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早市(1 / 2)

沈陽的早市是指每天早上五點至九點出,賣副食的露天市場,這是對客戶而言。對經銷商而言,這段時間是早四點至九點。一年四季,莫不如是。

如果沒有這些早市將怎樣呢?答曰:人民的美好生活會受到一點點影響。錯!沒啥影響。早市不開,人民赴晚市購之,無非茄子辣椒,在哪兒買都一樣,路途遠近不同。正確的回答是:如果早市關閉,街道幹部的個人可支配收入將大為減少。

街道的人說他們也是政府。這個事我沒去真正的政府裏求證,隻覺得街道的人近於詭秘,貼標語、塞傳單,不像大政府的人那麼軒昂。他們的官牌不叫政府,而叫辦事處。他們所辦的事務之一,是在三級馬路上用黃油漆(用不了一桶)劃線,然後把早五點至九點的經營權賣給小商販。四五平米的麵積年費四五千元。這個錢對幹部來說不過是一頓飯錢,而吃低保的商販則把這看成大投資,找親戚朋友借錢購之。買了地號,他們自豪地對中小學同學說,俺也是漓江早市的業主了。起先,曾有不讀書不看報的落後人質問:這馬路是國家的——實為公共的——憑什麼街道拿它賣錢呢?街道幹部開導他:你他媽放屁不考慮場合,政府是幹啥的?就是賣地的!永久賣可以蓋樓盤,臨時出租可以拉動就業。你懂嗎你?在這瞎咧咧。

落後人非但沒開竅,反問幹部:地,自古以來就在地球表麵,什麼時候成政府財產了?憲法說土地國有,也沒說政府所有啊?你們憑什麼往外租馬路?

幹部以及商販討厭這種較真的人,說你要買菜就買菜,不買回家蹲著去!

商販從心裏感謝街道幹部,劃地為攤解決了他們的生計。另有一些不法分子不買地號,在離早市不遠的街上偷著擺攤,結果怎麼樣?不用問,城管上去一腳把攤踢了,秤盤子沒收。如果不法分子敢說半個“不”字,城管——他們大都高而胖,臂上刺青,不知是自己刺的還是單位統一刺的——拽住他脖領:怎的?你他媽想怎的?不法分子必須臣服,要麼買地號,要麼回家蹲著去。

早市,最顯示城市的富足和活力。如果朝鮮或其他發展中國家來中國訪問,最好請他們到我家附近的早市參觀。他們看過沒有不佩服中國的。先說嗓子。商販的嗓子不分民聲、美聲,也不講究銅錘、花臉這些腐朽的國粹。他們全撕扯著嗓子以最大的聲音叫喊:蜆子啊、蜆子,便宜!狗寶鹹菜,新鮮的狗寶鹹菜(純粹胡扯!狗寶鹹菜是晾幹的桔梗根莖,何來新鮮?說新鮮增加語感上的遞進效果)!黃瓜啊!倭瓜倭瓜倭瓜!耗子藥!便宜電池啦!玉米麵大餅子嘍!土豆,一塊錢一堆!筋餅!豆腐腦兒!來買蒜薹!鐵嶺燒酒噢!白條雞!老謝家大煎餅!蟑螂藥,藥不死我死!回民火燒!饅頭!這裏隻錄下早市百分之一的喊叫。喊叫一聲高過一聲,仿佛就是為了壓倒對方的耗子藥或燒酒,讓它們無顏見江東父老。這些喊叫彙到一起,什麼也聽不清,隻覺得生活在這裏呼隆呼隆沸騰冒泡。那些睡眼惺忪、背手拎空兜子的閑逛人心裏的激情被喚醒,眼睛全睜大了,自茲時起投入火熱的生活之中。

早市如果沒有呐喊,對沈陽人來說顯得十分寂寞。鮮魚在洋鐵皮的水池裏撥跳;黃瓜一根根頂花帶刺,花的部分全對著顧客;電燈泡把鮮牛肉照得紅亮。如果沒吆喝聲,商販默默盯著你,這市場誰也不敢去。然而我在杭州就見過這樣的場麵。蔥啊菜啊全洗好擺在賣貨人的腳下,賣貨人蹲著看自己的菜,一言不發,十分高古。看到杭州小攤販白皙的手與低眉順眼,我覺得他們正在腹中默誦唐宋詩詞: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他們騰不出嘴來跟你講什麼雞毛菜這些不合古韻的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