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退下去後,防潮堤下那條被海水醃得白花花的石頭路又出現了,它幹幹淨淨。我走在防潮堤下這條幹淨的白石路上,不時仰起下巴望望堤上那些觀潮的人,有肥胖的中老年婦女,有小男孩,更多的是勾肩搭背的青年男女,潮水已經退了,他們依然那麼興致勃勃。我看他們的時候,他們中有人注意到我,開始指指點點,看那意思,有些人也想下來到這條幹淨的白石路上走一走。接近十米落差的防潮堤下,那個時候隻有我一個人走在這條路上,多少有些奇怪,不過看樣子談戀愛的是否要下來走走,得互相商量一下;老人們卻絕對不許孩子下來,因為潮水還去得不遠,而且幾十米長的台階隻有一條鐵鏈來保護,對小孩子來說,幾乎是個騙局。
幾分鍾過去了,防潮堤下還是隻有我一個人在走。我手腕上戴著一塊明晃晃的腕表,它是一塊世界名表,白金般的表帶仿佛從一個鼎盛的王朝最牛逼的武士的鎧甲上拆下來的一部分,藍色的表盤是他的情人幽幽的眼睛,我想起一句詩:我吹不滅你的眼睛。這是我身上唯一的裝飾品,我耳垂上沒有紮眼兒,也沒有戴戒指的習慣,但我早就夢想有一塊腕表,像現在這樣一塊名貴的腕表。此時我戴著它,走在這萬眾矚目的防潮堤下,感到自己像一個鼎盛的王朝的最牛逼的武士,周身被榮耀和愛情的光芒所籠罩。我抬起高傲的下巴,用輕蔑的眼神望一眼防潮堤上那些蠕動的人,那些人在我頭上接近十米的地方,像站在一個石頭城堡之上,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隻有一種嗡嗡的不確切的喧囂隱隱傳來。他們人多勢眾,好像在開大會,可遲遲不能決定派什麼人走下來,這讓我覺得有些可笑。
再沒有人下來,太陽就要出來了,到那個時候,防潮堤下的這條白花花的石頭路就會變成一麵鏡子,白熾的光焰會把鏡麵上的東西都化為飛灰。但現在是最美妙的時候,防潮堤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它,使它像一個美人冰肌玉膚的手臂或者大腿,它顯然對城堡上的那些人充滿了誘惑,可他們隻是躍躍欲試,到底缺乏我這樣走下來的勇氣。我的勇氣來自於我名貴的腕表,它讓我擁有了一個武士的榮耀和他月光般的情人。這塊表是很貴的,它花去了我來到這個海濱城市一年來的積蓄,它是一塊真正的世界名表,是我昨天晚上在這個城市最大最老的金店裏買的,我發誓不是從電視購物節目郵購的,你看,它的光芒是那麼從容和漫不經心,絕對不帶有一絲一毫的賊光,而那些贗品,那些假古董和假首飾總是難以掩飾自己的賊光不是嗎?
終於有幾個人試探著走下台階了,他們手挽著手,小心翼翼地扶著黑色的鐵鏈。我站住朝他們望著,抬起戴著腕表的左手捋捋額前的頭發,心中有些羨慕他們,可以用一個男人的手拉著一個女人的手,而我是一個人,一個戴著名貴腕表的幻想者。在第一隊情侶走下漫長的台階之前,我邁開步子,向著沒有台階的那段防潮堤走去,這意味著我要再走上一千米,才能到達下一個有台階的地方,我堅定地向著它走去。可是走了沒十步,就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孫開,孫開!”是個女孩的聲音。
我回過頭去,那第一對下來的情侶正麵向大海,我隻能看到他們挽著手的側影,於是我抬頭向防潮堤上望,人太多了,女孩也太多了,每個人都可能在喊我。我隻好待著,讓我高傲的下巴仰在那裏,連累的脖子漸漸發酸。
“孫開,孫開!是我,我在這裏!”一個穿藍色連衣裙的女孩趴在防潮堤的護欄上向我揮手,臉上燦爛的笑容就像那個城堡裏的公主。我笑了,大聲喊:“李蘭,下來!”
她看見我在那麼多人裏發現了她,是那麼的高興,喊道:“孫開,你上來!”“你下來!”
“你上來!你不上來我就走啦!”
我考慮了一下,轉身朝台階跑去,我飛快地跳躍著,把那些穿著高跟鞋正往下走的姑娘嚇得尖叫,她們的保護者對我射來淩厲的目光。我對他們不感興趣,埋頭往上跑著,但是往下走的人越來越多,我不得不放慢腳步,躲躲閃閃地避免和他們相撞。終於上了防潮堤,我出了一身的汗,李蘭沒有過來接我,她靠在原來的欄杆上等著我去找她。我躲閃著那些橫衝直撞的小男孩,走到她麵前,看到她伸出手來,我就把我的手也伸出去,但是她又縮回去了,沒有和我握。剛才我在下麵的時候,想象李蘭的眼睛是像我的表盤一樣幽幽的藍色,現在看清她的眼珠不是藍色的,而是黑色,確切說瞳孔的裏圈是黑色的,外圈是黃色的,我就有些失望。好在李蘭穿的連衣裙是藍色的,就像大海,而且她還是很漂亮的,臉蛋像蛋清一樣白嫩,嘴唇像麻將牌裏的“紅中”那麼鮮豔,她一定是塗了口紅。她們小姐都是很喜歡打扮自己的,而且她們每天有那麼多的時間來打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