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代開始,精衛填海的意蘊得到更多闡發,精衛成為代表不怕艱苦、執著追求精神的典型形象。
在一些大詩人、大思想家的作品中可以見到專論精衛填海精神的詩篇。
岑參《精衛》《全唐詩》第199卷。詩:
負劍出北門,乘桴適東溟。
一鳥海上飛,雲是帝女靈。
玉顏溺水死,精衛空為名。
怨積徒有誌,力微竟不成。
西山木石盡,巨壑何時平。
麵對精衛填海無望而不懈的努力,詩人滿懷悲慟!以一種小鳥的微小力量,要實現填平東海的宏大誌願,終究是不現實的。“西山木石盡,巨壑何時平。”就算銜盡西山木石,全部填入東海,也不能把巨大的東海填平。依照理性推斷,東海不可能填平。宏大誌向與現實之間的矛盾,突出了故事的悲劇性格,引起詩人難以壓抑的悲慟情感。精衛要填平東海是沒有理性、不合邏輯的,而這不但沒有削弱反而加強了這個神話故事的感染力。
王建的《精衛詞》《全唐詩》第297卷:
精衛!誰教爾填海?海邊石子青磊磊。
但得海水作枯池,海中魚龍何所為。
口穿豈為空銜石,山中草木全無枝。
朝在樹頭暮海裏,飛多羽折時墮水。
高山未盡海未平,願我身死子還生。
詩句表現出無限同情,無限哀傷!末兩句:“高山未盡海未平,願我身死子還生。”詩人願以自己之死換得羽折墮水的精衛鳥複生,同情何等深切,哀傷何等深切!詩人看到精衛填海艱苦卓絕,而目標注定不能實現,產生無限同情哀傷。由於同情太深、哀傷過甚,以至願意舍掉自己的生命換回精衛的生命,便不自覺地陷入與精衛鳥同樣的幻想的境地。平大海是幻想,以自身之死換得羽折墮水的精衛鳥複生也是幻想,都違背自然法則無法實現。後人評王建此詞說:“造物缺陷無限,而吾人之精力有限。欲運有限以補無限,徒勞矣。”陳伯海:《唐詩彙評》,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523頁。這既是對精衛鳥而言,也是對詩人而言。當然,這裏的邏輯辨說不過是文字形式,表達的仍然是同情與哀傷。神話本來不是現實,不可以用通常邏輯論是非,但詩人和評論家紛紛視神話為現實,為其歌哭,為其爭論,似乎陷入故事情節裏不能自拔,足見精衛填海這個神話故事感染力之強。
韓愈《學諸學士作精衛銜石填海》《韓昌黎詩紀年集釋》第7卷。詩:
鳥有償冤者,終年抱寸誠。
口銜山石細,心望海波平。
渺渺功難見,區區命已輕。
人皆譏造次,我獨賞專精。
豈計休無日,唯應盡此生。
何愧《刺客傳》,不著報仇名。
與前兩首詩不同,這首詩超越邏輯思維,拋開邏輯上的是非真假,高歌讚頌精衛的“專精”精神。詩句將精衛與司馬遷筆下的刺客曹沫、聶政、荊軻等相比,以為毫無愧色。荊軻等人“立意較然,不欺其誌”《史記·刺客列傳》,因而名垂後世;精衛立誌之明、持誌之堅足以與之相比。韓愈的這首詩得到後人高度評價,說其“清空揮灑”,“意倍沉摯”,“樸極,老極,清極,爽極”陳伯海:《唐詩彙評》,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這不僅是詩的藝術境界,更加是韓愈的生活曆練和剛毅品格的表現。
顧炎武《精衛》《亭林詩文集》,又見《元明清詩選注》。詩:
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
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
我願平東海,身沉誌不改。
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嗚呼!君不見西山銜木眾多鳥,鵲來燕去自成巢。
《文史英華·詩卷》郭兆琦主編:《文史英華·詩卷》,湖南出版社1993年版。說:“此詩作於順治四年,當時清軍向南方順利推進,各地南明勢力紛紛失敗。在這種情況下,作者作此詩,以精衛鳥自喻,表現出在不利的形勢下,他抗清複明的決心像精衛填海一樣始終不渝。”這個說明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首詩。這首詩采用了作者與精衛鳥對話的形式,前四句是作者的話,勸慰精衛鳥不必“空自苦”,中間四句是精衛鳥的回答,申明“身沉誌不改”的決心,後三句是作者聽到精衛鳥的回答以後的喟歎:啊!可敬的小鳥,你看見沒有,眾多的鳥兒都在為自己銜木做巢啊!這最後一句意似未定,因為聽到精衛鳥矢誌不移的回答後,不知該繼續勸說它放棄無望實現的宏願呢,還是該忍心讓他“空自苦”下去。其實,精衛鳥的回答正是作者的心聲。填平大海遙遙無期,眾多的“鳥兒”隻顧為自己築巢去了,而我不改初心,不顧艱險,要始終不渝,堅持奮爭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