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聖像畫師(2 / 3)

暖洋洋的夜幕降臨,大家無法繼續跳舞,都精疲力竭地靠近特羅菲姆躺在草地上,聽他講苦難士兵的無窮無盡的曲折故事,差不多聽個通宵。

普裏斯堅的工匠師傅是古怪的人。他們大部分其實都心地仁厚,謙遜而平和。但他們隻要一喝酒,便立即獸性大發,臉色驟變,變得凶狠、惡毒、粗野,肆無忌憚地嚷著尖刻傷人的罵街話。

矮小的傑米楊一有醉意,便瞪著兩顆小李子核似的眼珠死死對準笨拙而身強體壯的巴維爾,開始用手藝人的肮髒俏皮話毒箭似的射過去,怎麼也勸不住。巴維爾起初還拿笑話回敬,忽然破口大罵,霍地站起,揚起大拳頭在桌上咣咣猛擊。幸虧房子是黏土地,震動聲不易傳開,不然可就天翻地覆了……

這是列賓第一次生活在手藝人小的圈子裏,在這個環境裏,和他們這樣接近,他感到非常痛苦。

開始傳出風言風語,說工匠們的老板尼庫林已欠下一大筆債,他根本沒有辦法付清工匠師傅的工錢。他們打定主意,隻要一拿到工錢,便馬上離開尼庫林。

他們左等右等,希望尼庫林快點回來,因為活計已經到了煞尾階段,而教堂首事告訴傑米楊,承包費用已由尼庫林全部支領去了。他們暗地商量,謀求對策。傑米楊勇敢地鼓動大家:

“注意啊,注意,可不許落後,跟我上前!隻要他尼庫林一邁進門檻,我劈頭就跟他說:把欠的錢給我們算清,你這壞蛋!”

但現在尼庫林來了,怎麼樣呢?傑米楊卻像最下流的奴才,飛奔過去迎接他,甚至還親吻他的手。矮小、齷齪、幾絡黑頭發豎得筆直,皮膚像赭石色顏料一樣發黃。傑米楊酷似一個被各種故事和神話盡情嘲笑的小魔鬼。尼庫林卻漂亮、儀表堂堂,對傑米楊的猶大式親吻,泰然受之。

工匠們的午餐吃得很愉快。尼庫林明白手藝人的脾氣,善於引起大夥的良好情緒。桌上擺著伏特加酒,為了排遣苦悶,他們等待飯後演奏小提琴。酒過三巡以後,傑米楊的眼睛對尼庫林射出了凶光,但目前他還用男高音和著大夥唱熟悉的烏克蘭歌曲,一切都進行得和睦平靜。工錢的事兒連一個字都沒提。傑米楊現在對尼庫林發出苛刻的暗示,工匠師傅幹這號事最在行!不給尼庫林留半點餘地。尼庫林卻絲毫不理睬這些刻薄話……又響起了小提琴聲和歌聲,一直到午夜,他們已經睡意沉沉。尼庫林就在工匠師傅3人合睡的那個鋪板上搭鋪。

當大家都躺下了的時候,傑米楊像登台演劇似的,傲慢地抬起他的小腦袋,跨到尼庫林身邊,對他說了傷人的猥褻話。

“傑米楊·伊凡諾維奇,你……過分放肆啦!”躺在列賓身旁的尼庫林提高他深沉的男低音,挽上袖子現出多毛的胖胳膊,抬起上半截身子。他一直在提防著,處處留心,並沒有因別人的情緒而產生錯覺。

“哼,狗東西,東扯西拉浪費時間。”傑米楊忽然毫無禮貌地尖叫起來。“拿鈔票出來!把賬算清,少廢話!”

還添了一些罵人的髒話。

尼庫林高高舉起卷上袖子的胳膊,隨著清脆的耳光響聲,剛剛向尼庫林節節逼近的傑米楊,眨眼間變成一具短小僵屍。滿身蒙上一層揚起的爐灰,腦袋像死屍一樣發灰,頭發因摻雜爐灰而變得花白。黑血從他的嘴角和鼻孔不停地往外流。一攤攤血水很快便被爐灰吸盡。

“德米特利·伊凡諾維奇,你這是幹什麼呀?你打出人命來啦!”列賓失聲急呼,嗓音完全變了。

尼庫林溫和地安慰列賓:“該給他腦袋和胸膛澆澆了。哈一哈一哈!這樣的英雄!”

他從鋪板上起身下來,用腳踢一下傑米楊的黃皮膚胸脯。整個傑米楊像黃色紙板做的假人。傑米楊好像已經停止了呼吸,把靈魂交給上帝了……

在老板腳掌的觸動下,他雖然仍緊閉雙眼,但是又像登台演劇似的,抑揚頓挫地帶著鼻音尖聲地說:

“要是我有長劍在手,我定要刺穿你的咽喉……我母親本是土耳其貴族……老弟,我們都有來頭。”

尼庫林哈哈大笑不止。

這時巴維爾提進水來,澆得傑米楊像犯寒熱病似的索索顫抖。悲劇結束了,工匠們靜靜地重又躺下。列賓十分害怕,雖然尼庫林再三向他道歉,讓他放心,但他的上下嘴唇仍跟傑米楊的不約而同,像發瘧疾似的戰栗不止。列賓久久不能入睡,他恍惚覺得,傑米楊在黑夜裏拿刀撲向鼾聲大作的尼庫林,這場悲劇因新的流血獸行而更加複雜。列賓一直聚精會神地聽著傑米楊的動靜,傑米楊濕淋淋地倒在灰色爐灰裏,直挺挺地躺了個通宵。他輕輕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腦袋深陷在拌了水的灰色爐灰裏麵。列賓比平常醒得遲些,第一件事就是趕快瞧那堆駭人的爐灰。火爐旁邊已經不見灰黃色的身體,怎麼回事!莫非做夢不成?傑米楊在隔壁房間的工作室中,已經心平氣和賣力地幹起活來了:正用砂紙打磨一個貼金大相框。對麵的巴維爾也忙著趕著,唯恐落在同伴的後麵。

這個相框是他們在普裏斯堅唯一還沒有完工的東西。列賓被弄得莫名其妙,以為經過解釋他們已經和好了。傑米楊從老板那得到了賠償的甜頭,所以幹得這樣起勁,但尼庫林卻還在酣睡,哪裏能有什麼和解。列賓走到傑米楊身邊,禁不住心驚肉跳,半邊麵孔和上下兩顎,都用手帕包紮起來。在白手帕的陪襯下,麵孔顯得越加發黑。但更可怕的是整個麵部布滿大塊大塊的青色傷痕,左頰腫得高高隆起,連上麵那隻眼睛也遮住不見了。

他從繃帶下用一隻小眼睛偷偷瞟了列賓一下,看出了對方的驚駭,他說道:“昨天夜裏我牙齒痛得厲害,連腦袋也痛起來,腮幫腫了,看東西都費力……”尼庫林這時才醒過來,高興地哼著小調。梳洗之後,若無其事地開始煮茶,而且請工匠們一塊兒喝。

“嗯,是不是車把式在準備馬匹哪?”他問巴維爾。“伊利亞·葉菲莫維奇,你現在隨我一塊去卡敏卡。至於他們,我三兩天後派馬車來接,我想,這相框能趕得及交工嗎?”他向左轉過頭,傑米楊正坐在左邊。

“嗯,嗯,這個,這個,能交工的,德米特利·華西裏耶維奇。”傑米楊愉快而順從地嘟噥著。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沒有一個字提到算賬,提到工錢,仿佛根本沒有這回事……

“我現在告訴你們每人留下10盧布,因為還沒有跟這兒的首事徹底清賬。將有大車接你們幾個人和所有的工具,以及農民們贈送的零零碎碎的什物。”

回答是沉默,也就是沒有異議。

像所有的工匠一樣,列賓也感到這個人的無可抗拒的控製力量。不過,他對列賓還特別周到和氣。

車子沿著奧斯科爾河邊的白堊岩丘陵走了整整一天,奇形怪狀的河灣,在陽光照射下水波瀲灩;河灣後麵一望無際的草地閃閃發亮。車子爬上每個山頭,列賓都高興地跳下帶篷的四輪馬車,暢懷呼吸。

一路上,尼庫林不斷地談著嚴肅正經的問題。列賓簡直感到駭異,甚至不敢相信,他昨兒夜裏那樣喪盡良心地毆打孱弱的鍍金師傅。

列賓感到在這個環境裏總是提心吊膽,開始考慮逃脫的辦法,設法回家……不過尼庫林對他,跟對旁的人一直不大相同。

對於列賓,這塊地方的人,都懷著特別的敬意,把他劃出老手藝人圈子之外。比如,在檢驗完工匠的活計之後,當教堂內為本堂聖者紀念節所做的準備工作都已就緒,亞列克塞神父準備午宴請大家。神父在哈爾科夫神學校上學的兒子也回來參加這個盛大節日。這位神學生把列賓拉到一旁,悄悄地問他家住在哪裏,父母是什麼人,怎麼也不相信列賓是軍屯戶。這種懷疑甚至使列賓感到驚訝。

“在我身上你發現了什麼奇怪的地方?和同伴們有什麼不同?”

“何必謙虛哩,他們不是你的同伴。你有氣派和風度。一眼便能看出,你是另一個圈子的。”

列賓非常喜歡這位神學生,和他這樣友好地談話。他們談論起文學來。列賓讀過的東西不少,但都在很早以前,當烏斯嘉姐姐還在李曼斯的寄宿學校念書時,常從學校的圖書館借閱書籍。烏斯嘉大聲朗誦,大家入迷地聽著司各特的長篇小說、伊凡雷帝和庫爾布斯基的通信集等許多作品。他們在鮑恰羅夫外公家也經常朗誦文學作品,雖然伊凡表哥最喜歡神話。

烏斯嘉死後,楚古耶夫團的軍官們從團隊圖書館裏借來許多作品,特別是茹科夫斯基、普希金、萊蒙托夫等人的作品。

列賓因為興奮而滿臉通紅,隻有久處在沒精神食糧的饑餓中的人,才能理解這種心情。

絕望的苦悶,又開始襲擊列賓這個長期陷在“可愛的糊塗”和粗野蒙昧中的人了,沒有一點思想的火星,沒有一句有意義的言語,庸俗單調的牲畜生活!他又想起媽媽,“這回離開她我做得多麼悖逆無禮!就算我從不喜歡甜膩膩的愛撫。甚至引起我認為是粗魯的反感。但這樣仿佛存心似的平地風波使她悲傷,卻並非我的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