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雨就像北大荒這樣粗獷,從天亮開始,一直下到中午飯過。先是暴雨,像瀑布一樣從天空傾瀉而下。遠處隆隆的雷聲不絕,那雷電撕破天空,從高空一直裂到地麵。荒原上,開墾出的土地很快成為汪洋一片。荒野、地裏成了一片汪洋的時候,雨漸漸小了,天空就像被雨水正衝刷著的一個半圓的鉛色大球,使人分不清是什麼時辰了,隻知道天還沒黑。
慶幸,雨裏沒有夾來狂風。被大雨包裹著的一座座馬架子和帳篷都安安穩穩地任憑雨簾拂來拂去,隻是那苫草被捶砸得喳喳喳響得急,帳篷的外篷布嘭嘭嘭被敲得響得很。雨小了,馬架子上的苫草又變成了沙沙沙的聲音,像無數把鐮刀割草一樣,篷布呢,也變成了嗒嗒嗒的聲音,像一支小軍樂鼓在敲著一支單凋枯燥的曲子。
薑苗苗穿著在總政歌舞團時的衣帽連體的草綠色雨衣,粉紅色的水靴,從賈述生的馬架子裏出來,濺得水花亂飛,跑到了高大喜馬架子門前,門也沒敲就氣喘籲籲地推門闖了進去。
馬架子裏亮著燈,高大喜正手撐桌沿,全神貫注地瞧從王繼善家裏帶回的那份灌區規劃圖紙,聽到門響,一轉臉見是薑苗苗,喜出望外,笑著迎上一步:“喲,苗苗來了,這大雨天……”
自從上次在一起表明心跡後,兩人都是隻在心裏、在夢裏,還沒有單獨相聚過一次。他倆都不止一次看到過出工前的草地上、收工後的月夜下那一對對戀人手拉手、肩並肩,慢悠悠、卿卿我我地散步聊天,羨慕極了!他倆不能呀,他們是領導啊!單獨在自己的馬架子談情說愛,盡管很秘密,可一旦讓人發現,就會讓人添枝加葉,說三道四。就是高大喜和王俊俊那天晚上的事,就足以讓他挺長時間抬不起頭來,總覺得丟了什麼。他們倆不能像其他人那樣自由自在地在荒野裏漫步……
這領導當得太累,太拘謹了。
“高場長,”薑苗苗從腋下拿出一份材料說,“賈書記起草了一份給場黨委的報告,請你先看一下還有什麼意見沒有,然後召開一個分場領導班子成員會議,吸收一下各隊隊長參加,研究討論通過後就正式上報。”
“以後,你就叫我大喜,別場長場長的那麼嚴肅!”高大喜愛戀地瞧一眼薑苗苗,接過了材料。
“習慣了,”薑苗苗被高大喜盯得臉一下子變得熱辣辣的了,兩頰飛起了淡淡的紅霞,當兩個小酒窩閃出的時候,顯得更漂亮了。她笑笑說:“這樣吧,以後,當著別人的麵叫高場長,就咱倆的時候就叫你大喜……”
高大喜點頭笑了。
莊嚴的時代,純潔的愛情,高大喜,這位從來沒有受過姑娘愛戀的男子漢--堂堂的上甘嶺戰鬥英雄,簡簡單單一句話,已使他情潮湧動。對於薑苗苗,這個漂亮而有能力、格外引人注目的姑娘,初見到時,他就有點兒動心,但絲毫沒敢去接近,也不敢想像她將來會成為自己的妻子。全分場就這麼一個姑娘,說不定哪朝哪夕上頭來個令就調走了。他對眼前的事,既實實在在感到了是事實,一閉上眼睛思量起來,又覺得是在恍惚之中。
高大喜看完材料說:“收編八家子村成為咱們一個隊,叫四隊,十八至五十歲的都變成國營農場職工,其他算職工家屬,我看可以。我建議這個材料裏還得寫清楚,請場黨委請示縣委批準,盡管現在的八家子成了縣裏被遺忘的角落,畢竟在人家的管轄之內。”
“是。”薑苗苗點點頭,心情平靜了,說,“還有在八家子時說的那一點,要讓二隊的那個右派職工當水稻栽培技術員,我問賈書記用不用請示場部,賈書記說不用,又不是提拔他當幹部,用他開荒,用他當技術員發揮他的特長,是我們職權範圍內的事情。”
高大喜說:“可也是,賈書記說得有道理,我們就聽賈書記的。”他發現薑苗苗每次眼光和自己相遇時,便立即躲開,就把材料一放說:“苗苗,請坐。”高大喜是想讓薑苗苗坐在床沿上,自己也好過去,可以肩挨肩坐著,薑苗苗卻坐在了桌前的板凳上,他也隻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高大喜擺弄著桌上的水杯,想說什麼沒有說出來。薑苗苗低頭翻閱那份材料,想了許多,也沒有說出來。你看看我,低下了頭;我看看你,也低下了頭。
“苗苗,”高大喜終於找到了話題,“我從朝鮮戰場回來,在文化補習班裏聽說城裏一些大機關興起跳舞風,我乍初不信。你說,我可能封建點兒,那男女摟摟抱抱的像什麼……”
“你說什麼呀?!”薑苗苗一皺眉頭,“說得這麼磕磣,人家機關裏跳舞,就是手輕輕貼著手,或者是輕輕撫著肩,撫著腰,怎麼叫摟摟抱抱呢!”
“噢噢噢,我不知道,”高大喜有點兒不好意思,“我聽人家都這麼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