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同樣是諾敏和包綺麗,還有嬸嬸她們睡在一個氈包,寶音與阿其勒圖大叔睡在一個氈包裏。
躺在氈子上,諾敏默默地流淚,她想起查幹夫姨媽罵她的那些話就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她想如何請求母親寬恕,或者她可以去父親經常飲馬的蘇布拉嘎湖中投水自盡。可是她想起奶奶生前曾對她說過,人的生命是尊貴和神聖的,自殺是一種可以將人打入黑暗地獄的大罪,隻有長生天才有權力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她可以不顧父母的養育之恩而走向絕路,可是寶音怎麼辦?難道讓他忍受失去愛人的痛苦嗎?可如果活著,在草原上誰會容納一個惹怒了長生天的人呢?家族的榮耀已經斷送在她手裏了,將來父親如何肯原諒她呢?她也許猜想到她和寶音的情緣會這樣匆匆而尷尬地結束。如何向父母解釋發生了什麼事呢?而查幹夫的姨媽明確地告訴她,查幹夫家族的人會找上門來讓她家裏人好看。命運已經帶著她走到了一個最難抉擇的十字路口了,旨在告訴她,無論她願不願意,她都必須承受這樣的後果。
恐慌像清晨草原上籠罩的大霧,深深地將她裹住,她拚命地想從中掙脫。她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才知道她正躺在一團黑暗當中。氈包外,蒼涼暮色已轉換成雨夜,雨水斜掃下來敲打著氈包,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她趁著母親和包綺麗熟睡之際,偷偷地溜了出來,回到她的閨房。她穿起那套隻有在喜慶的日子才穿的美麗服飾,這套衣服是奶奶家族傳下來的,可它像新做出來的一樣。奶奶說,每一個穿上她的人都會無比珍惜,直到她手裏,年輕的時候隻穿過一回,就珍藏了起來。她走出帳外,走向茫茫草原,她要去父親經常飲馬的蘇布拉嘎水草湖。
6點鍾不到,天空剛開始由黑紫色而漸漸出現魚肚白。天已破曉,晴空萬裏,沒有雨後的跡象。站在岸邊,她又一次想了想一旦查幹夫家族的人騎著馬來家裏鬧事的後果。因為她是出身於珠臘沁家族的人,而現在她卻讓尊貴的珠臘沁世族蒙羞,她一想到這些就不寒而栗。她心裏默默地哀求得到父親和母親的寬恕,祈禱父母能夠明白她的所作所為。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身邊一些白色的野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很想摘下它。這是一種美麗的野花,花骨朵仿佛潔白的百合花,乍一看它的樣子就像是文在她右手背上的蝙蝠圖案,是那麼妖嬈迷人。當她摘下它捏在手中時,突然花朵散發一陣陣幽雅清淡使人沉醉的奇香,這種香味是她從未聞到過的。於是她忍不住多聞了幾下,然後閉著眼睛陶醉在這一刻芬芳中。
她睜開眼睛好像看到奶奶,她就站在蘇布拉嘎湖麵上招手。
“奶奶,是您嗎?我看到您了,真的是您嗎?”諾敏輕吟著。
“孩子,來吧,跟奶奶來吧。”奶奶張開雙臂召喚著她。
她感到無比愉悅,手裏拿著那朵野花,慢慢走向湖畔,踩著柔軟的草地上向湖中走去,一隻繡花的平底鞋也落在了湖邊。
就在水淹沒她時,她似乎一點都不覺察,反而向著她身後的方向投去深情的一瞥,然後消失在幽深的蘇布拉嘎湖中。
而在阿其勒圖的氈房,裏外卻亂成了一團,大家都在尋找著諾敏的下落,尤其是寶音,他的心裏七上八下,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他心裏此刻什麼都不怕了,隻希望她能回到他身邊。
“諾敏一定是去了她的那嘎其(舅舅)那裏,不用擔心,我了解那孩子。”嬸嬸寬慰大家說。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諾敏平時可不這樣,你們到底做了什麼?”阿其勒圖對著嬸嬸抱怨起來。
“沒什麼,一切都好好的,你就不要再抱怨了,過幾天她就回來了。”嬸嬸的手在顫抖,她極力替寶音和諾敏隱瞞著真相。
諾敏其其格不知自己什麼時候醒來了,她睜開眼睛,發現她自己穿得整整齊齊,躺在草原的一片芨芨草叢中。她驚恐地四周打量著,有點迷迷糊糊,她想自己一定是因為太疲累而睡著了,可是她分辨不出這是什麼地方,似曾相識,但卻又不是離家近的地方。她的心怦怦在跳,好像她在拚命奔跑。突然她想起了見到奶奶並走入湖中的那個情景,她想自己一定是產生了幻覺。
她剛翻起身,就看到一個穿著古怪的人騎著馬奔跑過來,手裏還揮舞著馬刀。她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壞了,拔腿就跑。那個男人跳下馬來,對她緊追不舍,並且還對她大吼大叫,聽起來像是蒙古語的某種方言,但比較古老。她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時候她唯一想的就是寶音,她想念他,並且希望他能從天而降,解救她逃出這個恐怖地帶,想到這裏,她委屈地哭了起來。
穿過一片沼澤地,她看到了來時的那個湖,她高興起來,因為找到這個湖就意味著離自己家不遠了。可她轉了一圈也沒有發現回家的路,四周都是空曠的原野,沒有氈包,沒有牛羊。她又恐慌起來,身後那個追他的男人已經走到了她的跟前。
她躲著那個男人的拉扯,尖叫道:“父親!寶音!”
她身後的那個人也在大喊:“別跑了,跟我回去吧!”
終於精疲力盡了,她踉踉蹌蹌地倒下了。
那個男人一把抱起她,表情蠻橫嚴厲地瞪著她:“終於抓到你了,我要帶你去見我們的鐵木真首領。”
“什麼鐵木真?放開我!放開我!”諾敏雙腳亂蹬著試圖掙脫。
“好倔強的丫頭,到了我們首領那裏我自然會放開你。”那個蠻不講理的男人咧著嘴笑嘻嘻地說。
直到她被放在馬背上,而且被那個粗魯的家夥緊緊地勒著脖子策馬奔跑的時候,她終於泄氣了,她懷疑自己被搶了。
快到一座大氈包的時候,粗魯的男人將她放下馬背,拽住她的胳膊向大帳走去。她走了幾步就聞到一股烤羊肉的味道,挺直腰向前看了看,發現不遠的地方有一堆篝火,烤羊肉的味兒就是從那裏飄過來的。她還看到有幾個腰間挎著馬刀的人在火堆旁啃著骨頭,在火堆周圍有幾個小帳篷,有幾匹黑色的馬正在吃著草料。
“哈!凶猛的獵鷹又捉到了嫩白美麗的兔子!”其中一個滿嘴油膩的人舉著一塊骨頭憨笑著說。
“小心香噴噴的羊肉落在馬糞上!”拽著她的男人笑答道。
在一陣狂笑聲中,她被那個叫博爾術的人推進了氈包。
她看到一個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的人正在打量著她。她絲毫不懼怕,反而瞪著這個身穿長袍馬夾、身軀偉岸的年輕人。在他身邊還有兩個仆人,他們的臉龐黝黑,絲綢和繡花組成的衣著看上去華麗花哨,脖子上戴著銀項圈,畢恭畢敬地佇立在那裏。相比之下,這位穿著長袍馬夾的年輕人卻有點樸素,隻是他腰上掛著的彎彎的長馬刀特別醒目,肩帶和刀柄上都鑲了黃金,看上去非常威武。
“鐵木真首領,我找了大半天都沒找到人,倒是發現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就給您帶來了,也算沒白跑一趟。”那人行禮道。
“博爾術,這個姑娘是誰呀?她看起來很古怪,好像不是我們蒙古族的姑娘吧。”鐵木真摸著自己的下巴說。
“你們才古怪呢,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抓我?”諾敏見這位被稱為鐵木真的人沒有什麼惡意,這才大膽地問道。
“姑娘,聽起來你說的話也很新鮮,不過我們還算能聽得懂,你的家在哪裏,你叫什麼名字,還有什麼親人嗎?”鐵木真關心地問。
“我叫諾敏其其格,我是找我奶奶來到這裏的,你們送我回去,我要回家。”她站起身來說,灰色的眼睛,嬌嫩的皮膚,目空一切的神態。
“諾敏其其格,這個名字倒是沒聽說過。你的奶奶叫什麼名字?我們可以幫你找她。”鐵木真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奶奶叫速赤吉勒。你們認識嗎?”諾敏偏著腦袋問道。這句話一出口,卻驚得鐵木真和博爾術麵麵相覷。
“不如把別勒古台喊來,看看他認不認識這位姑娘。”博爾術建議道。
“好,把別勒古台請到我的金帳。”鐵木真對帳門口的侍衛說。
“鐵木真……”諾敏嘀咕道,心裏泛起了疑惑,“這是怎麼回事?我這是在哪裏?”
片刻之後,別勒古台腳步沉重地衝進大帳,盯著鐵木真就喊叫道:“大哥,什麼姑娘?她怎麼認識我母親?”
鐵木真向他使了一個顏色,示意讓他看帳中站立的諾敏其其格。
“哥哥,我不認識這個姑娘,這是從何處來的?”別勒古台打量著諾敏,然後粗聲粗氣地說。
“這就奇怪了。”鐵木真思索著,然後又問諾敏道,“諾敏其其格,你的父親叫什麼名字?”
“阿其勒圖。”諾敏驚異地看著眼前這些人。
“你們有誰聽說過這個人嗎?是哪個部族的?”鐵木真轉向博爾術和別勒古台問道。
“沒聽說過這個人。”博爾術說,別勒古台也搖搖頭。
“你就是成吉思汗鐵木真?”諾敏望著鐵木真問道。
“什麼成吉思汗?”鐵木真驚奇地望著她問道,“我就是乞顏部的孛兒隻斤·鐵木真,成吉思汗是誰?”
“你家裏還有什麼人嗎?”鐵木真問道。
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眶,她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啜泣。她哼了哼,勉強淺笑一下,然後像心碎了一樣痛哭了起來。
“我的丈夫齊·寶音……”她雙肩一抖一抖,一邊哭一邊壓抑著心中的淒楚,“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我想找我的丈夫。”
鐵木真聽到這裏,有點憐憫她,他很想為她做些什麼能夠使她覺得舒服一點,然而他毫不清楚她的這些難處應該如何去解決。
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再次升起。一線陽光透進大帳照在她的秀發上,把她的黑發披上了金色。她的臉上充滿了幼稚和天真的表情,同時又帶有幾分失落感。
鐵木真一幹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來,於是就吩咐內侍說:“把這位姑娘帶到豁阿黑臣那裏,好生服侍,吃飽了好好休息一下,可憐的孩子都說不清他家人是誰,也找不到她的家人了,以後就讓她跟隨在我的母親身邊吧。”內侍帶著諾敏走出大帳,她忍不住回頭看了鐵木真一眼。
鐵木真本想讓博爾術請劄木合來帳中議事,卻聽到帳外喧囂聲驟起,部眾似乎都在歡呼著。
“什麼事?聽起來他們這麼熱鬧。”鐵木真揚了一下眉毛,走向帳外。到處奔騰和洋溢著無比熱情的浪潮,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歡呼、手舞足蹈。
“是孛兒帖妃生了孩子,鐵木真您要做父親了。”博爾術望著歡呼的部眾們說。
“是啊,大哥,你要做父親了,我要當叔叔了!”別勒古台笑嗬嗬地說。
而鐵木真卻並不怎麼高興,甚至變得嚴肅起來。他轉身進了大帳,一會兒又低頭走出來,直往母親訶額侖的氈帳走去。
“鐵木真這是怎麼了?”博爾術望著鐵木真的背影問道。
“心病啊。自從他從蔑兒乞惕人那裏奪回嫂子後,就沒見他笑過。”別勒古台語重心長地說。
“那有什麼,蒙古草原上的女人就是男人的隨身物,不就是這樣被搶來搶去的嗎?”博爾術喃喃道。
“什麼話!你的女人沒被搶,所以你才會這樣說。”別勒古台瞪了他一眼。
“你母親還沒著落呢,我是心痛啊,你說說那些該死的蔑兒乞惕人怎麼這麼壞,今後見了他們,我不會放過一個。”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要找到我的母親,我要殺光蔑兒乞惕人,為我母親報仇。”別勒古台咬著牙關狠狠地說。
訶額侖的奴婢豁阿黑臣見鐵木真鬱鬱而來,雙手端著一隻銀盆垂首站立在那裏,銀盆裏有一隻舀水用的葫瓢,還有幾條漂著銀白色肚皮的死魚。一隻黑色的大狗在她身旁貪婪地盯著盆子,溫順地搖著尾巴。
“母親還好嗎?”鐵木真說,沉著的表情和謙恭的眼神以及熱情的聲調,在他身上無不體現著崇高和穩重。
“她在孛兒帖妃子帳中,您去看看吧,孛兒帖妃為您生了健康的兒子。”豁阿黑臣瘦削而蒼白的臉上溢出從未有過的幸福的笑容。
鐵木真點點頭,欲轉身往孛兒帖的氈帳,然而剛走幾步就停了下來,他望著豁阿黑臣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