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衛填海與愚公移山一樣,倡導堅忍不拔的執著精神,但與愚公移山有兩個不同點。愚公說,山不會生長,移去一點減少一點,人能夠生育子孫,世代堅持下去,終會搬掉兩座大山。這個推斷是合乎邏輯的。精衛鳥立誌填平東海則不能用邏輯論證。百川日夜注入東海,西山木石有限,銜盡西山木石也不能填平東海。隻好說“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表達不顧成敗、奮鬥不息的決心。這是精衛填海不同於愚公移山的第一點。這個不同點沒有削弱而是增強了故事所表達的執著精神。事實上,人類社會活動中,越是大事業,受到的製約因素越複雜,經曆的艱險曲折越多,達到目的的可能性越是難以簡單地依靠邏輯推定。所以,不能因為神話故事精衛填海的非理性、非邏輯的表達形式低估它的意義。第二個不同點是,愚公移山是主動向大自然開戰,要改造不利的自然環境,為發展開辟道路,精衛填海則是遭到大自然壓迫、被海水吞噬掉生命以後的報仇雪恨行為。愚公移山具有豪邁氣質,精衛填海更具有悲壯感。
寫到這裏,本文可以結束了。由於長期沉浸於古史研究,我在這裏不由得產生一點聯想:炎帝的傳說有個不同於黃帝的傳說之點,那就是具有突出悲壯色彩。黃帝的傳說充滿支配神靈、戰勝強敵、疆理四方的榮耀與輝煌,黃帝的形象十分接近一個偉大的帝王的形象。傳說中的炎帝則更接近一個部族首領的形象,他也治理天下但教而不誅,他有諸多發明但經曆著苦苦實踐的過程。傳說炎帝為發明醫藥嚐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淮南子·修務訓》,“嚐百藥之時,一日百死百生”《通誌》,何等悲壯啊!精衛填海的神話故事與炎帝傳說的悲壯色彩是一致的。為什麼炎帝文化中具備突出的悲劇色彩,具有強烈的悲情訴求?這或許有社會曆史的現實背景,是個可以探討的問題。
附記:本文草成後,見到《豐子愷——一個菩薩心腸的現實主義者》(挪)何莫邪著,張斌譯:《豐子愷——一個菩薩心腸的現實主義者》,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年版,第5頁。一書。書中有豐子愷1945年畫的一幅漫畫,畫麵上一位老人右手拄著長長的竹杖,左手牽著一隻老虎,老虎馴服的朝向老人臥著,題為《仁能克暴》。書中還有豐子愷的另一幅題為《解放》的漫畫,畫麵是一隻目光慈祥的貓正在打開籠子,讓一隻被捕的老鼠逃出了籠子。書的作者何莫邪說,豐子愷的這類漫畫不合邏輯、不合事理,是現實世界裏不可能有的荒謬之事。但正是這樣邏輯上荒謬的漫畫,最為有力的表現了豐子愷讓人感動的菩薩心腸,使人感到豐子愷的慈悲情懷真實可信。於是,何莫邪想起德爾圖良(Tertullian)的觀念:因為荒謬,所以才相信。德爾圖良是早期基督教神學家,反對理性,提倡信仰,所以人們如此概括他的思想。豐子愷不信仰基督教,但信仰佛教。各種宗教的共同點是提倡信仰,信仰的價值如何,則要看信仰的內容和曆史條件。我的小文中說,精衛填海故事幻想的、不合邏輯的表達方式,沒有削弱反而加強了故事的感染力,豐子愷的以上兩幅漫畫也是這樣。創造那兩幅漫畫的年代,中國和世界經過長期空前殘酷的戰爭,遭受了深重的災難,多麼渴望和平啊!人們普遍厭棄暴力了,就是對邪的惡的勢力,人們也希望使用仁慈來化解。豐子愷的漫畫表達的正是這種普遍願望,其不顧邏輯的表達方式將人們的和平願望表達得更加強烈:即便是吃人的猛獸也要用仁慈改變它的本性,即便是自然界的天敵也要讓它們友好相處。在這裏,行得通行不通倒不是價值所在,價值在於代表了人們的心聲。美好願望和崇高理想並非都能夠實現,更非當前都能夠實現,而它們的價值卻不會消失。人文理想與自然科學原理有某種相似,它們的價值往往是潛在的,眼前可能看不到有直接的使用價值,而一旦需要出現、條件具備,就會發揮巨大的甚至是超出想象的作用。看問題太實利、太近視,不可言自然科學,也不可言曆史科學,尤其不可言神話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