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西夏皇妃(1 / 3)

三天之後,一支披紅掛彩的車隊在百餘人侍從的簇擁下走出南門,中間的是一頂八人抬的彩轎。他們抬出臉似杏花白、腮如桃花紅的趙莞,轎頂上張著天鵝絨的華蓋,華蓋隨著蓋在下邊的那些轎夫的每一步伐而搖晃著,這時候擠滿街道的平民爆發了一陣喝彩聲:“她是多麼美麗啊!夏國未來的皇後,卻要成為蒙古人的妃子了!”

她令眾人停下轎子,然後走下來,向南門裏的皇宮投去最後一瞥。她的眼睛閃著光,淚眼盈盈,閃爍的珠寶綴滿她的全身。她嬌嫩白皙的臉上閃著光亮的淚滴,那些淚仿佛在燃燒著每一種色彩,微微一動就射出夢幻的閃光……

有幾個罩頭巾的人拿著長嗩呐,嗩呐的長柄上結著有一簇金穗子的綠旌,一陣喜慶的樂聲衝破了暫時的靜默,但是沒有人因此而感到喜悅,空氣中彌漫著憂鬱的味道。彩轎開始啟動,居民們毫無秩序地簇擁著車隊走,後邊跟著成群結隊的野孩子。男男女女都昏昏沉沉地走著,眼睛凝視著轎子中的趙莞,都有一種戀戀不舍的心情。

在南門城樓上,皇帝蹙緊眉毛,用充滿愛情的眼睛注視著那遠去的車隊,帶著擔心的神色。

而在六盤山永清鎮的薩裏川行宮,同樣是一番熱鬧的氣氛,寶音和包綺麗也在迎親的隊伍中望著姍姍而來的車隊和彩轎。

在行宮門前,寶音看到,侍從們拉開了彩轎的繡金簾子,從裏麵走出來一位高挑、身材姣好的女子。

在趙莞真正見到成吉思汗時,臉上並沒有表現出恐懼的神情。而這個看起來已經年過半百的男人並沒有傳說中那麼蒼老,或者說,沒有傳說中那麼醜陋,甚至是英俊、高壯、強而有力,寬厚的肩膀,花白的頭發,一雙銳利的眼眸仿佛可以穿透對方的心靈。

成吉思汗移動沉穩的腳步,走到她的麵前。他們倆的眼睛凝視著對方。不管她曾經聽過多少有關成吉思汗的傳聞,至少她現在確定所看到的是千真萬確帶著憂傷的臉龐,雖然她無法理解這是為什麼。

趙莞向成吉思汗行了一個既卑順又高傲的禮,成吉思汗有點吃驚。

“小女是大夏國皇後趙莞。”她輕柔但不失力量地說道。她穿一身絲織的連衣裙,兩彎細眉圍在她那一雙黑亮的眼睛周圍,雪白的肩膀就露在外麵,胸前還帶著白色的花,顯得很漂亮。

“夏國左丞相趙樸延的女兒,未來的皇後?”成吉思汗問道。

趙莞點了點頭,她的臉上布滿了羞愧,但她還是鎮定地望著成吉思汗說:“我很抱歉敝國皇帝不能親自前來,我代表皇帝來獻上他對您的臣服和敬意。”當她發現成吉思汗一直在盯著她看時,麵孔刷地紅了。

成吉思汗保持著鎮靜端莊的神態,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他把她領入金殿,金殿牆壁的顏色是紫色的,地上鋪有豪華的地毯。眾臣將、寶音、包綺麗,還有成吉思汗身邊的一些近侍都跟了進去,和趙莞的侍從擠在一塊。人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還有絲緞裙子拖在地上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以及鮮花和香料散發出的濃鬱的香氣,充滿了這個富麗堂皇的行宮大殿。窗欞上金黃的綢簾擋住了太陽光的直射,在殿內留下一片金黃色的朦朦朧朧的光影,天花板四周釘著綠色的壁板,在壁板上還畫著許多金黃色的花朵。在天花板中間畫著許多美麗的圖畫,有牧場和樹木,還有像一條銀色的帶子的小溪流過盛開著鮮花的草地。

這一天,舉辦了簡單的婚宴,是也遂皇後主持的。婚宴之後,成吉思汗也沒有去也遂親手準備的趙莞和他的婚房。她獨自就寢了,這個晚上她想起了家裏種植花草的花園,以及她花園裏的珍貴的草皮。

就這麼連續過了兩天,除了侍從們進進出出地拿來東西,又拿出東西,再也沒有誰來靠近她。直到第三天晚上,她剛剛合眼,就聽到有敲門的聲音。她馬上驚醒起來。一般來人都是侍從通報,而這一次沒有。她打開門發現是她的丈夫成吉思汗。她掩飾住自己的驚訝,她眼睛往下看,行了個禮。“大汗。”她低聲說道。

“朕可以進來嗎?”成吉思汗溫和地說。這句話讓他們倆都感到尷尬。

“大汗,整個世界都是大汗您的,何況這是我們的婚房呢?”她很快地回答。

他很快地走進來,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陌生的房間的中央。自從他們婚禮那一天的晚上,他們倆就沒單獨在一起過,現在他好奇地望著房間裏的新裝潢,金碧輝煌的桌椅,大紅色的木榻,粉紅色的斜紋布窗簾,還有一幅描繪充滿野花的原野的掛毯。他的目光移向趙莞,眼眸看起來既孤單又傷感。

“朕一直都沒想到……”他慢慢地說,“你一定是很想家吧。”這是成吉思汗第一次對他的後妃這麼體貼。

她又行了一次禮,這一次的過程比較慢,她輕柔地答道:“大汗,這就是我的家。”

他挽著她移到鋪著大紅氈子的兩張椅子。趙莞坐下來,手擺放的姿勢很優美,然後端詳著成吉思汗,他的臉色是枯黃色,五官鬆弛而透明,仿佛他的臉是蠟燭的淌蠟塑成的。不過最能顯示出他痛苦的地方是他的雙眼,眼白交織著一點點血絲,眼神顯得無助而寂寞,就好像此時他完全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朕聽說你的父親是一個剛直不阿的好人,他將你送來當朕的妃子。”成吉思汗望著她的眼睛問道,“那麼請你告訴我,朕在他眼裏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

這句問話讓趙莞不知所措,她無法估摸出成吉思汗的心理,但是她還是鎮定地看了看他說:“父親敬重您,大汗,他聽說了您征服西方諸國的事情。在送我出嫁時他唯一的一句話就是,讓臣妾代他表達他對您的敬意。”

“是這樣嗎?難道他不恨朕嗎?整個大夏人都說我們蒙古人是野蠻殘暴的人。”成吉思汗用懷疑的語氣問道。

“父親並不認為蒙古人是野蠻的人。而臣妾以為,即使是野蠻人也有野蠻人做事的規則。”她認真地說,“父親期望和平和和睦相處。”

“他希望朕怎麼做?”成吉思汗忽然站起身說。

“大汗,父親隻是一國之臣,期望和平與和睦是他應該有的想法。”趙莞試著不顯出慌亂的神情接著說,“父親告訴我,我的國家需要休養生息,國家雖然經曆了連年戰爭,但還有大片可以恢複生機的沃土,假如好好開墾的話就可以生產出很好的農作物。在我奉命來這裏的路上,看到一些鄉村的景色是如此優美,但是百姓們經曆著戰亂之苦,很多人都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了。這提醒了臣妾,臣妾在想,這個國家還存在,當大夏國的威脅解除後,父親就可以安排子民們一起整修這破碎的山河了。”

趙莞在講完這些話之後,發現自己似乎說得太多了,而且她發現成吉思汗的臉上好像有不悅的神色,他的眼睛望著燭火。她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著。

“也許你的父親不能如願了,這是長生天的旨意。”成吉思汗麵色凝重地說。

“難道長生天認為您該占領這座原本平靜的城市嗎?難道長生天也要您處決這個國家的人民嗎?”趙莞鼓足了勇氣問道。他避開了她的目光。

“你們國家的皇帝從未對蒙古人手軟過,他在和我們對峙的時候,殺死了成千上萬的勇士,然後將他們的屍體吊在城牆外麵。”他說著,又將目光重新移到她的臉上。

“戰爭從來都是這樣,作為一國君主不得不這樣來抵禦他的敵人。”趙莞一直凝視著他的眼睛。

成吉思汗暗地裏一直在欣賞趙莞的美麗,身體慢慢靠向她,耳語道:“你並不知道。朕已年邁,卻還要親征這個國家,並不是想得到它,而是不得已。朕的國土已經遼闊如大海,朕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小小的沙漠小國而執意征戰,但若不如此,朕的心確實難以安寧。”

趙莞的呼吸很急促,那幾乎隻遮了一半的胸脯老是起伏不停,她將眉毛抬得高高的,身子滑過他,然後疑惑地望著他的眼睛。

“大汗有話就請直說,臣妾不明白大汗的意思。但臣妾知道,大汗入侵大夏已經造成無辜黎民的不幸與痛苦。但是大汗已經無法繼續這麼順利了,大汗也知道這個事實,盡管您獲得了不少勝利,但想一時間毀滅這個國家也不容易。當您的軍隊越打越深入大夏時,您的作戰會越來越辛苦。”

“我們不怕辛苦,隻要能征服這個國家。如果讓你們的皇帝繼續統治,那這個國家一定一點希望也沒有。”成吉思汗堅定地說。

“為什麼,大汗?難道在您有生之年,您就不盼望和平和安寧嗎?”她試探著問道。

“和平就是這樣來的。”他低聲說。

“奴隸就是這樣來的。”她突然激動起來,但是仍然試著控製自己爆發的情緒。她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凝視著這位痛苦的強人。

他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相接。

“你的內心和你一樣堅強。而你現在是蒙古國的一個皇妃。”他毫無顧忌地凝視她的雙眸說,“你必須睜大眼睛。當朕率師西征歸來時,朕本想在草原上安度過朕的晚年,朕不想再看到生靈塗炭了,想過和平的生活。而當朕回到朕的斡耳朵時,朕看到自己的親人們的三十具屍體倒在血泊中,而朕的皇後合答安也被殘忍殺害,她是朕生命中一個重要的女人,曾經救過朕的命。朕無法忍受大夏皇帝的暴行,他們不但出爾反爾背信棄義,而且還趁朕西征之時殺害朕的親人,這就是朕不顧兒子和大臣們的反對而親征的原因……”他停了一下,緩緩吸入一口氣。

趙莞望著成吉思汗,她的眼睛在燃燒,她的雙臂想要擁抱他。

他也注視著她,但是眼神變得比較強硬,他又說:“朕征戰你們的國家,並不是為了要攻城略地,而是為了要滅掉這個暴君。隻要朕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這個國家存在一天。”

趙莞慢慢地從座位站起來,走到他的麵前跪了下來:

“大汗……”她的聲音隻有他能聽到,“使您如此憤怒的大夏皇帝已經死了,現在的皇帝隻是後繼之君。”她抬起頭來,這一次他們注視了好久好久。

“你說得對,就是這個後繼之君才斷不可留,因為他將來會殺死朕的後繼之君……”成吉思汗想了一會兒說,“在朕見過了長春真人之後,他曾告訴朕,朕的兒孫中有一個後繼之君會死在未來的戰場上,朕想這一定就是大夏國,如果讓這個國家繼續存在,那麼這個悲劇就會在將來的某一天發生,朕難以想象我所建立的帝國未來會麵臨一個什麼樣的結局,所以,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隻要朕還活著,就必須阻止……”

趙莞看得出來,成吉思汗除了長春真人和已經死去的合答安之外,沒有相信過任何一個人,而合答安已經死了。趙莞感覺出成吉思汗的孤獨,因為她自己也有過類似感覺。因此,由於同情心使喚,她很想安慰他,並且增進他們之間的關係。她想要開口說一些話,雖然不確定該說些什麼。

當她正要試著開口時,成吉思汗慢慢扶起她,深情地望了她一會兒說:“愛妃,時間不早了,你安寢吧,朕想獨自坐一會兒。”

成吉思汗起身就走,而趙莞沒有挽留他,她知道男人的心是無法輕易留得住的,尤其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心裏裝著天下的男人。

而對於成吉思汗自己來說,他並非不想與這個嬌嫩的年輕的妃子度過一個浪漫的夜晚,他隻是感覺到一種不熟悉的東西,這個東西就是恐懼。自從合答安去世之後,他一下子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甚至他對死神都會展開歡迎的臂膀,隻要死後他能與合答安重逢。他夢到過合答安,夢中合答安並不高興,這雖然有點令他傷心,但是多多少少是一種安慰,有點意味著他們將來有一天會在另一個世界重逢。

與趙莞妃一席談之後,成吉思汗的內心也起了些微妙的變化,他很害怕這個變化會阻止他與合答安的重聚,即使隻有在夢裏也好。

整個晚上成吉思汗就在自己的殿中來回走著,直到天邊出現魚肚白時,他才開始打盹。一覺醒來後已是下午,他發現醒了過來,看到也遂和最小的兒子巴根賽罕坐在旁邊。他動作僵硬地爬了起來,目光深深地望向也遂。

“大汗,窩闊台和拖雷他們都在殿外,等候您的召見。”也遂溫柔地說。

“朕知道他們來要幹什麼。”成吉思汗打了一個哈欠說,“趙妃有一件事情說對了。我們能夠襲擊中興府一時,但是我們無法征服整個夏國,尤其是缺乏全麵的支援。”話剛落下,就見拖雷也進來了。

“父汗,我們可以自己在夏國的土地上找到食物!各種軍需都可以從夏國本土得到!”拖雷有點懷疑地說道,“父汗是不是不想打了,兒臣可不想回去。除非我們完成征服夏國的任務。”

成吉思汗一句話也沒說。拖雷隻好把目光落在也遂身上,他希望也遂能對此說句話。

成吉思汗終於說話了,他望著窗戶說:“其實最希望結束戰爭的人是朕。但是你們都想一舉攻到夏國皇宮去。你們覺得一定可以所向無敵。而朕自己也認為,隻要我們有支完整的軍隊就可以所向無敵。但是我們必須考慮的是,不隻是戰爭會消耗一支軍隊,瘟疫和疾病也會。我們如果從這裏一路到中興府城下,恐怕因地震造成的瘟疫給我們的人馬帶來的死亡會比攻打皇城的時候所死的人還要多。我們是有可能打到皇宮去,但是如果沒有足夠的軍隊與物資,那就等於是去送死。”

“父汗,那我們應該怎麼做呢?”拖雷問道,他可能注意到坐在那裏發呆的弟弟巴根賽罕,因而說話的時候甚至沒有張開眼睛。

“我們就在這裏按兵不動。”成吉思汗長噓一聲說,“就這樣等著他們來獻城,朕看那個皇帝還能撐多久。”

“父汗,可您剛剛接納了他們的修好的誠意。”拖雷緊跟著說。

就在這個時候,趙莞皇妃挺直身子,兩眼正視前方走了進來。她對也遂皇後深深地行了一個禮,然後再向成吉思汗行禮。拖雷不敢正視,隻好低頭。

“大汗,依照我們的傳統,我出嫁已經有半月了,我想回去看看我的父母。”

也遂看了看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點了點頭說:“讓朕的兒子拖雷派人送你回去,朕希望你能夠安全些。”趙莞表示謝意,然後緩慢退出。

“父汗……”拖雷見趙莞退出後,不由得叫出聲來,“這……如果她一去不返……”

“你不了解她,她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她的智慧和人品不是你們所能想到的。即使出現你所說的情況,這難道不是你們一直期盼的嗎?假如這樣,那時候,你們倒是可以攻進夏國皇帝的宮殿了!”

拖雷聽到這些話,顯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臉上掛著微笑退出殿去。

拖雷這次送趙莞來到城下是做了特意安排的,車隊沒有任何裝飾,而且隨從改為身穿鎧甲,手握彎刀的士兵,並且整個車隊後麵跟隨者五千騎兵。

守兵看到之後,馬上報告給高路,中興府守城軍隊馬上驚慌起來,高路以為有敵軍出現,警覺起來,隨時準備戰鬥。皇帝對傳來的消息有些懷疑,於是又派一個太監去高路那裏證實消息的可靠性。半個時辰後,太監又回宮中向皇帝證實消息無誤,這個時候皇帝已經和高路在一起了。

皇帝急問:“果有敵軍?”

“正是如此,聖上,他們已經到城下了,正往南門而來。”太監皺著眉頭答道,“有大隊人馬,大約五千,聽探子說,裏麵還有一個女人。”

“有一個女人在裏麵,他們看清楚了嗎?”高路問道。

“這個,老奴聽說距離太遠,沒看清楚。”太監將腰彎得低低的,細聲柔氣地說。

“這是何意?”皇帝開始思索起來。

“聖上,末將親自去探。”高路請奏。皇帝準奏,並派太監跟隨。

高路見蒙古軍紮在宮門外,就急忙跑到城門的一處窺望窗探看,一眼就認出來一個中間轎子旁邊的一個趙莞皇妃的貼身侍女。也許是趙莞著急,就下轎詢問,而拖雷故意裝作沒聽見,隻是望著南門樓子。皇妃看起來非常疲倦,她姣好的臉龐因為疲憊而顯得蒼白,而且裹著一層泥沙和汗水,然而她那雙黑色的眼眸仍然閃爍著喜悅和興奮的光芒。

“讓我和高將軍說話。”她對拖雷說,“將軍可以叫人喊話了,我要與高將軍說話。”

“看來他們不打算出城迎接皇妃,他們戒備森嚴,城樓的各處都布置了弓箭手。”拖雷望著她答道,“這是戰備,萬一發生什麼事情,我如何向父汗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