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是一輪正在沉沒的精疲力盡的夕陽,和滿天血紅的晚霞。一隻蒼鷹在頭上盤旋,幾十丈外的窯台上,畜力絞車發出沉重而刺耳的“吱啞”聲,幾十個地麵推車小工在轉運著一筐筐剛剛從地下提升上來的煤炭,小木車箭一般地來回飛著……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窯場上決無一絲開戰的跡象。
從表麵上看,楚大爺的這座北一號小窯決不象一個戰爭的策源地,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幾幾乎乎和其它窯主經營的小窯無甚大的區別:兩座遮掩著窯眼的木頭窯棚,一個不太顯眼的矸石丘,幾座煤堆,以及一些窯伕們生活必須的地麵設施。然而,這裏又確鑿的不同於其它小窯,它的窩棚裏、地底下藏匿著十餘個觸犯了《大清律例》的匪賊欽犯。
現在,楚大爺麵前便站著一個。這人叫吳大龍,原籍奉天,因打家劫舍,光緒十一年被山東巡撫衙門拿獲處絞監候,等待秋審。不料,就在那年六月,吳大龍買通獄卒,越獄潛逃,朝廷震驚之餘,降旨通飭嚴拿。吳大龍隱名埋姓,四處躲藏,後竄入青泉,投到了楚大爺門下。
於是,吳大龍成了楚大爺手中的一張絕牌,作為一種交換,楚大爺成了吳大龍可靠的保護人。
和官窯局開戰,不同於一般的民窯糾紛,搞得不好,會冒極大的風險,楚大爺決計使用這張絕牌。不說別的,光吳大龍這個名字,就足以使任何對手膽戰心驚,蘇魯豫皖四省,哪個不知道吳大龍?!
楚大爺把咬在嘴上的狗尾巴草吐到地上,將辮子甩下肩頭,兩隻小眼睛正視著站在麵前的骨胳寬大、肌肉發達的吳大龍,開門見山道:“老弟,這是一筆買賣,挺不壞的買賣!我反複考慮了幾天,覺得可以做!”
吳大龍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疑惑地看著楚大爺,沒有作聲,他不知道麵前這位爺字號人物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怎麼,你不感興趣麼?老弟,大爺我不騙你!這是一筆絕好的買賣,價錢也挺公道,我包你和諸位弟兄能撈一票子!”
“究竟是幹什麼?兄弟我喜歡直來直去,楚大爺,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
“好!痛快!”
楚大爺輕鬆得幾乎象開玩笑似的:“我反複思慮,覺著官窯局的大洋井擱在咱這地麵上太沒道理了!我想把它端了!”
吳大龍一驚,臉上變了些顏色,愣了半晌才道:“大爺,您考慮周全了麼?這官窯局後麵可有李鴻章老大人,兄弟我端了它不要緊,大爺您可要應付他媽的數不清的麻煩嗬!大爺,您老三思!”
楚大爺沉著臉不作聲。
楚大爺是個中等身材的漢子,臉孔狹長,和身體有點不成比例,皮膚黑裏透紅,充滿生命的活力。他不愛笑,可笑起來卻很好看,眼睛眯成兩道凸凸的肉弧,厚厚的眼皮便把黑白分明的眼球全遮住了,肉乎乎的鼻子會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嘴裏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生滿短須的兩腮竟也能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然而,他的臉隻要一沉,臉頰上的肉便橫了過來,人們會覺著周圍八百裏都陰了天。
楚大爺陰沉著臉在沉思。
吳大龍提醒的有道理,他是得再過細地想一想。他不是傻瓜,他也有思想哩!他思想的核心是發財,而發財總和冒險緊緊聯在一起,他敢冒險,隻是在決定一個重大行動之前,要慎而再慎。他得估量一下對方的力量,設想一下一腳踏下去之後,可能產生的後果,以及應急的措施。
去年,直隸候補知縣紀湘南打著李鴻章的招牌,在青泉縣境創辦官窯局之後,地方民窯麵臨著滅頂的危機,楚大爺和一些窯主們惴惴不安,無不擔心大洋井的建立會斷絕小窯的後路。他們懼怕的不是紀湘南挖窯,而是洋機器,如果紀湘南也象他們一樣用牛皮包打水,用秫秸垛、木頭接頂,挖挖小窯,他們也決不會拚死反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萬歲爺恩準那個紀湘南在此開窯,他們不樂意也得容忍。可紀湘南偏偏要挖大洋井,這大洋井使用洋機器,洋機器端的厲害,據說是法捷費省,一日而得數十日之功,一人而兼數百人之用,日產煤炭能多達千餘擔,這還了得!青泉縣地下該有多少煤?這麼一來,青泉地下的煤不出三、五年準得被這大洋井吃完,他們豈不要喝西北風?
於是乎,便抵製,便反抗,窯主們聯成一氣,四下活動,八方串通,打出了反對官窯局的旗號,聲稱:青泉地下之所藏,為青泉人所有,青泉人斷然不可賣一畝一分地給官窯局!有骨氣的青泉人寧可餓死,也不可為官窯局幹活!然而,這並沒能阻止住官窯局在這塊土地上紮根,青泉知縣衙門一紙文書,便宣告了他們的破產。知縣彭心齋老爺沐浴著浩蕩皇恩,誰敢得罪他?誰敢抵製支撐著大清朝廷的李鴻章?!
眼下卻不同了,一場百年不遇的旱災,憑空造出了十數萬瘋狂的饑民。十數萬饑民無路可走,被迫以開窯為生,不管官窯局願意不願意,它都成了饑民百姓仇視的對象,操他媽的,它和百姓爭食麼!如今,反對官窯局的力量是極其強大的,鏟除官窯局的呼聲是日高一日的。不久前,窺伺著官窯局的小窯窯主們就紛紛找到楚大爺門下,懇請楚大爺為民除害,敲掉大洋井。他們提出的計劃是這樣的:先炸掉已挖了十八、九丈深的大洋井,而後,各家窯主在距大洋井最近的地方開挖小窯,同時挖掘大洋井周圍的煤炭(反正沒有律例規定麼!官田地麵上姓官,地下可不姓官),地下的煤挖空後,地表要大麵積陷落,大洋井便被陷落區包圍了,它要走出這個包圍圈,另籌官田,另辟新井,至少又得耗費一年的時間。而在這寶貴的一年裏,許多窯主們又能大撈一筆了!
楚大爺承認,這是一個絕好的計劃,幾乎可以說是天衣無縫。他覺得可以幹,隻不過需要談談條件,做生意麼,總得求個公道,支出的和得到的應該平衡。
昨日,終於達成了協議:各小窯窯主每家提供二成窯規銀給楚大爺。楚大爺擔負起了端掉大洋井的神聖職責。
“老弟,大爺我一切都考慮過了,我不擔心什麼屌的後果,隻擔心你老弟有沒有這個膽量!”
楚大爺歪起腦袋定定地瞅著吳大龍。
吳大龍不好後退了,硬著頭皮道:“我?我沒說的,聽大爺你吩咐!”
“好!”
楚大爺道:“這事挺簡單:明個夜裏,你帶著手下的弟兄把大洋井抄了,除了幹活的家夥,別的甭帶,火藥大洋井工地現成的,就在西邊排水溝旁的窩子裏。到時候有人給你們帶路。我已替你們備好了十五匹快馬。不過——”
楚大爺停了一下,放慢了講話速度:
“不過嘛,這一次大爺我要使使你老弟的赫赫威名!我要你打出你吳大龍的旗號!”
吳大龍怔了一下,支支吾吾道:“這……這……”
“怎麼?害怕了?”
“不!不!這……這事麼,我得想想!”
“好吧,想想吧!我以為打出旗號,對你老弟來講是無所謂的!你不已是在逃的欽犯了麼?大清朝廷不已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了麼?人,是不能死上兩回的,你幹一次是那個罪,幹十次還是那個罪!而你隻要答應打出你吳大龍的旗號幹,大爺我出五百兩銀子,這是一樁非常公平的買賣,彼此都不吃虧。你想想吧!”
楚大爺的聲調極溫和、極親切、極有感情,仿佛一個慈祥的長輩在勸導一個走上邪路的孩子改邪歸正呢!
愣了半天,吳大龍反問道:“大爺的意思是不是說,鬧出亂子後,你就不管了?窯上就不留我們了?”
楚大爺意味深長地搖了搖腦袋,以一種堅定果決的語氣道:“不會的。這怎麼能呢?!大爺我是那種不忠不義的人麼?!如果如此不忠不義,大爺我何以混出今天這份地麵!”
吳大龍似乎還不放心,又大膽地問了一句:“出事之後,官府搜捕緊急,大爺不會把我們賣了吧?”
楚大爺火了,認認真真地火了,臉上的肌肉橫了過來,兩隻小眼睛放射出一股陰冷瘮人的光亮:“既然這樣,那就算了!我早就說過,這是一筆買賣,買賣不成仁義在,剛才,你權當我放屁!”
這就是楚大爺的氣派。他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準任何人懷疑的;他安排的事情,是不能討價還價的。大爺覺得,這不僅僅是個麵子問題,也是一個氣魄問題,幹一番大事情,必得有一種不同凡響的氣魄。
楚大爺的氣魄把吳大龍震住了。
吳大龍慌忙改口:“大爺,您看,您看,這是咋說的?我沒說不幹嘛!我幹!大爺,您瞧著好了,明個夜裏我姓吳的不把大洋窯送上西天,便再不來見您!”
一筆買賣終於做成了。
楚大爺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有了點笑模樣,兩頰旁兩個淺淺的酒窩出現了,小眼睛眯成了兩個彎彎的肉月牙兒。他點了點腦袋,開始給吳大龍安排行動計劃。
在講述這個計劃的同時,楚大爺的心思已飛到了其它方麵,他想到了應該馬上給知縣彭老爺送一筆豐厚的窯規銀,想到了吞並劉清俊小窯的緊迫性和重要性。一端掉大洋井,地方民窯便可以向官田下的藏煤動手了,而這時,占下一口官田附近的民窯是十分重要的。劉清俊的小窯正在官田旁邊,若是交給他,那真是再好沒有了!得想法讓他交出來!
翌日夜,第三場窯業戰爭爆發。
同治四年(1865年)李鴻章收買虹口美商旗記鐵廠,合並蘇州洋炮局,創辦江南製造總局,以此為標誌,中國出現了近代工業。興辦近代工業需要穩定而充足的能源,其時,各口岸雖有洋煤入口,然供不應求,且一遇事端洋煤入口往往借故居奇,從而造成煤價激漲,強烈地推動了貨幣資本向采煤業方麵的轉移。
盛榮礦局應運而生。
光緒十四年(1888年)李鴻章撥調庫銀十二萬五千兩,向英、德購買采礦設備,組建現代礦局,選井址於青泉中部劉家窪,掘井工程於十五年初開始,至是年九月二十二日,井深已達十九丈三尺餘……
九月二十三日,意外之變發生了。