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離開的那段時間裏,我倉惶的無以複加。
夜裏,隻要一閉上眼,一股淬了毒、蝕人心骨的痛就見縫插針伴著眼角的酸澀朝我整個包圍過來。
那種類似溺水窒息般的痛楚是白色的。漫天的白色,一如外婆去世時落雪堆砌的墳塚,雪白而孤冷。外婆眉心約約透著青黑的臉龐適時的映在這幕白色中,慘白的顏色和那片雪白的白雪地是如此的契合,契合的一度讓我心生妒忌--為什麼,為什麼外婆不願搭理我,就那樣轉過身擦過我的肩,消失的讓我再也無處可尋?
不要,我不要這樣。
我迫切的想要挽留,想要在這頭的世界裏找一個可以延續我和老外婆之間的維係,而我在倉惶中抓住的這根線繩,就是他。那個不把老外婆還給我的“壞人”。
我隻知道,隻有這樣,隻要有一個人好好的站在那裏讓我埋怨著,讓我怨恨著,我的心才能夠安然的置放在左胸下,不會因為一角突然被掏空而使整個身體失了重量以至於坍塌成灰燼。
我的母親在外婆離開的一個星期裏也總是寂靜寡淡。
接連的幾個夜晚,我整夜整夜的睡不著,緊抱著膝頭蜷縮在床尾那一角,後背抵著冰涼的水泥牆,趁著黑暗的掩護,一次又一次,長久注視著床上靜靜吐息的那個人影。其時,大概是黑暗太過猖獗肆意,和那顆寂靜寡淡的心失了同步的頻率,所以,我很容易的就捕捉到空氣中那一點跳脫的微動。然後,我開始意識到--原來,母親也沒有如往常一樣沉入睡夢,她是醒著的。甚至,透過夜色,我辨得出她肩頭間或肩微微顫抖帶起的窸窣聲。
一天晚上,她不知從哪裏回來,一把麵色屍布一樣的白,額前垂搭下來的一綹頭發被沁濕貼在高高的顴骨上,襯得整張臉像是剛從棺木下起出,瘦削而幹癟。對上她那雙灰敗如土的眼,我本能的瑟縮著身子就想往後躲,隻是前腳剛提起,下一秒,她眼中瞬間變了顏色,一把把我推到了牆角,不待我反應過來,起手就揪起我的頭發一下一下往牆上撞。
“嗒--嗒--嗒--”這是我的後腦與牆壁間充斥的唯一,在閉上眼睛準備掙紮的時間裏,母親淩厲的話語又一釘一卯的把我的手腳牢牢綁縛,“你就是個掃把星,把你父親克死了還不算,現在,連你外婆都不放過,你這個喪門星……好啊,反正我也沒多少日子,我們就這樣耗著,我死之前一定也要把你帶走,省得你再去禍害別人……”
然後,他就會在每一個夜裏無聲無息的來到我的身邊,一遍一遍的問我,“疼嗎?”
我搖搖頭。
真的,當時即使腦後血流不止,頭發大把大把的脫落,我卻一點都不怨恨我的母親。相反,我迷蒙間好像能夠理解了母親此行種種的原因--正如我接受不了外婆的離世而希望找一個人來讓自己埋怨一樣,母親也隻是一時無法接受那種因追隨亡靈而被抽空的痛楚而已。就像老外婆經常說的,“她現在還隻是個耍脾氣的孩子,等到她鬧夠了,懂得順從,懂得忍受的時候,一切都會好的”。所以,那晚之後,即使身上的新傷又累積了不少,可是我卻再無躲避,在那一刻,我在疼痛中終於約微是懂得了大人們某種遮遮掩掩的表達方式。並報以我人生中第一次謂之包容的態度去理解。
所以,在有一次,他再一次來到我身邊,問我:“要不要我把你的母親帶到你父親的身邊去?這樣丫頭你就不用這麼苦”,那一天,因為他的一句話,我第一次對我的“天使”,有了戒備。
可是,我沒想到的是,幾年之後,我的母親確實被帶走了,在睡夢中滑向了通往父親那處的門,頭也不回,卻獨獨忘記了我這個“禍害”還留在門的這頭。
那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彼時我已經算是一個大姑娘了。也真正懂得了死亡,並開始畏懼著。反正,那個時候,我和他的對話,總是在一陣靜默中以他的一句歎息“我的小丫頭長大了”而結束。
那是一個春日的下午,餘暉漫天,那天,還沒到放學的時間,我就因為在學校和一個男同學打架被老師斥責著趕回家要求找家長來。隻是,沒想到,還沒進門,就聽到了陌生男人的聲音。頓時,學校裏那個小男生的話就這樣再次在耳邊回響“你媽是個婊子,你就是個婊子生的野種……”、“怪不得你那個死去的爸爸那麼不待見你,就是因為你是你媽在外麵偷男人生下的賤種……”
十三歲的年紀,我知道,門後麵那重重的喘息意味著什麼。當時,我沒有慌不擇路的逃跑,更沒有一腳踹開老木門的勇氣,我隻是靜靜,真的隻是靜靜的呆站了幾分鍾,然後,一步一邁,麵無波瀾的走到窗欞下,蹲下,等待,就再無別的多餘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