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總是偏愛分場內幾條路旁的楊柳,也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撒落上一層薄薄的、淡淡的綠霧。你折下一枝看不見,你麵對一棵樹也發現不了,隻有站在路頭,向成排的樹行望去,才發現那綠霧是那樣奇妙地隱附在一簇簇光禿禿的樹皮上、梢頭上,在和煦的輕風中跳蕩著。小辦公樓門前轉盤道中間花池裏的達子香和迎春花著急了,拚命地在風中搖曳著,恨不得一下子吐出報春的花骨朵,鑽出鬧春的綠尖葉。
賈述生走出會議室,心裏春意萌動,有一種把這六分場又重新摟進懷抱裏的感覺。
十年過去了。這十年間,他想起來心裏疙疙瘩瘩的。在他最需要馬春霞在身邊的時候,魏曉蘭卻安排她去農大讀書。魏曉蘭這個女人,用感情折磨人真是不擇手段!馬春霞含淚剛走的那幾天,他曾幾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或者睡不塌實。有時像是睡著了,迷迷糊糊又有知覺,有時剛剛睡著,不消十分鍾或半個小時又醒了。魏曉蘭啊魏曉蘭,是不是我拒絕你求愛,你在政治上報複完又在感情上報複呢?首批來場的複轉官兵們、山東支邊青年們,包括一些來北大荒之前就結婚的,都安下家了,就連去關裏找出身有問題的人為妻的複轉官兵們,也都辦了手續結婚了,幾乎就剩賈述生和馬春霞了。雖然難於開口,賈述生還是難為情地去找到了魏曉蘭。魏曉蘭以馬春霞正念書為理由,一口拒絕了。馬春霞大學畢業回來後,又去找魏曉蘭,她還是支支吾吾不肯出介紹信,以研究研究,或以忙沒有時間為由,推辭了十多次,整整十多次!
馬春霞急了。她偷偷買來紅紙寫了新婚對聯,剪了雙喜字,紮了兩朵紅花,在一個銀盤高懸天空的秋月夜晚,強拉著賈述生,又偷偷請來高大喜,來到一片未開墾的荒地裏,把新婚對聯鋪在荒草上,戴上紅花,請高大喜主持婚禮。兩人拜了天地拜父母,在北大荒的茫茫原野上舉行了亙古少見的最奇特、最悲壯的婚禮。為了留個紀念,馬春霞還借來照相機,讓高大喜給他倆照相合影留念。結果,衝洗出來的隻是黑乎乎的兩個模糊人影,這也成了他們最珍貴的人生紀念。
魏曉蘭納悶馬春霞為什麼不再來要求結婚登記的時候,偶然發現馬春霞的肚子大了,於是讓大夫檢查後,就判定他倆是非法同居,讓他倆在全分場的一次大會上公開檢討,弄得賈述生和馬春霞好不尷尬。馬春霞幼稚地拿出月夜的結婚照,說出了證人高大喜,被魏曉蘭戲謔成是“不要臉的證明”。那年代,這種事情被稱為生活作風問題,是當大事抓的。高大喜忍無可忍地在大會上公開站出來說話,和魏曉蘭發生了激烈的衝突,怎麼也掰扯不過她。他一氣之下跑出會場,乘車氣呼呼地到場部去找吳場長。吳場長支支吾吾沒有明確答複,說賈述生是中央和省聯合調查組研究打成的右派,對平常人好辦的事情,放在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的身上,好辦也不好辦了。高大喜又上來了在上甘嶺的那種暴躁勁兒,衝著吳場長大發雷霆,哪家王法定的右派就不給人家出結婚手續。這通大鬧還是起了作用。在吳場長的一再要求下,魏曉蘭勉強鬆口了,出了介紹信,賈述生和馬春霞算是辦了結婚登記手續,北大荒史上第一對地下夫妻成為了合法夫妻。正是因為這件事兒,魏曉蘭和高大喜之間又大大加深了裂痕。“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魏曉蘭就扯起造反有理的大旗,第一個把高大喜打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使高大喜遭到了和賈述生同樣的命運,成了被橫掃的牛鬼蛇神。
賈述生隻要一想起高大喜和一些戰友、同誌對自己的偷偷關心和熱情幫助,心裏泛起的一陣熱乎勁兒就很難散去。他知道,自己在複轉官兵中,在山東支邊青年中,包括在收編的八家子鄉親中,很有威信。這種威信,還摻雜著一些個人感情。這就是說,不僅僅是在北大荒開發建設中的獻身精神,還有一點很重要的,就是在大家的切身利益上敢破格,敢冒風險。那個可以要出身不好的子女來北大荒安家落戶的土政策,是他當領導以來最得意之作。雖說剛出台不久,他就被打成了右派,但已有不少複轉官兵和家裏聯係上了,有的已經交換照片,有的已經通了好多次信,成了斷不了線的風箏。不管你魏曉蘭給不給報路費,不少人都是為這事兒往老家跑。有的是家裏來假電報,回去相好了領來的;有的是沒參軍之前就和女方認識,一打招呼就自己主動來了的;聽說有好幾對是鄰居,一直相愛相知不敢表白,在這個政策下也終成眷屬。他心裏暗暗高興,這個政策成全了多少美滿的小家庭呀!也真是善有善報。那年他參加夏鋤大會戰,正逢感冒,直冒虛汗,腿肚子發顫,惟恐落個“不好好接受改造”的罪名,咬牙堅持出工拿壟。他一落後,前麵就有人偷偷替他鏟一大段。還有,馬春霞生孩子的時候,不知誰帶的頭,偷偷撬開倉房門,放進了十多盆紅皮雞蛋,還有小米和一包包紅糖,蛋盆上有著一張張祝福的紙條兒,都沒落姓名。他和馬春霞感動得心底熱流翻騰,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說不出話來,撲簌簌直掉眼淚。這種感情,比他在位當黨委書記時那種下級敬畏上級的感情,還要令人激動,竟成了他當右派的最美好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