫了一層皮。

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元月:從湖州傳來消息說,貪官吳之榮已赴京告狀,事態日趨惡化。街談巷議,人言籍籍。陸圻全家憂心忡忡,侄兒拒石因之吐血數升。

十月十四日:風聲日緊。莊允城押送北京。陸圻妻子被惡夢驚醒。夢中一神人對她說:“你丈夫的文字之禍起矣,後果如何很難說。”夫妻相對不住地歎息。

十一月十五日:大清早,陸圻與兄弟陸堦正要外出,忽然有兩個差役闖進門來說:“紀公請陸先生去看病。”紀公者,錢塘知縣李紀。他與陸圻私交甚好。此時,陸圻意識到這是要拘捕他,為了不刺激家人,朋友李紀采取了這種比較委婉的辦法。陸圻對差役說請稍等片刻。他邁步走到亡母靈前,長跪而大哭。全家都隨著大放悲聲。

陸圻跟差役來到縣衙。李紀一言不發,隻是流淚拉著陸圻的手。

陸圻入縣獄。獄吏名叫慕天顏,經常請陸圻看病,很敬重他的人品,所以生活上多方關照。

查繼佐和範驤也先後入獄。

十二月十一日:巡撫衙門派來一個姓龔的差官,將要押送陸、查、範三人去北京。

三人先被押到杭州知府衙門。知府名叫丁浴初,是查繼佐的至交,與陸、範也都熟識。他見三人披枷帶鎖,就令差役打開。差役說鎖已灌鉛,難以打開。丁浴初說你們馬上給我砸開,完了另換新鎖。這事我負責。差役照辦。四人才從容說話。丁知府寬解說:三位仁兄不必擔憂,你們已早給學政大人遞過帖子,應該算是首告的人,到北京就會剖白的。現在最好能盡快動身赴京,越早到越有利。說罷每人贈銀十兩,棉被一條,催促上路。

十二月十五日:陸圻、查繼佐、範驤三人起解上路。陸堦帶上家仆張煜另坐一船,預備隨著進京照顧哥哥陸圻。陸圻妻子帶著仆人褚禮,把所有貴重衣物當成二百兩銀子,加上親友們饋送的七十多兩,共得二百七十多兩。她以四十兩作為小叔子陸堦的安家費,其餘的全讓帶著去北京。

全家人一直把陸圻送至嘉禾。陸圻的親家祝鯤清也駕舟追來。贈送路費,勸慰有加。陸圻含淚對大家說:相送千裏終有一別。都請回吧,不然我的心就更亂了。他又特別對兒子冠周和侄兒拒石大聲叮嚀說:安心當個無知無識的老百姓吧。千萬不可像我這樣苦讀詩書,落到今天這般下場!

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正月十八日:陸圻妻子又被惡夢驚醒。夢境中,隻見已死去多年的祖妣沈太孺人坐在那裏舉著筷子嗚咽不止,麵前一片渾黑,情景極為駭異。

第二天正是沈太孺人的忌辰。眾妯娌祭奠畢,正要把她和其他諸祖的遺像收卷起來,忽見他們都滿臉顯出相同的愁苦之狀。妯娌們大驚。忙打發冠周去神廟裏求卦。就是這時,忽見一個差役進來叫道:知縣大人到!眾人頓時慌作一團,不知所為何事。出來一看,一百多個兵丁和差役跟在一位官員身後蜂擁而來。為首的官員並不是李紀,另是一副陌生麵孔。大家正疑懼間,一差役大聲宣布說:奉旨查抄陸犯之家!都站到外頭,現由總捕毛老爺一一點名注冊。

陸圻妻子急中生智,忙把陸坦的妻子拉過來,細聲安排說:他二嬸母,我把莘行托付給你。待會兒登記時,你就說她是拒石大侄的女兒,名叫文姑,與眾侄和侄女站在一堆兒。切記切記。這樣官方的抄家名冊上就留下了這麼一條記載:“文姑,陸犯之姪孫女,年七歲。”

鄰居許周父,平日與陸家很好。此時卻翻臉不認人,向官府一一揭發誰是誰的兒子,誰是誰的嬸母,等等。差官便就地取陸家布二匹、米三石獎勵他。他又自告奮勇願意帶人去北京辨識陸堦,以便讓官府拘捕。後來的結果是,陸家仆人褚禮在北京紗帽胡同看見了他和捕役,及時給主人報信,陸堦才免遭毒手,得以繼續為哥哥奔走活動。

當天夜裏,陸家三十口人拘押在總捕班房。查、範兩家也關在這裏。

正月二十一日:三家的男子送往按察使監獄。每人分一根鐵鏈。分給陸拒石和陸冠周堂兄弟的兩條,一輕一重。陸拒石要戴重的,說冠周年幼;而陸冠周則堅不同意,說拒石兄身弱體病,應該戴輕的,推讓不休。獄卒為之感動,便把那條重的也換成輕的。

女犯被移關在羈候所。這裏共分七個分所。頭所二所關著查氏一家;三所四所關著陸氏一家;五所六所關著範氏一家。三家共捕到男女一百七十六人。

二月下旬:經過在京親友裘信甫、嚴顥亭等人四處活動,光陸家就花了五千多兩銀子,終於使案情有了轉機。刑部傳達內廷指示:命陸圻、查繼佐、範驤三犯,著即押回杭州候審。

三月初六日:陸、查、範三人被押回杭州,關在由旗兵看守的監號裏。

三月十七日:陸圻弟陸堦從京返杭,自投羈候所就逮。

至此,杭州獄中關押莊氏《明史》一案人犯共約二千多人。

絕大多數文人都關押在武林軍監獄裏。武林山即是靈隱山,這裏多有名山靈水,然而這已與現在武林監中的文人們無緣。他們身陷囹圄,鐵窗苦楚,有的隻是對往事的回憶,對人世人生的深思和感慨。當然,表達這種心境和感情的方式依然不離本行,大都以詩文瀉泄。這種詩深沉、悲壯、淒慘,但很有個性色彩和力度。

潘檉章的詩寫得傷感,透著點頹喪消沉和求生之望。但他在審訊中的表現卻堅定而無畏。不少人都四處求人救援,或反複改變供詞。他卻依然故我,從容赴死。

吳炎的獄中詩雖然沒有留傳下來,但以他的剛烈性情推想,一定要慷慨激昂得多。他在審訊中的表現恰如其人,根本無視高居審判席的什麼中央大員、封疆大吏,隻顧一個勁地高談自己的見解,指斥強權的可惡無恥,甚至大罵不止。弄得審判官們狼狽不堪,惱羞成怒,叫衙役們一哄而上使棍混打,直到把吳炎打昏在地。

據記載說,吳炎和潘檉章在就刑那天,談笑自若,真正是視死如歸的誌士。

死得悲壯的還有李令皙的一個小兒子,名已不詳。他隻有16歲,正在刻苦讀書,而且學業極優。有位好心的官員十分憐惜他,悄悄對他說,你在審訊報年齡時,別說16歲,減1歲為15歲,這樣照法律就可不定死罪而隻流放。可這位文質彬彬的少年郎卻慨然而言道:父兄已死,我為什麼要獨生?要殺就殺,決不改變口供!死時跟吳、潘二學子一樣麵不改色,引頸就戮。一時傳為佳話。

人品有高下,情操各不同。都是讀書人出身,如今又都是同案獄友,但其作為卻大相徑庭。這裏以趙君宋為例。

他是湖州府學的教授。這次牽連入獄,隻要把自己是頭一個揭發《明史》的事情說清楚,不但沒有罪,隻怕還要立功。他當然是這麼做的。所以,他在獄中並不怎麼憂懼。

這天放風中,他碰上同關一處的朱佑明。朱佑明是個有錢無文化的暴發戶,如今隻想著怎麼能活下來,花多少錢都成。他就想抓住趙君宋這根救命稻草,對趙說:“趙老爺!您老人家是最早的首告者,功勞是很大的。現在別看暫時受點委屈,不久還要得賞哩。”

這話正說在趙君宋心裏,他覺得很受用。但還要表現出一副不樂意讓朱佑明這種粗人吹捧的神氣,淡淡地應了一聲。

朱佑明是有求於人家,顧不得這種冷落,湊上去一針見血地說:“趙老爺!您老人家若肯搭救兄弟一把,我情願把家產的一半奉送。”

朱佑明家資百萬,那一半可是個了不得的數目。

趙教授的眼睛放光了,道貌岸然的斯文氣派不見了,說話的口氣猶如老友夜話:“你此話當真?”

朱佑明趕緊跟進:決不反悔。隻是不知趙老爺如何救我?

趙君宋笑而不答,他已胸有成竹了。他心裏清楚,朱佑明之罪,最重者乃“朱氏史即朱佑明刊”,一條也。但這一條肯定是吳之榮做的手腳,證據是自己當初花六兩銀子買到的那本《明史》上,便沒有這“即朱佑明刊”五個字。此書現在完好地存放在府學衙門的壁櫥裏,取出便是鐵證,便是幾十萬白花花的銀子呀!自己苦讀寒窗十幾載,又當窮酸的學官好些年,何曾見過這麼多錢!千裏做官,為著吃穿。他娘的不撈白不撈!

趙教授打好如意算盤,便向審判官提出正式報告。經過審判諸官緊急磋商後,決定派得力官員多帶兵丁衙役,跟著趙君宋連夜奔湖州,務必取回所藏之書。

趙君宋的《明史》與吳之榮的《明史》當堂一對,果然相差出“即朱佑明刊”五個字。

吳之榮當初害人心切,沒有料到這一招,有點發慌,鬧不好落個偽造證據誣陷別人的罪名,這案子可就全翻了。這家夥不愧是個官場無賴,關鍵時候有點賊膽和急智。他一口咬定自己的這本《明史》無假,而趙君宋的那本做過手腳。他以攻為守地突出奇招,大聲說:假如朱佑明與《明史》無關,那他為啥要在每頁書上都刻下“清美堂”三個字?這“清美堂”是他家的堂號,現有匾額依舊懸掛他家,便是鐵證。請大人們派人去查驗,如有虛言,甘願反坐。

這半路上的一棒太厲害了。

我們知道,當年朱佑明買下一座董姓大宅,花數萬銀子裝修一新,大肆炫耀。他本出身於木匠之家,門牌子不亮,如今既然已躋身於鄉裏頭麵人物之列,也得裝點出一派斯文氣象。請那麼多名士和縉紳出席喬遷宴會,就是這方麵的努力之一。

他有個外甥名叫韋甲,看出舅舅的用心,便想好好表現一下,就花錢買下“清美堂”這麼一塊匾額。此物有些來曆,乃是朱國禎相國府裏的堂匾,“清美堂”三字為董思白的大手筆。款書“朱老年親台”一行字。

朱佑明接到外甥孝敬的這塊匾,大為驚喜,認為是天賜佳品,當即懸掛起來。不免手舞足蹈,甚為得意,仿佛自家已成宰相府,而那“朱老年親”便是他朱佑明。做夢也想不到它竟是滅門之物。

且說吳之榮意外一刀,砍個正著。審判團再派杭、嚴道台和烏程知縣鄭宗圭,還有協鎮高鼎、總捕頭顧五經等軍、政、警各路得力幹將,率領大批人馬二下湖州。果然,很快從朱佑明家裏取到“清美堂”一匾,與《明史》每頁上都刻著的“清美堂”三字一模一樣。

無言以對的是朱佑明。

後悔不迭暗暗叫苦的是趙君宋。本想又升官又發財的他,最後以窩藏逆書久不繳出的罪名被判處斬刑。

朱佑明真是個毫無政治意識的庸俗之輩。他仗著錢多,繼續鑽營活命的門路。惟一“長進”點的是,上次要買通的趙君宋官兒太小,這回得賄賂一個手握生殺予奪之權的大官。他經過一番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表及裏的調查研究之後,把浙江巡撫朱昌祚確定為賄買對象。

這位朱巡撫是漢軍鑲白旗人,先前一直在大內宗人府擔任啟心郎的職務,很得順治皇帝的賞識。康熙皇帝即位後裁撤了十三衙門,就把朱昌祚外放浙江當了巡撫。他何以能叫朱佑明選中呢?

原來,朱昌祚雖是旗籍出身的大官,卻娶了浙江的姑娘作妻子。他是潘協鎮的女婿。這潘協鎮上還有一位女婿也是大人物,就是有名的武進士龔廷元。兩人同是一個地方的女婿,又都同朝做大官,無形中有了連襟之親,很能說上話兒。而朱佑明卻不知怎麼搞的,居然與龔廷元有些關係。就這麼著,他先拿錢買通龔,再讓積極性很高的龔去買通朱,共花費五萬多兩銀子,來打通這條走出地獄之門。朱巡撫答應待收到銀子後,將來隻把朱佑明一個人判為流徙,不株連全家,也不沒收財產,流放的地方也不會很遠。並且告訴他一個具體地方,說最遠就是這裏。事情解決得十分滿意。也許由於進展太順利的緣故,朱佑明又有點懷疑是否花錢太多了?有點肉痛。他想,當初答應給三萬也許就能辦成。

就在朱佑明略為猶豫的空兒,王羽出現了。他是杭州城裏的一名進士,在官場上層有不少關係。他又是朱佑明長子朱彥紹的大兄哥,正經親戚,於是出來幫忙說,怎麼能花那麼多錢呢?省城南關的圖賴我認識,人家是滿洲八旗出身,又是管理南關的頭兒,與下來辦案的吳、戴二侍郎都是老關係,鐵哥兒們,怎麼也比他漢軍旗籍的朱昌祚強十倍。你們要是相信我。出三萬銀子足夠,我包了。你們想想,這可是路又真,錢又省的大好事。

朱佑明愛財如命,豈能不動心?他便把朱巡撫這頭給冷下來了。朱巡撫一等錢不來,二等還不來,坐不住了,心想不對頭,莫非放到鍋裏的鴨子還真要飛了?派人催龔廷元一打聽,可不就是真的!這可把朱巡撫的鼻子都氣歪了。

這天,吳、戴二位欽差坐在那裏心癢難熬,眼巴巴地等著圖賴來送銀票。不想沒等著圖賴,卻是朱昌祚走進來。寒暄過後,朱昌祚故做神秘地問道:“二位大人,你們聽到一件大新聞沒有?”

二人反問:“什麼大新聞?朱大人快說說。”

“你們還不知道呀,全杭州人可都傳遍了,哄傳朱犯佑明拿出一百萬兩銀子交給圖賴,要來賄賂二位大人。也真是瞎了狗眼。別說二位大人兩袖清風,從來最恨這一套,何況這是樁可怕的案子,我看誰也不敢受賄作弊,那是要掉腦袋的。聽說吳之榮又想琚此大做文章,似乎要二次上京告狀。這個無賴可是什麼壞事也幹得出來的呀。我是替二位大人擔心,所以一大早就跑來彙報。”

朱昌祚的這番話,驚得二位欽差目瞪口呆,好半天做聲不得,心裏卟咚卟咚地跳得邪乎,待緩過神來,便一齊賭咒發誓,聲明絕無這種可能,他倆說:“至今還沒見過圖賴的麵,他也決不會在結案前來找我們敘私情。”

事也真巧。二人話音剛落,興衝衝的圖賴卻一頭撞將進來,口裏大聲叨叨說:“兄弟來遲一步,二位等急了吧。抱歉,抱歉!”

二位欽差臉上白了又紅,紅了又白。

朱昌祚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圖賴隻管傻乎乎地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當然,最後倒大黴的隻有朱佑明了。

說吳之榮要二次進京,狀告圖賴和二位欽差這話,是朱昌祚的即興發揮,說說而已。不過吳之榮這家夥的膽量確實不小,已經把杭州將軍柯奎和江南提督梁化鳳給告下了,這倒一點不假。

柯奎是個鬆包,一審訊就全交代了,說此事的責任不在他,是梁化鳳向他寫信說情的,有梁的親筆信為證。

於是,欽差大人下令傳訊梁化鳳。梁化鳳的提督衙門在鬆江。派人連夜去拘捕。

自從《明史》案起,梁化鳳就預感不妙。及至聽說已把柯奎拘留,他知道自己已難逃此劫。他這幾年步步高升,官運大開,不免有些得意忘形。當初徐典來為莊氏說情,他覺得一本書能有多大了不起?一個進過牢的小小知縣吳之榮又算個什麼東西?再說還有那一大堆送上門來的硬通貨,不要白不要……如今他覺得太大意了,後悔不迭。這些天他茶飯不思,夜夜失眠,軍務也推給副手去抓,自己則召集全體智囊人物研究應急之策。

致命處是柯奎手裏的那封信,白紙黑字,證據確鑿;而且據昨天去杭州打探消息的人回來說,此信已掌握在二位欽差之手。事態已經相當嚴重緊急,可以說危如累卵。誰能挽救這個危局,那真叫回天有術了。

然而你別說,一些在官場黑幕中滾打成精的師爺們,到最後還真給梁化鳳開出一付救命藥方。

就在有了對策的第二天,杭州的專差到了鬆江。

梁化鳳來到杭州,對欽差大人說他身體有病,請求三天後再對薄公堂。二位欽差不敢不給麵子,人家畢竟是比自己高一級的大官,誰知道以後會怎麼著呢?得容人時且容人,留條後路沒大錯。這麼一想就答應了。其實梁化鳳哪裏有病?他是給手下人爭取鑽營活動的時間。

幾天後開庭對質。

麵對自己的那封親筆信,梁化鳳死不認帳,說根本不是他寫的。我身為堂堂從一品的武臣,怎麼會幹這種喪失原則的事?柯奎將軍收到的這封信很可能是冒名頂替者之所為,必須徹底追查!至於對我本人清白的懷疑,這很好排除,可以當堂對證筆跡呀。

這一番話說得義正辭嚴又合情合理。

於是當堂對證筆跡。對證結果是:“柯奎手裏的那封信,確乎非梁化鳳所寫。”當然,這個結果是用錢買下的。審判者們對此不是沒有懷疑,但又不能不信對證結果。大家碰碰頭,一致決定矛盾上交比較穩妥,叫四大臣去裁決吧。

事情到了四大輔臣那兒,首先考慮的就不是筆跡的真偽問題,而是梁化鳳這個人動得動不得。當時的形勢是:南方大規模的抗清武裝雖然已經肅清,但零星的反抗活動依然存在,有的地方還相當厲害;最有影響的抗清領袖人物鄭成功雖然已於去年五月病死在台灣,但他的武裝力量還在,由他的兒子鄭經統率著,更別說還有他的巨大影響和號召力;另外,浙江南田懸嶴島還蟄伏著一位很有威脅性的人物張蒼水,他要東山再起的話,必為心腹大患。

鑒於上述江南,尤其是浙江沿海一帶的不穩定形勢,輔政四大臣經過再三權衡,認為無論如何不能動這個很會打仗的梁化鳳。在保江山社稷麵前,那筆跡真是梁化鳳的也得讓路。於是,以9歲皇帝的名義下聖旨一道,言簡意駭:梁化鳳忠心為國,戰功卓著。以致招致奸徒中傷陷害,設計誣攀。如今海疆多事,正需良將鎮攝。著即令梁化鳳回衙供職。欽此!

梁化風一點事沒有。柯奎有一點事,不大,因為他是八旗的將軍,革職了事。徐典出了大事。說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從中搞鬼,拉到北京砍了頭。

從吳之榮赴京告狀到大審判全部結束,經過了大約一年不到點時間。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五月二十六日,結案的日子到了。

對於杭州人來說,這是血流成河的一天。

根據聖旨,淩遲處死七十餘人,絞死十人,斬首百餘人。家屬和未成年子女侄孫等數百人被流放為奴。

可憐刻字匠湯達甫,不過一個靠手藝吃飯養家的下苦人,也難逃屠戮。據記載,這位刻字匠臨刑前仰天大哭說:“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十八之妻,我死後必嫁人,誰來養活我的老母親啊!”他家就在刑場旁邊。一腔悲憤泄出,使自己被刀砍下的頭顱,骨碌碌直滾到自家門前,猶淚流不止。

此案的主犯是莊氏父子,一個瘐死刑部監獄,一個早就病死。但也不能就便宜了死人,得開棺戮屍。

且說這莊廷錢生前屢遭坎坷,想有所作為而少壯遽逝。人們極感惋惜,想對亡靈施以厚禮,便給他墳前修起一座牌坊,上書“才高班馬”四個大字。誰知這也保不住,掘墳戮屍的同時,連這塊牌坊也給搗毀了。真是做人做鬼皆難逃劫!

一場人禍的颶風雖然過去,但造成的災難和傷害卻遠沒有結束。尤其是對一代文人的心靈,或打擊,或震懾,或扭曲,或激奮……引出種種反應,折射出稀奇古怪的色彩。而陸圻和查繼佐昕分別代表的,可能算是最基本的兩大類。

先說陸圻。他在押解赴京途中路經金山寺時,遙聽山寺暮鼓之聲,曾發誓如能生還,必遁入空門,逃脫人間世事。這種在時代風雲變幻中因受挫而消極避世的生活態度,有相當的普遍性。

在吳六奇的救援下,他和查、範三家不但沒罪,反而因自首在先而立了功,得到分享莊氏家產的獎賞。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結局,倒叫陸圻的心靈,遭到比入獄更受刺激的傷害。他覺得他麵前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越早越好地隱身於佛門淨地。

查繼佐在獲釋得歸後,更加放情詩酒,並花重金買到十二個小姑娘養在家中學習歌舞,由他的夫人親自指導。每遇良辰便組織家庭歌舞活動,請來眾多朋友邊飲酒邊欣賞,盡情地取樂玩耍。查氏女樂一時成為浙中一絕。

但這隻是一種表麵現象,一種假象。查繼佐借著這種掩護,正在加緊撰寫自己早就開了頭的《罪惟錄》。此書原名《明書》,寫到半路遇到莊氏父子出了事,便趕快停筆,現在把書名一改繼續寫,絲毫不動原來的寫作計劃。這無異於“頂風作案”,跟皇帝老兒對著幹。試想一旦犯事,那可要比莊氏還罪加一等的。當時他得冒多大的風險!也算不幸中的一個大幸,《罪惟錄》洋洋一百零二卷,最後印入《四部叢刊》三編而流傳至今,也堪稱為一個奇跡。

至於吳之榮,他連個人也算不上。他的結局又怎樣呢?自然是官也升了,當到右檢都這麼一個職位;財也發了,把莊允城和朱佑明的大半家私都撈到手裏。據說最後活到康熙二十八年(公元1689年)病死了。死時正值酷夏,忽發惡疾,骨存於床,肉化於地,頸斷而亡。也算應了惡有惡報的老說法吧。

因詩詞罹禍,竟鴛鴦蒙冤

――黃、錢、柳筆禍之冤

到順治五年,清朝的統一大業基本完成。由於滿族是個人口不多的少數民族,要統治偌大的中國實非易事。攝政王多爾袞深知“古來定天下者,必以網羅賢才為要圖”,“故帝王圖治,必勞於求賢”。他除了用科舉、招撫等各種手段盡力收羅漢族知識分子參加清政權外,還經常讓身邊的漢官隨時推舉各地的賢才。順治二年六月,清軍下江南後,多爾袞問大學士,江南“有甚好人物”?大學士們說:“地方廣大,定有賢才”。多爾袞說:“不是泛論地方賢才,隻是先生們胸中有知道的否?”大學士們又對:“錢謙益是江南人望。”多爾袞問:“如今在否?”大學士們對:“昨‘歸文冊’上有,現在。”

之所以要引用上麵的這段話,是因為這裏麵提到了一個人,這就是錢謙益,他是本則文網冤案故事的人物之一。

詩禮人家 筆禍之冤

如今的北京通縣,古時俗稱北通州;如今的江蘇南通市,古時俗稱南通州。事情就發生在這裏。

清順治五年(公元1648年)暮春的一天深夜,有隊全副武裝的清兵出南門,惡狠狠地直撲狼山而去。

狼山位於南郊的長江之濱。它的東麵是軍山、劍山,西麵是馬鞍山、黃泥山,總稱五山或狼五山,宋代改狼為琅,又因山石多為紫色,故別稱紫琅山。狼山雖然不高,但它正當江麵最寬之處,因而水天一色,風光自有獨秀神韻,堪稱江山勝覽。狼山上的建築群體總稱廣教寺。山頂上還有座北宋修造的高塔,名叫支雲塔,也夠有氣派了。

如今夜靜更深,江霧迷漾,狼山一片沉寂。大隊清兵要來幹什麼呢?

與南通州隔江相望的江陰城裏,有一戶姓黃的詩禮人家。家主黃毓祺,字介之,號大愚,明代天啟元年(公元1621年)的貢生。他不僅知識淵博,精通禪學,寫得一手好詩詞,而且生性慷慨,喜歡結交,正直好義,很講究人品氣節。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清兵一路南下,攻打江陰城甚急。他毅然破家資助守城的明軍。不久,江陰失守,他誓不事清,在淮南一帶流亡。接著在魯王朱以海建立的南明小朝廷裏任監國之職,後來又在唐王朱聿鍵的南明政權裏擔任職務,不斷地組織抗清武裝力量與清兵對壘。一直堅持到順治四年(公元1647年),眼看大勢已去,無力回天,他才改名換姓,藏身在狼山的寺廟之中,等待東山再起的機會。誰知才躲了半年多,就被人出賣了。如今清兵在鳳陽巡撫陳之龍的帶領下,夜撲狼山,就是專門衝他而來。

黃毓祺毫無察覺,束手就擒。從他的住處搜出南明的總督銅印一顆,自作詩詞一本。像他這麼一個矢誌抗清複明的鐵杆人物,所作詩詞是什麼內容和感情可想而知;在清政府看來,自然是“悖逆文字”無疑。黃毓祺自知難逃一死,也不隱晦,在獄中大義凜然,直抒胸懷。他說:在我看來,恪守道義比忠於君王還重要,維護名教應該放在講究孝弟之上。我本人久入禪機,對當什麼官還在乎嗎?完全是對故國淪喪無比義憤,按捺不住滿腔的愛國之情,加之南明君王招賢選士,我出而效力那是理所應當的,即便死了也還負有責任!

不久,把黃毓祺轉押到江寧監獄繼續審問。他的兩個兒子也被逮捕了。一個多月後,順治皇帝降下諭旨:“黃毓祺著正法。”不過,還沒等到執行處決,黃毓祺就病死在監獄裏了。

著名姻緣 永留青史

黃毓祺出事沒幾天,消息就傳到絳雲樓。絳雲樓主人柳如是吃了一驚,但並不害怕;而她的丈夫錢謙益卻明顯地有些慌張。因為不久前,黃毓祺在這一帶籌措抗清經費時就在他們家落腳,臨走時還得到他們的五千兩銀子的資助。如今黃毓祺事敗,肯定會株連到他們。

說到錢謙益和柳如是,倒應該多寫幾筆。

虞山,乃江南名山之一,它位於江蘇常熟縣城西北,長約二十裏,南臨尚湖,形如臥牛,東端伸入縣城,故有“十裏青山半入城”之稱。古時候,虞山叫海隅,又名烏目山。相傳西周的虞仲死後埋葬於此,故改稱虞山。

虞山雖說不大,但滿山蒼鬆翠竹,清澗奇石,風景秀麗多姿,文物古跡甚多。著名的如鬆泉寺。寺後有一山洞,深丈餘,左邊有石崖覆蓋如屋,右邊有清泉從石坎中涓涓溢出,彙成一個玲瓏池沼,水清見底,甘洌無比,故稱洌泉,又叫露泉、露珠泉。這裏更有一株百年怪樹,像一個醉漢似地橫臥地麵。另有古藤一枝,圍粗一抱,環繞盤結達數十丈,十分壯觀。

自然景觀再如秦坡澗,它又稱沉坡澗。澗身由山頂直達山腳,長達數丈,沉雷般轟響的瀑布聲,站在一裏路外便能聽到。那飛瀑從兩峰對峙的澗頂掛下,充滿恢宏氣勢,呈現出各種姿態:或如銀柱並立,或如明珠漫撒。可稱奇觀的是,有一個像巨鍋似的石潭,那“鍋底,,半懸在石崖外,無數水柱從“鍋口”注出,神奇無比。澗中部還有一塊狀如石桌的巨石,把飛瀑攔腰截斷。截斷後的瀑布再沿著層層疊疊的石崖跌宕而下,呈現出另外一種曼妙姿態。

至於著名的古跡,則有“商逸民虞仲之墓”;有孔子七十二弟子中惟一一名“南方夫子”的言子的墓葬;有元代“四大畫家”之一的黃公望的墓,墓碑上刻“元高士黃大癡先生墓”;等。總之,虞山鍾靈毓秀,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皆佳。

錢謙益就出生在常熟城裏、虞山腳下。他表字受之,大號牧齋,明萬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中榜眼,授翰林院編修,升禮部侍郎。不久與溫體仁爭權鬥爭失敗,削職後回到家鄉“半野堂”故居。他雖然官場坎坷,但詩才不凡,主盟文壇數十年,被視為東林清流一派的領袖人物。

錢謙益的主要著作有《初學集》、《有學集》、《列朝詩集》等。

《初學集》是他入清以前的詩文作品的結集,內收詩二十卷、文八十卷、《太祖實錄辯論證》五卷、《讀杜小箋》三卷、《讀杜二箋》二卷。該書由他的學生瞿式耜經手刊刻行世,時間在明崇禎十六年(公元1643年)。此書寫於明代,內容和觀點可想而知。其中有對國家內憂外患的關切、對忠賢之士的讚美、對魏忠賢閹黨的抨擊、對曆代史實的考訂、以及對文學的各種見解等。此書後來成為他陷入文字獄的主要“罪證”,是毫不奇怪的。

《有學集》也風行一時,後來也成為禁書。其中的詩文更多有憤激詛咒之語。類似這樣激憤幽怨的詩句隨處可見,什麼“茫茫禹跡今如此,憤憤天公莫怨他”;什麼“林木猶傳唐痛哭,溪雲常護漢衣冠”;什麼“歌舞夢華前代恨,英雄複漢後人思”……不勝枚舉。

文如《贈愚山子序》,言詞也十分“狂悖”。

《列朝詩集》原名《國朝詩集》,是一部明代的詩歌總集,後因入清避忌而改書名為《列朝詩集》。編寫此書原由程嘉燧發起,仿照金代元好問《中州集》“以詩係人,以人係詩”,纂詩而代修史的體例和指導思想,由二人分工合作。後因程氏病故而中輟。入清以後,由錢謙益一人繼續編寫,從順治三年開始,用了三年時間方才完成,共八十一卷。黃毓祺事發時,正是他成書的最後階段。

錢謙益才高八鬥,頗負文名,但做人上卻很欠成色。尤其到了晚年,早就消盡當年初中榜眼時欲出斯民於水火的萬丈豪情,變得患得患失,骨頭發軟。他一生大節有虧者二:一是為了在南明小朝廷裏混個像樣的官兒,他不惜走東林黨死敵馬士英的門路,卑恭屈膝,換得一頂禮部尚書的官帽子;二是清兵攻陷南京時,他不顧廉恥地率先投順,又做起清朝的京官兒來。尤其是第二點,使他在知識分子中威信掃地,大受譴責和冷遇。可能他也於心有愧,隻當了五個月的清廷禮部右侍郎,就請了病假,再次回到老家,專心編纂他的《列朝詩集》,並有心以讚助抗清複明誌士的言行,去彌補自己的過失,爭得文壇士林的諒解。他決定冒險收留黃毓祺並讚助大筆銀兩,便說明了這一點。

宋代大詞家辛棄疾有名句曰:我看青山多嫵媚,青山看我應如是。清初江南名妓柳如是的芳名就是這麼來的。她本不姓柳,而是姓楊,名愛,後來才改姓名為柳如是。她在嫁錢謙益之前,曾和複社領袖張西銘心心相印,後因張西銘早逝而情斷緣盡。不久,她又與名士陳子龍心神交會,兩情歡悅,隻為陳家父母反對而未成連理,成為終生憾事。不斷的情場失意,使她誌趣更高,一心非要尋覓一個十分滿意的大名士不嫁。於是,幾經選擇,她勇敢地把一腔癡情投向了比自己大36歲的文壇泰鬥錢謙益。說起他們二人的結合,頗有點傳奇色彩。

明崇禎十三年(公元1640年)冬天,已經在家賦閑多年的錢謙益心情不佳,官場失意使他耿耿於懷。一天,仆人忽然遞進一份拜帖,上寫“弟子柳隱拜”。他根本無心會客,就讓仆人打發來人走,就說主人不在。

這個客人不是別人,便是女扮男裝的柳如是。她冒寒坐船三天,從吳江盛澤鎮來到常熟城,隻為覓知音。沒想到撲了一個空,好不喪氣,加之天陰有雨,令她不由感傷起自己的不幸身世,暗暗地落淚不止。誰知就在她不知該怎麼辦時,錢謙益卻追上來了。

原來錢謙益打發走仆人以後,忽然被拜帖上的雋秀小字吸引住了,正在把玩,又從中掉出一紙詩箋,上麵一首七律詩是:

聲名真似漢扶風,

妙理玄規更不同。

一室茶香開淡暗,

千行墨妙破冥蒙。

竺西瓶拂因緣在,

江左風流物論雄。

今日沉沉誠禦李,

東山蔥嶺莫辭從。

字寫得好,詩更清麗優雅,滿含一種兒女癡情,完全像出自一個女子的手筆。錢謙益既感慨又好奇,便急急追蹤趕來。這一追,成就了清初一段著名姻緣。

當時,錢謙益已經年近花甲,且早有妻室兒女,社會名望也很大。柳如是年方24歲,身份又是個青樓女子。這樣的兩個人要結為夫婦,沒膽量萬萬不成。不過,錢謙益在這件事上絕對是個男子漢,不顧家庭和社會的反對,不顧自己的名譽地位,毅然決然地明媒正娶柳如是,且扶為正室,真有一種“不要江山要美人”的驚世駭俗的氣概,傳為千古佳話。

得到柳如是的愛情,錢謙益心滿意足,自稱是“無雙豔福”。不惜忍痛賣掉自己的宋版《漢書》,為愛妻蓋起一座絳雲樓。這座樓就修造在半野堂後麵,前堂後樓,左右廂房,“房櫳窈窕,綺疏青瑣”,十分精巧別致。又在樓裏陳列大批珍本善本書籍數萬卷,旁龕古金石文字,綺麗舒適中又充滿著文化氣氛。二人在樓上吟詩填詞,切磋學問,或盡情歡笑。煩悶時就下樓出遊,在風景宜人的尚湖裏自由飄蕩,真是一段神仙也難有的美妙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