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黃帝受命”,即言黃帝得為部族之長(帝),黃帝所以“受命”,是因為“有雲瑞”——“雲”成為黃帝部族吉祥的證驗,也可以說,“雲”是黃帝及其部族的保護神——“雲”自當是圖騰。又孔穎達疏曰:
……以少皞之立有鳳鳥之瑞而以鳥紀事,黃帝以雲紀事,明其初,受天命有雲瑞也。雲之為瑞未能審也。《史記·天官書》曰:“若煙非煙,若雲非雲,鬱鬱紛紛,蕭索輪囷,是謂卿雲”。或作慶雲,或作景雲。《孝經援神契》曰:“德至山陵,則景雲出”。服虔雲:“黃帝受命,得景雲之瑞,故以雲紀事”。黃帝雲瑞,或當是景雲也。百官師長皆以雲為名號,即是以雲紀綱諸事也。②
所言“雲之為瑞未能審也”,可見,孔穎達對“雲瑞”之說已無所知,但所引說者卻是可以成為有力的佐證。《天官書》對“雲”的證驗做了詳細的論述,今天看來,雖多非事理,但對於了解“雲瑞”的文化、文化觀念的演變、傳襲是很有價值的。所記“卿雲”,可與《卿雲歌》相互參證。“卿雲”出,是帝位替變之兆,黃帝代神農的征兆既是“卿雲”彌天。《尚書大傳》載《卿雲歌》是虞舜將禪位於禹的征兆。孔疏引:參《古詩源》卷一,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頁。《孝經援神契》所言“德至山陵,則景雲出”,此之“德”,其義與上文分析《國語·晉語》之“德”意義相當,都暗示著一個圖騰的內涵,隻是有“有土德之瑞”(上引司馬貞《索隱》語)與“雲德之瑞”的不同——是否可以推論,黃帝和黃帝部族圖騰的次生態呢?回答是肯定的。如果對炎帝部族以火為圖騰這一曆史事實不懷疑的話,那麼,我們對黃帝以雲為次生圖騰形態的這一曆史記載也不應懷疑。何星亮認為,“史載黃帝為有熊氏,熊當為其氏族圖騰,而雲可能為其部落圖騰,故其官名均帶有‘雲’字。”何星亮:《中國圖騰文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19頁。何星亮此說“熊圖騰”,仍是本孫作雲之說,其謂“雲可能為其部落圖騰”或許有道理。“螾”是黃帝部族的原生圖騰形態,“雲”是次生圖騰形態?《太平禦覽》卷七十九引《春秋內事》曰:
軒轅氏以土德王天下,始有堂室高棟深宇,以避風雨。《太平禦覽》,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
又《史記·五帝本紀》記“黃帝”條曰:
……順天地之紀,幽明之占,死生之說,存亡之難。時播百穀草木……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⑦⑧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9、1366頁。
司馬貞《索隱》曰:
炎帝火,黃帝土代之,即黃龍地螾見是也。螾,土精。大五六圍,長十餘丈。⑦
又《史記·封禪書》曰:
……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螾見。⑧
《集解》曰:
應劭曰:“螾,丘蚓也。黃帝土位,故地見其神。蚓大五六圍,長十餘丈。”韋昭曰:“黃者,地色,螾亦地物,故以為瑞。
又宋·劉恕《通鑒外紀》卷一“黃帝”條曰:
黃帝,有熊國君少典之子,姓公孫,名軒轅。生於壽丘,長於姬水,改姓姬。……黃者,中和美色。帝始製法度,萬世不易。有土德之瑞,故天下以為號。一曰軒轅氏、有熊氏、帝鴻氏、歸藏氏。據《四庫全書》本。案:劉恕認為,黃帝氏族代號的更替,是黃帝以後氏族的分支。說甚是。參同上。
又清·李鍇《尚史》卷二引《呂氏春秋》曰:
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黃帝曰:“土氣盛。”土氣盛,故其色尚黃。清·李鍇:《尚史》卷二,據《四庫全書》本。
《春秋內事》說為“軒轅氏以土德王天下”,《通鑒外紀》說為“有土德之瑞”,《尚史》引《呂氏春秋》所謂“土氣盛,故其色尚黃”,合前引述的有關文獻。我們認為,黃帝部族“螾”圖騰是主要的,如果不是文獻的誤記,把“雲瑞”之說也作為圖騰認識,那麼,應該視為部族圖騰的變易,即我們在前麵所說的次生圖騰形態。諸多文獻中都記載著黃帝的“土德之瑞”。“土德之瑞”的征兆或標誌是什麼?我們認為,其征兆或標誌即《史記》和《尚史》引《呂氏春秋》中所記載的“螾”、“大螾”和“大螻”。“螾”就是現在所說的“蚯蚓”,“大螻”是“螻蛄”。這兩種生物都生存於土壤之中。黃帝“土德之瑞”即以“土”作為護佑,其前在的征驗是“螾”,即蚯蚓和“大螻”即螻蛄。“螾”和“大螻”都是在“土”裏生長和存活的生物。“螾”是黃帝部族的圖騰,已有充分的文獻支持,“熊圖騰”僅僅是一種輾轉推衍之論,是無征之說。“有熊氏”是沿用了少典氏之名,曆史文獻中記載的非常清楚,無須辯駁了。況且,“有熊氏”與黃帝部族的“護佑”這個原始社會生存祈向的終極目的概念了無關涉,怎麼會以“熊”為圖騰呢!
前引翦伯讚先生之說以炎帝為“火”圖騰,其依據是什麼?是文獻中記載的“以火德王”。炎帝“以火德王”可以成為確定炎帝部族的圖騰依據,黃帝“以土德王”何以不可據此確定其圖騰呢!道理是不言而喻的。
據上引文獻還可以發現,黃帝部族的族姓、族號等存在著諸說雜陳的現象。對於這種現象,我們應該做何理解?似乎也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但如果以動態的視角觀照原始部族的文化發展,筆者認為,這也應該是一種正常的文化現象。《藝文類聚》卷十一引曹植《黃帝讚》詩曰:
少典之孫,神明聖哲。土德承火,赤帝是滅。服牛乘馬,衣裳是製。氏雲名官,功冠五列。《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11頁。
又《通誌·三皇紀》載:
炎帝神農氏,起於烈山,亦曰烈山氏,亦曰連山氏,亦曰伊耆氏,亦曰大庭氏,……亦曰人皇。少典之元子,其母曰女登,有蟲喬氏之女也。女登有神龍之感而生神農焉。長於薑水,故為薑姓。以火德王天下,故為炎帝。……以火紀官:春官為大火,夏官為鶉火,秋官為西火,冬官為北火,中官為中火。
黃帝軒轅氏,亦曰地皇,亦曰有熊氏,亦曰帝鴻氏,亦曰歸藏氏。或言有土德之瑞,故曰黃帝有軒冕之服,故曰軒轅,做都於有熊,故曰有熊。少典娶於有蟲喬氏,孕二十四月而生帝於壽邱。本姓公孫,以長於姬水,故改姓姬。《通誌·三皇紀》,據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萬有文庫本,卷一,第32頁。
又《尚史》卷一:
黃帝者,少典之子[《史記·索隱》:少典,諸侯國號],姬姓也。母曰附寶,感大電,繞北鬥樞星,照郊野而孕,二十四月生黃帝於壽邱。長於姬水,受國於有熊,居軒轅之丘,因以為名,又以為號[《帝王世紀》]。
《左傳》:號帝鴻氏,《白虎通》:黃帝有天下,號曰自然。《拾遺記》:軒轅,出自有熊之國。(清)李鍇:《尚史》卷一,據《四庫全書》本。
前文有說,黃帝及其部族的“氏”、“號”甚至圖騰存在著諸說雜陳的現象。這種現象自不當排除後人的誤記和附益等弊嫌,但另外一個事實也不應忽視,即部族文化的發展過程中,所出現的正常替變——這也許正是文化發展的規律。從以上所引的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僅黃帝部族如此,炎帝部族亦是如此。在其諸多氏族名號中是否暗示著部族和部族之長替變後所更易的名義?應該說,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炎帝部族的圖騰,大抵兩說:一是火圖騰,一是羊圖騰。火圖騰說者,其重要依據之一則是“以火德王天下”。羊圖騰說者,其唯一的依據則是以“羌”、“薑”姓同源而立論。“羌”是由“羊”和“人”構成。“羊”是聲符,“人”是義符;“薑”是由“女”和“羊”兩個字符構成,“女”是義符,“羊”是聲符。《說文解字》解說的很清楚,“羊”作為聲符是標示聲音的替代,聲中兼義之義,是聲音本身,而不是作為替代的聲符本身。宋代的王聖美即鼓張“右文”說《夢溪筆談》,近人楊樹達亦主張“聲中兼義”《積微居小學述林》。但我們應該知道的是“聲中兼義”並非指替代的聲符,而是指聲音本身——“薑”作為形聲字恰恰是這種文字結構關係,這是一個最普通的文字學常識。如果把“薑姓”理解為炎帝以“羊”為圖騰是依據“薑”字的聲符有“羊”,這實在是個“笑話”,而這種笑話現在依然有人演繹(其荒誕不經自不待言)。同一個邏輯方式,孫作雲把黃帝“姬姓”的“姬”解構成“熊跡”,也是把右邊的聲符當作義符。而且,以“薑”、“姬”二字言之,在炎黃時代是否已經產生這樣的文字,現在是不能證明的。後之所見者乃後人所造,如段玉裁,注《說文》,注《說文》“薑”字雲:“按薑、姬字,蓋後所製。”段玉裁:注《說文》,成都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影印本,第648頁。我們從後人所造的文字上去分解然後再推導“某某圖騰”之說,在沒有文獻背景的條件下就作出結論,顯然是不合理的。出現這種學術上的誤導,大抵是搬用西方理論的結果。比如印第安人、澳大利亞土著人等等確是由姓即可標誌著圖騰的民族文化,然後用外國的原始民族的文化比附中國的原始社會的文化,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姓”即圖騰之說,他們為了圓通自己的觀點,便不顧漢文字的結構規則,非把聲符解說成義符而後則止。“姓”與圖騰確是有關聯,但它有一個形成的演變的過程。《通鑒外紀》卷一載:
……少皞之前,天下之號象其德,百官之號象其征。顓頊以來,天下之號因其地,百官之號因其事。《通鑒外紀》卷一,據《四庫全書》本。案:《史記·五帝本紀·集解》引張晏之說與此同,是《通鑒》此文蓋據張晏之說。
就這一條資料言之,我們可以作出如下理解:其一,“少皞之前,天下之號象其德”——此處“號”的含義是部族之長的名號,部族之長名號的產生是根據部族之長在社會行為中以何為發祥的契機創造的可代表這一部族的主文化而論。以炎帝論之,“炎帝”即是炎帝本身的名號,“神農氏”是代表這一氏族的名義,即所謂“代號”,“代號”既是“氏”;同理,“黃帝”是黃帝本身的名號,而“軒轅氏”等則是代表這一氏族的名義,亦即代號——他們的本身名號的產生是“象其德”,“象其德”的名號才能和圖騰構成互為因果的關係。換言之,在中國原始社會晚期,炎黃時代部族之長的名號是象征其圖騰的。那麼,“少皞之前”是一個怎樣的時代概念?杜預注《左傳》昭十七年“少皞氏鳥名官”曰:“少皞,金天氏,黃帝之子,巳姓之祖”案“巳”或作“己”,音亦同。參陸德明《釋文》,並見卷四十八。據此可見,在時代或時間關係上是比較吻合的。又孔穎達疏《左傳》昭十七年“炎帝氏以火紀”曰:“《帝係》、《世本》皆為炎帝即神農氏。炎帝,身號。神農,代號”參見陸德明《釋文》,並見卷四十八。其二,“顓頊以來,天下之號因其地”——所言“顓頊”,是黃帝的後裔,究是其孫,抑其曾孫,史無定說,今已不可考,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顓頊是原始社會晚期行將過渡到夏代這一曆史時期的部落首長。這時期,已經由原先的以“德”名號演變為“天下之號因其地”,即以地望來確定其部族之長和部族名號的文化現象了。部族圖騰已與族姓、族號沒有直接的關係了,部族圖騰主要是依據文化創造者(多為部族始祖)初始的發祥征兆所確定的圖騰,在這一圖騰的延續過程中,出現可能的修改和變異,而且夏、商、周三代的先祖情狀各異,其部族圖騰不可一概而論。其主要原因則在於這三個部族的始祖出生前後都存在著與其部族文化形成有直接間接關係的前在文化,它們的圖騰形成是延續和修改的。所以說與族姓、族號已經沒有了直接的關係了。顓頊之後(含顓頊),姓、氏、號之間的關係雖略複雜,文獻中的記載也不盡一致,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不能等同於顓頊之前的晚期原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