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澡堂故事(1 / 2)

進入澡堂,有人以大竹竿子把你的衣服挑起來掛在高處。我小時候,在澡堂曾披著毛巾被出神地觀察屋頂下的一溜衣服,什麼衣服就是什麼人。有白府綢褂子,也有舊軍服。澡堂的人,一律看不出職務階級——大家像蘇格蘭的男人一樣,穿著裙子。這種裙子用毛巾被圍成,圍頭由左胯或胯間掖進去。毛巾被上印著字,譬如:“赤峰市地方國營第三浴池。”我有時盯著一個人瞅,看他拿手巾在鮮潤冒汗的臉上揩拭,看他喝茶或掏耳朵,然後把目光移到距他頭頂很高的衣服上,揣摩他是幹什麼的。小時候,我對軍官比較感興趣,對軍官係的大寬皮帶尤其心儀。但一個光腚的漢子很難現出威重。我曾看過一個軍官,很白很胖,坐著喝茶水,舌頭在嘴裏努來努去,隔一會兒把茶梗噴出。我在心裏憂慮地想:他肯定打不過日本鬼子,連國民黨軍官也不幹噴茶梗這麼瑣屑的事情。但他穿衣時令我肅然,可以說穿一件令我的敬意平添一層。當他把軍上衣的扣子慢慢地、一粒一粒扣上時,神態莊重,目光凝重。最後,他把軍帽(軟簷便帽)在手上拍了拍,戴上,正了正,自喉間響亮咳了一聲,我已佩服到頭了。“文革”時,軍人全著紅領章帽徽,和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檢閱紅衛兵的穿戴一樣。當官的是四個兜。這個軍官把下端的兩個兜蓋用手一拽,開步走了。我望著他的身影,對自己這身趟子絨衣服不禁歎了口氣。

澡堂(吾鄉的澡堂)都很大,不然就稱不起,“堂”字。後來出現的隻裝些噴頭的洗澡處,確乎叫“浴池”比較合適。澡堂都有鋪,能高臥。正規的洗客若不睡上一覺決不出堂。鋪與鋪有半米高的隔板。洗澡的人全穿木屐,我們那裏叫“趿拉板”。這種拖鞋,木頭有一寸厚,在水泥地上走起來跫然清脆,特別是穿木屐的小孩來回跑,踢哩踏啦。

這是澡堂外麵的情形。

推開澡堂的門則別有洞天。綁有自行車紅色內胎作門弓子的大門在身後“嘭”地關上,眼前已是白霧茫茫。以這種能見度,就是誤人女澡堂也無礙。從天窗斜射而入的陽光中有無數水蒸氣的顆粒浮遊。澡堂裏攏聲,有一點山鳴穀應的意思,有些老頭喜歡在這裏哼戲。牆壁斑駁得如古羅馬遺址,爬滿水珠。有時從屋頂墜下水滴,“叭”地落在肩上,涼得令人一顫。到了澡堂第一要義是泡,洗澡的樂趣主要由泡而來。人也像茶葉一樣,在“泡”的過程中漸漸伸展,隻是水越來越黑。

入池前,要小心翼翼地爬過白瓷磚的沿兒,不然會摔倒。身體切入熱水,一般人難免要痛苦萬狀一會兒。他們像跳芭蕾舞也像電視中的慢動作一樣,將足尖連動小腿輕放進滾燙的水裏,然後是另一條腿,用台灣詩人洛夫的詩來形容,是“水深及膝/淹腹/一寸寸漫至喉嚨,浮於水麵的兩隻眼睛/仍炯炯然”。他們雙手撐著池沿,看雙腿變紅,緊咬牙關,妙相莊嚴。在澡堂裏,越燙的水越幹淨,甚至有一種富於詩意的淺綠色。洗澡隻有燙才舒筋活血,毛孔洞開,皴(讀音為村)下如雨。於是人們要把身體漸漸續入水裏,直至水漫脖梗子。當然老浴客用不著這麼鬼鬼祟祟地進熱水池子,從容一人而已。在熱水裏泡的時候,最怕周圍的人“嘩啦”一下站起來——熱水全在水皮上,一湧而來,如有萬針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