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賓常常半天半天地遐想往事,緬懷故鄉。當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他就吟誦一首抒情歌曲:
掛著經曆百戰的寶劍,
騎士站在那兒獨自悲傷……
我也在陌生的異鄉,
抱著使自己榮顯的希望。
心事歸心事,實際上他跟著尼庫林越走越遠。順著奧斯科爾河岸上迤邐起伏的白堊岩丘陵旅行,已經是第二天了。尼庫林滔滔不絕地對他說起他過去的幾段經曆,描述了工匠師傅們的生活和習俗。他談鋒機智,這些事情十分有趣、娓娓動聽,聽著的時候列賓甚至把楚古耶夫完全拋在腦後了。可是尼庫林過於喜歡順道造訪他那不計其數的朋友,很難催他向前趕路。他的朋友中有好心的農莊主,富裕的渡船主人,經營大宗麵粉和糧食買賣的磨坊掌櫃。在每個熟人家裏,桌上通常都擺出烏克蘭式的伏特加酒、才烤出來的麵包、煎雞蛋、脂油和聖誕節灌的香腸。他們從地窖裏拿出來醃黃瓜,趕著用奶油煎鱘魚,池塘裏還養著大量候補的江鱷和鯉魚。有小提琴和歌聲助興的盛宴,至深夜方散。本來晚上決定明早天亮即上路,但有時又談起一件什麼小交易,有時又來了一個正要去找他的人,於是行期又一拖再拖。列賓已經把尼庫林所能演奏的全部樂曲聽得爛熟,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使他苦不堪言。話又說回來,在尼庫林演奏的時候,他仍無法不全神貫注在他的小提琴聲上,特別是他唱歌時流露的深厚感情,他那無法比擬的美妙音調……聽著尼庫林的提琴和男中音,列賓就忘記了故鄉,忘記了時間……
在月光明亮的晚上,他們到達了卡敏卡村。那些粉白了的土坯房、宅門和庭院,像童話裏的仙境一樣,列賓一下子被烏克蘭式的詩情畫意吸引住了。但轉天早晨,卻找不出半點仙境的影跡。白天,一切顯得簡陋平淡。
也許,昨夜的心情,是尼庫林妻子迎接他們時臉上呈現出的那種真正的詩意引起的,這細高挑個兒、年輕貌美的女人名叫葉卡捷琳娜·華西裏耶芙娜,最引人注目的是這個教養良好、與眾不同的女人一張苦惱而表情豐富的臉龐。
早晨,尼庫林夫婦建議列賓用一所離大家住的地方不遠的空屋做工作室。這屋子自從爐側板床上出現一具老奶奶的棺材後,房子便空下來,垂暮的老奶奶已經完全幹癟,酷似暗褐色的木乃伊。兒孫們把她忘得幹幹淨淨。任何人也不知道她現在多大年歲,大致算起來,遠遠超過百歲。她的同輩人已沒有一個活在世上了。約摸15年以前,有次她確實垂危,大家對她舉行了塗油儀式,後事齊備,而且把她裝進棺材,因為大家都看出來,她已經在咽最後一口氣了。可是老奶奶卻忽然而愈,自己從棺材裏爬出來,走到她心愛的火炕上,隻有在漫天陽光的暖和天,她才離開火炕,爬到向陽的一堆枯枝上坐著,興高采烈地望著遠方,嘴裏高興地不停嘟噥。她很早以前便雙目失明了。
隻有一回聽明白她尖細的、兒童似的聲音:
“姑娘們,姑娘們,到我這邊來,我有許多好枕頭哩,許多許多……”接著哈哈大笑。
都是為了這個棺材,人們才放棄整所房屋,沒有一個大膽的敢答應在這兒居住。
列賓察看那口棺材和一長排房間以後,挑了一間有三個窗戶的最大房間做工作室,——棺材恰好擱在這間房子的一個架上,另外還要了隔壁一間做自己的臥室,在臥室內用鋪板整整齊齊地搭好床位。
葉卡捷琳娜·華西裏耶芙娜對列賓的勇氣,投過來不無驚訝的目光,一麵吩咐婆子們打掃擦洗。在這所荒廢的房子裏,到處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婆子們一個個狐疑不定地打量著列賓,隻因為這具棺材,她們才不敢出聲笑眼前這個勇士。
在漆黑的夜裏,列賓從尼庫林明亮、溫暖、快樂和美的家內吃完晚飯回來,摸索著走近自己的床位時,也仿佛看見黑咕隆咚的四處角落裏,都影影綽綽站著死而複活的老奶奶。又恍惚覺得她已來到他的麵前,眼看就要攔著他不讓走過。
在黑暗中隻能勉勉強強分出黑色棺材的輪廓。棺材四周鑲著黑色細棉布邊飾,中間向外垂出白色殮衣。自從複活了的死者爬出來以後,這垂著的殮衣就沒有人觸動過。她本人從棺材爬出以後,也喪失掉最後的一點理性,自此以後,又重返到幼稚無知的童年時代。
不用說,列賓的勇敢完全呈現在外表上,穿過廚房時,他在幾個女仆麵前煞有介事地擰緊眉頭,她們對他射過來隱藏恐懼的眼光。
她們談論著:
“你難道沒有瞧見,他鼻孔裏藏著東西,他頭發也比咱們怪。他準會什麼咒語……”
列賓的頭發剪得很短,向後梳著,弄成刺蝟似的,他自信自己具有威嚴的外表。
“還用你說嗎,”另一個女仆回答,“誰敢隻身孤影睡在一個空屋裏,而且還擺著死人鑽出來的棺材。自然有幾下子。”
列賓的三腳畫架上隻有為當地教堂繪的兩幅聖像:耶穌基督和聖母。他專心致誌設計聖像身上的光環,尋求麵部的神聖氣氛,心裏充滿了虔誠。最後,使用亮度相反的原色和青色線條,雜以淡黃色,表現出聖像頭部不同尋常的光輝。
葉卡捷琳娜·華西裏耶芙娜過來檢查女仆們拾掇房間的情況時,對列賓畫的聖像十分驚訝。她端詳了半天,問他從什麼原本上臨摹下來,在哪見過這樣的畫像。她聰明伶俐,談話行事,都挺有分寸。因為是老板的妻子,她抑製住自己的誇獎,但列賓已感覺出來,自己的藝術作品給了她出乎意外的新鮮印象。
列賓在尼庫林這兒,首次開始閱讀狄更斯的小說《大衛·科波菲爾》。
在熒熒如豆的蠟燭光下,列賓使用的兩間房特別像古羅馬基督教徒的地下避難經堂。他在這兒已經不能和這部書分手,直到有回挨了葉卡捷琳娜·華西裏耶芙娜的母親的訓斥,才稍微按捺住自己。逢到禮拜天,差不多一清晨,他便走到奧斯科爾河邊的草地去,走到幹草垛旁,找一個極為舒服的地方,全神貫注在狄更斯筆下人物的生活和興趣裏麵。在這兒每每待到黃昏方離開。
所有的工匠、鍍金師傅、雕刻匠都來了。天也冷了,他們搬到一棟大房屋裏,布置好溫暖的住處,選一間大廳做工作室。“幹活比不得散步”,連夜晚和清晨,也點燃蠟燭插在調色板上,不停地畫,畫完一個聖像又畫一個聖像。
老板對列賓的畫表示滿意,他不高興的隻有一點,就是修改太多。列賓經常從椅子上跳下來,站在遠處打量自己的作品。老板本人不好意思提這種意見,便托與列賓同鄉的工匠師傅勸列賓不必把時間白白浪費在不斷的修改上。
不論他怎樣畫,老板說,“都可以對付過去。對這些莫名其妙的教民,和一竅不通的神眾,犯不上下這麼大的工夫。”
葉卡捷琳娜·華西裏耶芙娜一再邀請,堅持讓列賓上她家吃飯,通常,他都用各式各樣的托詞謝絕了,因為同伴們老是對他側目而論。不用說,他們以為,他在老板夫婦那兒,對他們的懶惰做了秘密彙報。
列賓感到生活枯燥無味,但最傷腦筋的還是那一直沒有停息過的謠言,說尼庫林已瀕臨破產,他馬上便會什麼也拿不出來支付工匠們的工錢。
最後,列賓決定寫信給家,叫家裏借口緊急事件派輛大車來接他回去,因為在這他擔心一個子兒也撈不著,怎能實現上彼得堡美術學院的計劃?
但是,尼庫林卻付清了他全部工錢。
12月7日,列賓離開了卡敏卡,坐著從楚古耶夫派來接他的大車,在嚴寒刺骨、風雪呼嘯的夜裏,他們迷失了方向。通宵在漆黑的雪堆中顛簸,用雙手摸索前進的道路。快到黎明時分,他們才看見一個村莊。善良的人們把他們讓進屋內溫暖身子,給馬匹喂草料。
在寬敞的農家房舍裏,大爐灶裏爐火熊熊,油燈亮堂堂,冬天黎明4點鍾就起床的全家老少圍坐在大餐桌旁。主人請他們一起共進清晨的早餐,既冷且餓,又經過通宵迷途的困頓,他們不由得狼吞虎咽。主人擺上了拌著紅甜菜和克瓦斯的魚、乳渣和雞蛋烤的小餅,以及妙不可言的濃酸奶油的熱氣騰騰的小圓餅。大家飽餐了一頓。
列賓心裏已打定主意,不論他們要多少錢,絕不還價。“你這是說到哪去了哪!難道我們是拿糧食菜蔬做買賣的人家?”主人責備的話語,答複了列賓提出的付賬的問題。“絕對使不得!使不得!你將來進教堂的時候,捐給教堂買蠟燭敬神好啦!”
他們怎麼也不收錢,連喂馬的幹草和燕麥也白送。可愛的善良人!
回家閑著無事,列賓根據普希金翻譯的密茨凱維茲的詩《將軍》,開始構思一幅圖畫。同時替親戚朋友畫像,隻要誰能靜坐給他做模特,無論叔叔、舅舅、嬸嬸、舅母、表兄弟姊妹等都畫。出外做客,他隨身帶著小鉛筆,不止一次地給人畫肖像。
“能不能自己畫自己?”媽媽有回問道。
列賓拿出一小塊紙板來畫自己的肖像,越畫越入迷。自己做模特得心應手,畫出來的肖像酷似本人。媽媽看了十分歡喜。
“在這個孩子的臉上,現出大人的智慧。”媽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