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端詳著眼前的父親,才不過五十出點頭的年紀,頭發竟已經全白了,形容憔悴,腰身彎曲,當年馬上征戰的英氣蕩然無存,隻眉眼間還殘留著一絲剛毅,似仍能留得住當年的歲月。想起老父隻因一兩次敗仗,就被崇禎嗔怪,竟然一身本領再無施展之處,賦閑於家中多年,不平之情與思念之意集於一體,禁不住也熱淚盈眶,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哽咽著說:"爹,孩兒不孝,不能早來看你,請爹爹原諒。"
吳襄將他扶起來道:"說哪裏話?你那邊戰事吃緊,怎能時時回家啊?快起來快起來,讓爹好好看看我的兒,是不是這一年多來,又英武了幾分!"
父子倆敘了離別之情,吳襄高興,命人準備酒菜,要與吳三桂痛飲幾杯,坐得席間,才想起問他:
"孩兒,你昨天就起程,怎麼這個時間才到啊,是不是雨太大,阻住了行程?"
吳三桂於是將今天在藥王廟中發生的事一一說了,吳襄聽他講完了,觸目驚心地道:"原來還有如此凶險之事?你攪進這趟渾水裏,為一個吳梅村得罪了朝中內閣與司禮監兩大權臣,隻怕會影響你的前程。"
吳三桂聽了卻並不驚慌,道:"爹爹放心,我既然敢管這事,必有原因。孩兒並非衝動之人,我既然主動想攬這趟子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絕不會傷到自己。"
吳襄略一沉吟,已經明白了。他父子長年廝守,心意相通,也不再多問,說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但你這也是下的一著險棋。不過,最近朝中局勢險惡,多一份力量總是好的,複社在朝廷在鄉野民間均有極大勢力,其影響未必在當年東林黨之下,你能博得他們的好感,亦未嚐不是好事。最近朝中內廷、閣臣及複社黨人對立,這朝中的緊張形勢,也比遼東差不了多少。前一陣子皇上還遇了刺,現在大臣們又互相殘殺,大明的天下,岌岌可危矣!"
吳三桂聽說皇上也遇了刺,十分驚訝,於是問起端倪。吳襄就對他一五一十地道來,崇禎在禁宮中遇刺之後,最寵愛的田妃受驚而死,自己也嚇得病了一個多月。最要命的是,刺客易容而來,神秘而去,竟然抓不到人。曹化淳急得要瘋了,在京中遍布廠衛,兩個月抓了一千多嫌疑人,全關在詔獄裏,將獄中全關滿了。
吳襄分析道:"你今天見到的事,分明是魏藻德與複社子弟為難,曹化淳的人本不想管,但是被卷進去,沒辦法,就動手殺了人,這事一定事關天大的機密,那個轎中的女人,多半是曹化淳從民間搶來頂替田妃的。你要知道,周皇後已經失寵多年,此次田妃一死,她要是再次得寵,恐怕這姓曹的就第一個不好受。你既然遇上了,沒辦法躲過去,就一定要裝作沒見到,不得透露一個字。"
吳三桂同意父親的說法:"如此說來,曹化淳多半會來找我們。"
吳襄搖頭道:"不會。曹化淳老奸巨猾,他手下的人當時並未露出身份,這事他也不想聲張,不會自己主動攬上來的。不過,我怕他會因此對你起了戒心,未雨綢繆,明天咱們抽個時間去拜會公公,我已經準備了三千兩銀票,到時咱們呈上去,再對他說些忠心的語言,咱們吳家一直對他敬重有加,你又是邊關重將,他不會為難於你。"
"可是,明天咱們不是要見皇上嗎?"
"你明天是見不到皇上的,"吳襄說,"皇上明天在崇政殿要見三邊總督洪承疇,他們恐怕要占用一天的時間,皇上不讓別人打攪他。"
"恩師也來了!"一聽洪承疇的名字,吳三桂的眼前一亮,歡喜地說道,"他何時到的京,我要去拜會他!"
吳襄道:"見不到的。洪大人昨日到了京,但一進京就閉門謝客,一天裏沒人能見得到他。我知道這是為何,現在陝西流寇猖獗,那邊他責任重大,眼看著勝利在望,但皇上不聽臣言,硬是把他和孫傳庭都抽了回來,換了熊文燦過去。他心裏不滿,又怕文臣們前來探這個口風,幹脆就誰也不見,免得說錯話,也免得說的話被別有用心的傳錯了。"
吳三桂道:"京師的形勢還是這麼雲譎波詭,曖昧不明?我聽說魏藻德和楊嗣昌上來以後,給皇上出了不少壞主意,連累了很多臣子,洪恩師怕受牽連也是對的。不知和他一起的孫傳庭大人,他是否現在也在京裏?"
吳襄苦笑一聲道:"孫大人已經被下了詔獄了。因為他以剿匪事重為由,不願接受皇上的調令,皇上大怒將他抓了。"
"什麼?"吳三桂勃然失色,"孫傳庭大人可是孫承宗大人最賞識的部下啊,陝西剿匪,他建立奇功,若不是他,那匪首高迎祥又怎能被我大明擒獲?皇上竟然不恤名將,反而將他拿了?"
"皇上這個人你不知道嗎?不管有多大的功勞,他是不允許你有一次忤逆的。況且又是孫承宗的門生。你別忘了袁督師也曾是孫閣老的門生啊。"吳襄說完,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將門窗又關嚴,道,"自從袁督師死後,他的疑心之病更加重了。隻要臣子違逆了他一次,罷官是輕的,他心情不好,你就活不過明天。孫大人這次下了詔獄,洪大人就不得不回來了,否則的話,也沒準兒是一樣的下場。曹化淳這個事上做的還是不錯的,沒讓動刑。要不,這千古奇冤就又多了一個。詔獄聽著恐怖,可又有什麼大不了,你爹我不也下過嗎?"
吳襄的語言裏充滿著自嘲與苦澀。吳三桂痛心地說:"爹,孩兒這次回來,一是為向皇上稟告邊關軍情,二是尋找機會,求皇上恩準,讓父親您接管寧遠,咱爺倆兒一起再創下大好的基業。"
吳襄搖頭:"不可能!東山再起,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我與祖大壽合作多年,皇上將我們劃到一個陣營之中,他豈能用我?不過,洪大人回來執掌遼東,對你倒是個大大的好事。洪大人與袁督師這一脈並無關聯,他坐鎮遼東,袁督師這一脈就徹底被清除了,你正好憑此契機,為咱吳家實現平生的抱負。"
吳三桂苦笑道:"爹爹說的是,隻是碰上了這大清的皇太極,想實現抱負,難啊!"
"是啊,皇太極太厲害了,比他的老子還要強,你爹我戎馬一生,隻要遇上他,就沒贏過一次,那是嚇得連覺都睡不著啊!"吳襄也感歎道,突然想起一事,問吳三桂,"桂兒,我聽說那皇太極很賞識你,還偷偷叫人寫了信給你,可有此事?"
吳三桂道:"有。皇太極這人極為愛才,當年舅舅假意投降於他,後來又反了。他竟然不殺舅舅的家眷,還留在營中養著。他早就聽說過孩兒的名字,孩兒走之前,他還讓人把勸降信偷偷地送到營中,給孩兒看呢。"
"這些信一封不能留,全部燒掉。"吳襄道,"小心朝中有人借機生事。現在朝中,兵部大權盡落於楊嗣昌之手,內閣大權盡落於魏藻德之手,這兩個人全是狠角色,也不是咱們這一邊的人,現在他們得皇上寵信,曹化淳拿他們也沒辦法,不得不防。"
吳三桂點頭稱是。吳襄又道:"我寫信交代你的事,你辦得如何?"
吳三桂道:"孩兒已經辦了。孩兒在邊關這幾年,經過仔細考察,選了將近三萬人進入軍中。這中間有遼人,有漢人,也有蒙古人,孩兒按恩師洪承疇所傳之兵書,對他們日常嚴加訓練,並施以忠勇報恩之教化,讓他們不但作戰勇猛,且絕對效忠於咱們吳家。孩兒不誇口地說,您讓我建一隻吳家軍的夢想,孩兒已經完成了多一半。孩兒按袁督師當年的叫法,給這支咱們自家的軍隊取名為關寧鐵騎,隻不過,這支鐵騎不是姓袁、姓孫,而是姓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